番外 住在我家樓下的“女炮灰”

“江柚綠!江柚綠!”

巷內的大院裏,熟悉的中年女音回**著。

易辭站在自家走廊上,先是聽到一聲清脆的“哎”,隨後一個紮著高馬尾的小姑娘從某家住宅衝出來,像是草原上的土撥鼠,仰起了腦袋,目光鎖定在呼喚她的老母親身上,一個激靈。

“還不死回來吃飯!”吳怡麗拿著鍋鏟站在家門口咆哮。

易辭就看見那少女像一陣風,從對麵的居民樓躥回到自己家。他在四樓,都聽見了她慌慌張張上樓的腳步聲,隨後是她家那扇鐵門的關門聲,跟地震一樣巨響,最後是那扇門都擋不住的吳怡麗訓斥聲。

“一天天的,淨往人家家裏跑,你看看你還有點女孩子的樣子沒!匪得跟樓上的易時一樣……”

他挑眉。

“哥,你在陽台待著幹嗎?”身後,易時好奇地問他。

他轉過身道:“在看你平時有多匪。”

“啊?”易時愣住,“我不就在你跟前嗎?”

他眸光閃了閃,拍了拍易時的腦袋,留下易時一臉蒙圈地站在陽台。

嗓門大、狗腿、不知道臉皮為何物。

這是易辭對江柚綠一開始的印象,那個時候他是真的有些嫌棄住在他家樓下的女孩,經常搞不懂弟弟為什麽會跟這樣的女孩子整日在大院裏上躥下跳,吵得讓人頭疼。

“你說這丫頭一點兒都沒有女孩樣,長大誰降得住?”春日裏,吳怡麗織著毛衣,在三樓的陽台與顧媛曬著太陽說著話。

“降得住是什麽啊?”易時突然從屋子裏衝出來,一把抱住顧媛。

江柚綠在屋裏要打要殺地喊:“易時,這局你輸了,你收拾!”

吳怡麗朝顧媛撇撇嘴道:“你聽聽這大嗓門。”

顧媛笑著道:“長大就好了。小孩子小時候都這樣,更何況我們院子裏男孩多,她難免男孩子氣點。”

“媽,你還沒有回答我呢。”小小的易時不依不饒。

“降得住就是害怕,看見這個人不敢鬧脾氣,你這小人兒有害怕的人嗎?”吳怡麗逗趣著易時。

易時點點頭:“我哥,我爸。”

顧媛跟吳怡麗相視一笑。

易時想了想,又道:“江柚綠也怕我哥,讓我哥以後降她吧。”

在家正看《西遊記》的易辭突然聽著樓下倆女人的大笑聲,他皺了皺眉,調大了電視機的音量。

女妖精:“唐長老,你看看我如何?”

豬八戒:“不如今日我們就散夥,我回我的高老莊……”

易辭越發覺得豬八戒真的是豬隊友。

在易辭的記憶裏,他九歲那年,父母做生意失敗了,欠了很多錢。往後的兩三年裏,他見識到什麽叫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最明顯的變化就是以前每逢過節,家裏總是會來許許多多的叔叔阿姨,熱情地問候他們,而家裏的電話,從早上到晚上,一刻也不曾停歇。

他家做生意失敗後,昔日裏熱情似火的人仿佛人間蒸發一般,消失了。甚至以前跟他玩得好的那些朋友,都被父母教導著不許與他接近。

“易辭,我媽媽說你家破產了,你是窮光蛋了。”

“易辭,我聽說你家有可能還不起錢要坐牢。”

……

雖然父母口頭上從未說過什麽,覺得他還小,但他已經敏感地察覺到家裏的變化。

一些院裏的鄰居,以前見到他家人都會熱情地打招呼,現在他看見他們看到他,背對著他小聲嘀咕著,隨後笑聲連連。他見識到一張張隱藏在笑意盈盈下的真實嘴臉,體會到人心隔肚皮。

他照常去上學,隻不過再也不從以前上學的大路走,而是一個人從那些小路去上學,繞開那群往日裏會見到的同學。

他的性子開始變得沉默,開始討厭許許多多的人。

直到一日,他在小路上發現江柚綠。

她驚奇地看著他:“哥你也知道這條秘密通道?”

他無語,快速走著,身後的江柚綠背著書包小跑追著他。

“哥你等等我啊!”她追上他,好奇地問,“哥,我媽說你家破產了,破產是什麽意思?我聽門口小商店的阿姨說是你家沒錢了……”

他一下站住腳,目光凜冽地看著她,她縮了縮脖子。

“你要說什麽?”他冷著聲音,她要來嘲笑他嗎?

“我就是好奇……為什麽最近大家都在說你家破產了……”她低著聲音。

“做生意,很正常。”他梗著脖子麵無表情道。

江柚綠小心偷瞄他一眼,發現他沒發火,立刻笑眯起眼睛:“對嘛!其實是沒什麽事對吧!我家也沒錢啊,為什麽他們要大驚小怪你家突然沒錢,你家又不是要養他們?”

她開心地繼續道:“放學的時候我同桌跟我說,我跟易時在一起玩很丟臉,可你家以前有錢的時候我家也沒錢,易時也沒說不跟我玩啊,為什麽現在沒錢了就丟臉了?我覺得我同桌說得不對,所以今天不跟她一起回家了,讓她反省反省!”

她說到最後挺起腰杆,似乎覺得自己找到了讚同她觀點的同盟者。

她道:“易辭哥,回家吧!”

易辭看著她蹦蹦跳跳的身影,心裏有些錯愕。

結果第二天,他又在那條小路看到了她,她身邊圍著兩三條花色小奶狗,搖晃著小尾巴。

“哥。”她看見他,跟他打了一聲招呼,然後繼續拿手中的火腿腸喂那些小狗。

應該是附近的流浪狗。

他敷衍地“嗯”了一聲,繼續往前走。沒想到她逗弄著小狗,那些小狗追著她跑了起來。

他僵住,看著突然躥到自己腳邊的小狗,忍無可忍道:“江柚綠你能不能去旁邊喂啊!”

“易辭哥你怕狗啊?”她像是發現新大陸般驚奇道。

他沒說話,也沒有動,隻是瞪著她,臉色很不好。

她蹲下身抱起一條白色小狗,道:“這些小狗很可愛的,哥你……”

“汪汪汪!”遠處,有狗狂吠,朝這邊狂奔過來。

“快把手裏的狗跟火腿腸扔了跑啊!”他一把拽起呆住的她,生平第一次吼人。

那天的回憶不怎麽美好,好在母狗沒有追他們很遠,他跟她最後都沒有事。

他跑得氣喘籲籲。

罪魁禍首摳著手,說:“哥……對不起……”

他氣極無語,為什麽有些人可以又笨又蠢?

那條小路他怕是再也不能走了。

下午放學的時候,他在教室裏待了十分鍾後才起身回家,沒想到在學校大門口,又看見了江柚綠。

看見他,她眼前一亮,跑到他跟前噘著嘴抱怨道:“易辭哥你怎麽才出來,我還以為我把你看漏了。”

“你在這兒幹嗎?”

“我等你一起回家啊!我怕你從小路走看到狗,會害怕。”

他看著麵前天真無邪的臉,一瞬間心情有些複雜,不知道是因為她看出他怕狗,還是因為其他什麽原因……

他沒理她,從大路上走著。

江柚綠就圍著他團團轉,像那些小狗。

“欸,易辭哥,你不從小路走了啊?”

“那我還帶了兩根火腿腸傍身。”

她像隻麻雀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他有些頭疼:“閉嘴!”

“哦哦,好……”

可沒過一分鍾,她又開始了。

“易辭哥,那你以後走哪條路啊?我……”

“……”

自那以後,她天天跟著他一起放學,生怕他突然又想走小路一個人遇見狗就不好了。

他不知道該說她擔心過多,還是該說她很笨,不會看人眼色,明明有時候他都不想理她,她卻追著他一口一個“易辭哥”地叫著。

可習慣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當他有一天沒在校門口看見江柚綠時,他不安地折回頭,去了她的教室,看見了凍僵的她。

又小又可憐,看見他,還努力地在笑。

他以為除了家人,沒人再能牽動他的情緒。

可是,她做到了。

那幾年裏,他爸媽為了還債,比以前做生意時更忙碌了,日日見不到人影。每天他放學回到家,麵對的就是一個沒有生氣的房子。

他習慣地去廚房煮方便麵,煮給自己跟易時吃。

“哥……我不想再吃方便麵了。”易時哭喪著臉。

“其他的我不會做。”他道。

話音剛落,敲門聲便響起。

樓下又來送東西了……

“哥,這是蒿子饃,我媽做的,可香了。”門口捧著盤子的小人兒看著他,咽著口水,“裏麵放了臘腸丁,特別好吃,你快嚐嚐。哦,這蒿子還是我跟我在媽路邊采的呢!”

她目光熠熠,似乎在等待他的誇獎。

他輕輕道:“路邊的野菜盡量不要吃,受到過各種汙染。”

當晚,江柚綠跟吳怡麗上吐下瀉,進了醫院。

他時常覺得江柚綠的少根筋是遺傳她媽媽吳怡麗,而以前他對吳怡麗也喜歡不起來。

因為吳怡麗經常會在他媽麵前說場麵話,背地裏又讓江柚綠不要跟易時學不好,好像江柚綠的調皮搗蛋,都是從易時那兒學來的。

可這麽一個市井的婦人,在他家落難後,經常照顧沒有飯吃的他跟易時。

吳怡麗能看出來易辭跟易時的不好意思跟拘謹,她就跟他們說:“你媽給了我夥食費,你們吃啊,不然你媽媽辛苦賺來的錢豈不是被你們浪費了?”

那段時間,江家等於他跟易時的半個家,常常他坐在江柚綠的屋裏寫作業,聽見吳怡麗咆哮江柚綠跟易時把客廳弄得亂七八糟。

隻是江柚綠跟易時鬧得再凶,也會小心翼翼地不打擾他學習,笨拙地以自己的方式對他好。

她雖然不怎麽聰明,卻比易時更能察覺到他的不開心,然後想辦法讓他開心。

“易辭哥,吃糖嗎?我留了三塊,沒給易時哦。”笑容滿分的江柚綠上線。

“易辭哥,你怎麽這麽聰明,哇,又考一百分!”狗腿江柚綠上線。

“易辭哥……”

好在三四年後,他家漸漸走出困境,日子又像從前蒸蒸日上了。

有一天,他無意聽見顧媛很感激地對吳怡麗說:“謝謝你那段時間對我們家易辭、易時的照顧。”

吳怡麗“嗐”了一聲道:“都是街坊鄰居。更何況,隻是添兩雙筷子的事情,小孩能吃多少米?”

他這才知道,他媽從來都沒有給過什麽夥食費。他也應該想到,那段時間他家都那樣了,哪還有什麽閑錢給人去照顧他跟易時。

永遠不要給一個人輕易下定義。

這是那幾年他學到的道理。

他家門庭再次若市起來,喜歡善變的人依舊善變,從未改變的人未來也一直未變,他看著這一切。

步入青春期後,“喜歡”成了他經常聽見的詞。

“這些人的青春裏除了情情愛愛,就沒有點化學方程式嗎?”

放學路上,他聽見走在他前麵的江柚綠義憤填膺地發言,下一秒,她對身邊的女孩子道:“你說,是哪個又向易時告白了!”

他看著她的背影。

青春期的女孩總是抽條得比男生要早,他雖大她兩歲,但是也沒有比她高出很多。

旁邊的女生不知道說了些什麽,江柚綠勉為其難道:“好吧,那你把信給我吧,但我不能保證,你會收到反饋。”

旁邊的女生一下激動起來,拿出綠色的信對江柚綠道:“你幫我送到就行,下午我請你吃冰激淩!”

“這可是你說的哦!”她一下子笑了起來,眉眼彎彎,光潔飽滿的額頭上有一顆紅色的青春痘,卻平添了幾分可愛。

他聽見身側有低年級的男生小聲地討論:“就是那個笑起來的女生,初二年級的,有沒有特別可愛?”

“算了吧,你沒看見人家跟易時玩得很好嗎?是易時哎,你還是回爐重造一下吧。”

他眸光暗了暗。

下午上學的時候,易辭收到了那封他看見的綠色信封,準確來說,江柚綠帶給他的是厚厚一遝。

“哥,這些都是學姐學妹讓我送給你的信。”她眼神天真,似乎不知道手中的東西是什麽一樣。

裝!他在心裏吐出一個字,沉默地收下。她見他收下,很是高興地去上學了。

初中的校門口就幾家小賣部,他在冰激淩店門口守株待兔,一把抓住收好處的江柚綠。

她惶恐不安。

好像在易時跟前,她展現的都是她最真實的一麵,她會朝易時大吼,會跟易時開玩笑,會追著易時打鬧,但一看見他,她就像老鼠看見貓,說話細弱蚊蚋拐彎抹角,行事小心翼翼,甚至習慣性看見他的臉上掛著假笑,有點討好他的意味。

於是戳穿她,就成了他樂此不疲的事。他逐漸喜歡看見她慌亂到手足無措的樣子,喜歡看見她被他欺負得委屈巴巴敢怒不敢言的樣子,他骨子裏少年人的劣根性,在她跟前展現得淋漓盡致。

別人誇他懂禮貌成績好很完美。蔣飛說他心思細,冰山性格下其實有一顆溫暖的心。

其實,在經曆了那幾年的人情冷暖後,他習慣與人保持距離,沉默地看著一張張笑意麵孔下的真實麵孔,他心底深處,其實住著一個陰暗別扭的怪物。

易時說自己叛逆是想擺脫他的影子,想讓別人注意到自己,可是易時不知道,或許也是因為父母覺得他很優秀,什麽都可以做得好,所以易時得到父母的注意力就比他多。

逐漸地,他喜歡什麽討厭什麽不會去說,希望有人能猜得到,生氣也不會說理由,希望有人能夠去哄著他。

他像隻別扭的小獸,希望有一個人能夠一顆心都捧給他,給他很多很多的愛。

而這些,笨蛋江柚綠都能做到。

“哥,我錯了……”她撇著嘴像是受害人一般委屈。

他平靜的眸光下暗流洶湧,警告她不準再幫別人給他送信。

她乖巧地點了點頭。

那幾天,她格外討好他,努力順著他的毛。

易時跟他說,他這個樣子隻會讓女生更加不敢接近。

他想,他隻要那一個就好。

江柚綠初三補課,他好像真的把她凶得後來兩年看見他如同驚弓之鳥。

但他忍不住,他輔導易時功課時都沒有那麽頭疼過,她笨也就算了,還像烏龜一樣慢吞吞,非要人推著才肯學習。好在,過程雖然辛苦了點兒,她還是打擦邊球上了一中,又在他眼皮底下了。

從初三開始,她的臉上就開始長青春痘,上了高中,她因為滿臉青春痘而自卑。

他看見有男生玩遊戲找她要聯係方式,隨後跟同伴嘲諷她醜,不屑丟掉手中那張字條,她眼眶紅了起來。她走後,他以年級紀律委員的身份記了男生隨手扔東西五分,扣的還是班級分數,男生自然逃不掉被班主任懲罰。

他雖不喜別人覬覦她,但也不允許別人輕賤她。

“哥,你如果想江柚綠不那麽怕你,就自己對她好唄,幹嗎一直讓我多照顧她?”易時好奇地問他。

他瞥向易時,說得輕描淡寫:“你不是扛把子嗎?”

“那是!嘿。”少年不懂哥哥的心思,滿臉笑容打著包票,“這事就包我身上了,有我在,沒人再敢欺負她!”

他垂下眼瞼,囿於沉默。

他開始在角落裏看著她跟易時打打鬧鬧,目光裏的情緒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意味。

當他發現江柚綠一顆心偏向易時時,才驚覺自己做錯了一件事。

喜歡這種事情,怎麽能讓別人去替他做?

他隻能一點點慢慢來,去改變她對自己的害怕。

好在老天也給了他一次機會,兜兜轉轉,把她又送回到他的身邊,他再次給她補課。

他看著再次坐在自己身邊戰戰兢兢的少女,歎了口氣,路漫漫其修遠兮。

高三畢業,葉聲晚向他告白時,說他是光。

其實每個人一生都在追尋著能夠照亮自己的光,隻是有些光因為存在距離,誤以為它是發光的,就像天上的月亮,一開始人們認為月亮是會發光的,但如果沒有太陽,人們是看不到月亮的。

他就是那個月亮,一輪孤獨的月亮,有著不願意示人的一麵。

而等待總是漫長孤獨的,他等著她,怕有些話說早了,她就被嚇跑了,於是他開始努力地在為未來鋪路,用盡心機,一點點地融入她的世界。

好在,雖歲月漫長,但值得期待。

“易辭哥!易辭!”

當她喊著他的名字朝他奔來時,他滿眼溫柔,他知道,他漫長的等待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