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點

當你讀到最後的幾頁,要說一聲謝謝,謝謝你能陪伴我。這些年,這些文字承載了許多爭議,幾乎就是我全部的青春和往事。人們沒有義務用一個作者的人生,去印證那些悲歡離合所具備的力量,隻有讀者會。

在我寫作時,是如此孤獨。

1

在我寫作時,是如此孤獨。

幾篇小說中,都突然出現一個小女孩,小小的年紀,大大的雙眼,不停奔跑,手裏攥著微弱的希望。因為我渴望有這樣的女兒,從十年前失敗的婚姻開始,我就深深渴望。

大學畢業,給電視台打零工,稿費扔進了一家名叫“天堂隔壁”的酒吧。

民謠歌手彈著吉他,少年縮在角落喝酒。當然有夢想,自以為是,不可一世,拒絕麵目模糊地活著。

母親擔心我的收入,我騙她說,自己是公務員,任職於電力局。而母親居然相信了,從此不聞不問。

有天加班到深夜,我手機響了,合作很久的女孩打來的。她比我大四歲,約我在青島路的酒吧,問了一個問題。

她問,如果喜歡一個人,應該告訴他嗎?

回答完這個問題,半年後我們一起去了北京。我們應該可以找到期盼的生活,完成一件件了不起的事情。

通過朋友介紹,我去了央視一檔很火的節目工作。等到領導認可我的能力,打算正式聘用之際,女孩收拾行李,離開了北京。

離開那天,冬季清晨,我跟隨著她,心中巨大的恐懼,控製不住號啕大哭,我知道我要失去她了,一輩子的那種。

也許在騙自己,更淒慘一點,完全失去顏麵,說不定她就會留下來。

她牽著我的手,穿過上班的行人,把我向著那棟公寓往回帶。沿路我依然哭得無比狼狽,下巴能感覺到自己冰冷的眼淚,渾身虛脫,像一具少年的屍體,被人拖向墓地。

走到樓下,她親了我的臉頰,說,箱子還在路邊,得趕緊走了,你好好的。

那棟公寓是中國傳媒大學北邊的動力街區,我每天上班要叫一輛三輪車,顛到地鐵站,擠進熙熙攘攘的人群,途經十幾站,換公交,抵達位於西三環的辦公室。

次日我去上班,跟領導說,以後可能不來了。領導沒有問原因,在會議室麵對著我,沉默很久,說,以後有機會再合作。

北京鵝毛大雪,我跟自己說,要活下去。離開的人不知道,那天醫院通知我,需要手術。我走進醫院,領走藥品,拒絕了手術。

醫生問,為什麽?

我說,沒有錢。

深一腳淺一腳,踩著積雪,我徒步回公寓,走了一夜。接下來半年,幾乎沒有出過房間。以前的租客在DVD影碟機裏留了一張碟,陳勳奇和曹穎主演的,空手道題材。我躺在**,電視機一直開著,這張碟反複播放,全劇放完一遍,我就用小刀在床頭櫃刻一道。一共刻了一百六十道,密密麻麻。

我不明白,為什麽先走進的人,可以先離開。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理解了她的痛苦和悲傷。她比我更難受,而我更無能,更脆弱。

那張刻滿刀痕的櫃子,我扔掉了。

那年我二十三歲。二十三歲的故事,叫作《青春裏沒有返程的旅行》。小說橫跨好幾年,出現過另外的人物,鍾多豔,我沒有見過她,隻知道她是我的讀者,在火車事故中去世。

而那列火車,是她來看望我的路途中的一站。

突如其來的死亡,仿佛切斷青春的一列火車,行駛在無邊無際的夜晚。

我等不到消失的愛人,也等不到素未謀麵的朋友,和北京動力街區的那條道路一樣,永遠走不到盡頭了。

多豔的博客飄浮在網絡,網友們紛紛悼念。我打開過一次,再也沒有勇氣進入。她的博客有一段,寫的是,張嘉佳,你要加油。

曾經一個女孩鬆開我的手,要去尋找行李,尋找另外一種人生,離開時最後說的話,也是這句,張嘉佳,你要加油。

空無一人的山頂,我喝醉過,心想,多麽多麽愛你。

2

1998年複讀,在小鎮的高中。班長是個女生,成績很好,輔導過我功課,也請我吃過飯。我踩著自行車,帶著她去十幾公裏外的市區,在河邊吃冰棍,在樹蔭下講笑話。但大學我們沒有考到同一座城市,漸漸聯係變少。

我喜歡的另一個女孩,確診白血病,去世之前寄給我一封信。

那封信我壓在枕頭底下,沒有打開。

直到有一天,高中的班長打電話,後半夜的宿舍一片寂靜,她在電話裏低聲抽泣,張嘉佳,你是不是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我說,嗯。

我掛了電話,打開那封信,裏麵包著存折,一千五百元。她隨父母出國治療前,對我說,少抽煙,實在戒不掉,就抽好一點的,對身體傷害也少一點。我說,沒錢。她說,我給你寄。

我經常想起,女孩躺在白色的病**,看著窗外那棵樹發呆。

在夢裏,我變成那片樹葉,靜靜地望著她。

那年我十九歲。十九歲的故事,叫作《初戀是一個人的兵荒馬亂》。小說裏沒有那條河,它在南通市,街區中心,綠樹環繞,入夜倒映著兩岸輝煌的燈火。

男生女生坐在河邊,吃著冰棍,笑嘻嘻地說,以後我們考同一所大學吧?

3

2011年歲末,北京大雪,工體南側的公寓,我住了一個多月,給電視台寫台本。去樓下買煙,接到電話,是一位阿姨的聲音。

她說,她是一位母親,她的兒子,和我的太太有些問題,該怎麽處理。

她的措辭很激烈,我無言以對,最後說了一句,阿姨你別這麽說她,如果未來她成為你的兒媳婦呢?

那麽傷心難過的我,說了那麽一句充滿喜劇色彩的話,深冬的北方大雪被風席卷著,如同滿世界打上了馬賽克,懦弱和卑微蔓延成一片空白。

2012年初,南京,領了離婚證,我記得是太太開車,開往民政局,中途突然方向盤一拐,車停靠路邊。我問,怎麽了。她臉上掛滿眼淚,把頭埋進臂彎,聲音壓抑而顫抖,說,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

失敗的婚姻,隻有表麵上的對錯,而當事人是知道的,裏麵布滿了細細密密的裂痕。

2012年5月2日,我發了一條微博:夜如此深,因為你安眠在我黑色的眼珠裏。一旦睜眼,你就天明,走進街道,走進城市,走進人來人往,走進別人的曾經,一步一個月份,永不叫停。我願成為瞎子,從此我們都沒有光明。我無法行走,你無法蘇醒。

2012年5月24日,我發了一條微博:你們幸福就好。隻一句,永不複提。

兩個永不,都沒有實現。第一個永不,我試圖逃避。第二個永不,我試圖麵對。當我能寫下這場大雪,就已經徹底離開了2012年。

讀者們過了很久,才發現,這王八蛋離婚了。

過了很久,當年和我一起寫台本的同事說,他在樓上陽台,看見我在樓下接電話,站那兒一動不動,幾乎成了雪人。

原來那天我站了三個小時,難怪買到煙的時候,全身已經濕透。

雪從來沒有停過啊,從動力街區飄**到三裏屯,日複一日,覆蓋許多年。

那年我三十二歲,寫不了自己的故事,那通電話,幻化在其他人物身上,小說叫作《暴走蘿莉的傳說》。

小說中我是旁觀者,旁觀了自己的2012年。

4

2005年,花光最後一分錢,跟合租的哥們兒繳不起電費,兩個人商量如何謀生。收音機播著許美靜的歌,他咂咂嘴,說,不如去電台試試。

或許電台的領導依稀還記得,十幾年前有兩個智障,潛入他的辦公室,鄭重地說,給個機會吧。

領導說,你們為什麽要來電台工作?

我們相視一眼,異口同聲地說,賺錢。

被趕走後,路過主持人們的辦公區,順走了一瓶藥。那瓶藥旁邊,散亂著幾盒煙,從桌上有麵鏡子判斷,應該是女生的。

沒有預料到,過了半年,在朋友的飯局遇到這名女生。她抽煙,酒精過敏依然喝酒,喜歡微笑,體弱多病,敏感纖弱,卻又強大到救起了另一名抑鬱症患者。

她叫幺雞,又叫小玉。我把她拆成了兩個人物,寫成了兩篇小說。

身無分文的我被小玉收留,酗酒潦倒,跟廢物沒什麽區別。小玉身為電台主持人,在窮困這個方麵絲毫不比我遜色,幸虧早年買了套小小的公寓,能留個沙發給我混日子。

我深夜高燒,小玉翻箱倒櫃,鋼鏰都找不出來,我意識模糊,聽到她打電話借錢。

她扶著我去醫院掛水,用借來的錢付的費用。

一年後,我掙紮著爬出泥沼,慢慢有了收入,小玉笑著說,她要統計一下數目,欠她的該還要還。我說,好啊。

其實我們都知道,她是不用還的,我是還不起的。

拖著行李箱離開她家,輪子磕絆樓梯,我回頭說,你要好好的。

小玉說,快走,不然我要哭了。

母親掏首付,我買了套房,朋友們經常來聚會。幺雞和以前沒變化,抱腿坐在沙發上,捧著酒杯傻笑。

她的酒精過敏越來越嚴重,買了個杯子帶到我家,說以後隻喝茶,杯子不能給別人用,不在的時候就藏起來,藏進我找不到的地方。

2008年,我們不再聯係。

我遇到了一個女孩,走進婚姻。

初次見麵,她來南京旅行。她穿著長裙,眯著眼笑,招手說,再見啦,然後回了武漢。過了半月,我到武漢,約她吃飯。

她喝了一杯葡萄酒,微紅的臉,擱在臂彎。她似乎瞄了我一眼,我說,明天走了。

她說,嗯。

我說,送你一個禮物好不好。

她說,好。

我遞給她一枚地鐵票,說,這是從南京帶過來的,希望你用得著。

再過半個月,她出現在南京火車站,身後大大的行李箱,穿著長裙,眯著眼笑,手裏有一枚地鐵票。

離婚後,收拾房間,在壁櫥拽出一條破舊的被單,一抖,哐啷掉出一個杯子。

是幺雞的杯子。

有一天,她捧著一杯熱水,靠在陽台,說,張嘉佳,將來你結婚了,喜歡兒子還是女兒?

我說,女兒吧,鬼精靈鬼精靈的女兒。

她說,那就肯定不是我這種。

我說,為什麽。

她的眼淚掉進水杯,側過臉,不讓我看見,說,因為我不快樂。

幺雞的杯子,原來藏在這裏。

幺雞和小玉是同一個人,2005年我路過主持人的辦公桌,隨手拿走一瓶藥。2004年我吃這種藥接近一年,西酞普蘭,抗抑鬱用。

那張辦公桌,是小玉的,也是幺雞的。

後來,在一部電影裏,陳末和馬力其實也是同一個人,隻不過一個三十三歲,一個二十六歲。三十三歲的,除了自己熱愛的生活,沒什麽在乎的了。二十六歲的,除了自己熱愛的人,沒什麽在乎的了。

有人心心念念,有人心不在焉,轉眼好幾年。

世事如書,偏愛你這一句,願做個逗號,留在你的腳邊。

從你的全世界路過,翻山越嶺,才翻到末篇,希望有個如你一般的人,入夜安眠。

5

在我寫作時,是如此孤獨。

就像山野開出花時,栽它的孩童不知去了何方。雲彩之間互不告別,第二天就是他鄉。描繪著心底的痕跡,一步步落入穀底,又一步步回到原地。

留下開去往事的軌道,對我來說,就是寫小說的意義。

我收藏著一封信,在各個城市遷徙,沒有弄丟它。信封內一個存折,一張信紙。信紙最後一段是這麽寫的:

希望和悲傷,都是一縷光。我愛你,你要記得我。

這篇文字,是《從你的全世界路過》最後的一段,遲到六年。

這篇文字,對《從你的全世界路過》讀者以外的人,毫無價值。

從2013年開始,幾千萬人陸陸續續讀過,而它也許還會留存在某個角落,被好奇的人們撿起。那麽這最後一段,希望能讓人們知道,它不是小說,是一個自卑而孤獨的人乘坐的列車,車頂大雪靜謐,車內年輕人安然醉倒。

如果有機會,請你喝一杯酒,在列車轟鳴聲中,飛馳進無邊無際的夜晚。

願人們沉睡時紛紛夢見永不落地的星辰,願人們喝醉時紛紛想起年少曾讀過的詩篇。

這裏,從你的全世界路過,結束了。

這裏,就是終點。

全文完

[1]意為:你為什麽黑成這個鬼樣子?

[2]意為:為什麽?

[3]意為:因為你每天都被太陽猛削,咩哈哈哈哈……(失態的笑聲)

[4]意為:哭吧哭吧哭吧哭斷氣了吧!

[5]意為:你知道我們能上哪兒去“動次噠次”(以音效指代酒吧)嗎?

[6]意為:你看上去不知道哪裏有“動次噠次”,那你知道哪兒有好吃的雞翅嗎?就跟手一樣的,雞翅?飛起來“啪啪啪”的?

[7]意為:驚喜吧!

[8]意為:不用找錢了。

[9]意為:我愛你,所以不用找錢了。

[10]意為:你愛她。

[11]意為:你來自哪裏?

[12]意為:走,一直往前走,然後左轉就是了。

[13]意為:去死啦!

[14]意為:去爽一下。

[15]意為:你真是太……太……

[16]意為:傻×!

[17]意為:我也是!

[18]意為:你是誰啊?

[19]意為:我好開心!去死吧!

[20]多見於江蘇的江淮方言區,尤其是南京話。一般是指人出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