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初戀 從你的全世界路過 從你的全世界路過

一個人的記憶就是座城市,

時間腐蝕著一切建築,

把高樓和道路全部沙化。

如果你不往前走,

就會被沙子掩埋。

所以我們淚流滿麵,步步回頭,

可是隻能往前走。

1

聽歌,像私人的時代記錄。在你丟棄的陳舊電腦中,曲庫反複循環的那首,應該陪伴了最陰冷的時光。

2004年,搭乘大巴,從北京回到南京,租了青島路的一間地下室,心灰意冷再也不想勞動。二手筆記本喇叭很差,所有歌手都在破音。我每天捧著它打牌,一打十幾個鍾頭,不分晨昏。但我技術太差,毫無章法可言,唯一的優勢是打字快,甚至創造了自己的戰術,叫作廢話流。

一發牌,我就在聊天框裏跟玩家說話:“赤焰天使,好久不見,你娘舅最近身體好嗎?”“天使不是白的嗎?出門在外帶什麽赤焰,會燉熟的,年紀輕輕,過日子要小心。”“咦,你叫毛茸茸啊,多大麵積毛茸茸的?”“毛茸茸你好,幫幫我可以嗎,我跪著打牌的,你給我墊一下,我膝蓋腫腫的呢……”

結果很多玩家忍無可忍,啪啪啪亂出牌,罵一句“我去你大爺的”就退出了。這樣我靠打字贏了打牌,賺到勝率75%。後來慢慢不管用,我又想了新招。

我在對話框裏講故事。

係統發牌,我打字:“從前有個神父,他住的村子裏最美的姑娘叫小芳。突然小芳懷孕了,死也不肯說是誰的孩子。村民就暴打她,要將她浸豬籠。小芳哭著說,娃是神父的。狂暴的村民一起衝進教堂,神父沒有否認,任憑他們打斷了自己的雙腿。過了二十年,奇跡發生了。”

然後我就開始打牌,對話框裏一片混亂,其他三個人在號叫:“我弄死你啊,發生了什麽奇跡!娃到底誰的,神父瘋了嗎!你妹的,老子不打了,你講話能不能完整點兒?”

辛勤耕耘,我的勝率再次衝到80%。

廢話流名聲大震,還有許多人來拜師。我一看勝率都在50%以下,頭銜全部還是“赤腳”,冷笑拒絕。

正當我驕傲的時候,跟我合租的茅十八異軍突起,自學成才。

這狗東西太無恥,他發明的屬於廢話流分支:詛咒術。比如,大家好端端地在打牌,茅十八發出一行字:“大慈大悲普度眾生觀世音菩薩,聖潔的露水照耀世人,明亮的目光召喚平安,如果你想自己的父母健康,就請複述一遍,必須做到,否則出門被車撞死。”

我能想象,他的對手在電腦前的表情,打個牌打出了生命危險,應該在預料之外。

當時強迫轉發還不流行,被他這麽一搞整個棋牌間裏一片手忙腳亂,人人無心計算。一局沒打完,他已經依次請過太上老君、耶和華、聖母馬利亞、招財童子、唐明皇、金毛獅王謝遜、海的女兒……

我輸了。

茅十八這人生活中安靜沉默,連打電話都基本隻有三個字:“喂。嗯。拜。”他成為廢話流宗師,讓我瞠目結舌。

2

我跟茅十八的友誼一直維持著,2009年一塊兒自駕去稻城亞丁。他帶著女朋友荔枝,開到衝古寺,景色如同畫卷,層巒疊嶂的色彩撲麵而來。

我知道茅十八的打算,他緊張得發抖。

他跪在荔枝麵前,說:“荔枝,你可以嫁給我嗎?”

才一句話,剛過逗號,他就哽咽了。

荔枝說:“怎麽求婚也不多說幾句,你真夠惜字如金的。”

茅十八一邊抽泣,一邊說:“荔枝,你可以嫁給我嗎?”

荔枝說:“好的。”

茅十八給荔枝戴戒指,荔枝偷偷擦了擦眼淚。我和其他兩個朋友冒充千軍萬馬,聲嘶力竭地歡呼打滾。

2010年荔枝生日,茅十八送的禮物是個導航儀。大家很震驚,這禮物過於奇特,難道有什麽寓意?

茅十八羞澀地說,他鼓搗了一個多月,把導航儀的語音文件全部換掉了。我興奮萬分,逼著荔枝開車,一起檢驗茅十八的研究成果。

這一嚐試,我徹底回想起地下室歲月,茅十八稱霸廢話流的光榮戰績。

在開車兜風的過程中,導航儀廢話連篇,帶著南京口音:“完蛋,前麵有攝像頭。這盤搞不定嘍,找不到你想去的地方。大哥你睡醒沒有,這地址錯的啵?”

突然等一個紅燈,導航儀裏茅十八嚴肅地說:“手刹還拉好了?萬一倒溜怎麽辦?你不要按喇叭,按喇叭搞什麽啊,前頭是個活鬧鬼的話馬上來幹你,你又幹不過他,老老實實等不行嗎,哦,你沒按喇叭,算老子沒講……”

大家樂不可支,荔枝笑得扶著腦門,說:“你平時不吭聲,怎麽錄音囉唆成這樣?”

茅十八說:“上次去稻城,你不是嫌導航儀太古板,不夠人性化嗎,我就改裝了一下,以後開車你就不會覺得無聊了。”

荔枝拿起導航儀,隨便一按,導航儀尖叫:“你不會是想關掉我吧,老子又沒犯法,你關,你關,回頭老子不做導航儀了,換根二極管做收音機,你咬我啊……”

所有人歎服。

3

2011年,茅十八和荔枝分手。

荔枝把茅十八送她的所有東西裝個盒子,送到我的酒吧。

我說:“茅十八還沒來,在路上,你等他嗎?”

荔枝搖搖頭,說:“不等啦,你替我還給他。”

我說:“他有話想和你說的。”

荔枝說:“無所謂了,他一直說得很少。”

我說:“荔枝,真的就這樣?”

荔枝走到門口,沒回頭,說:“我們不合適。”

我說:“保重。”

荔枝說:“保重。”

那天茅十八沒出現,我打電話他也不接。去電子城找到他的櫃台,旁邊的老板告訴我,他好幾天沒來做生意了。

過了段時間,在一家小酒館偶爾碰到,他喝得很多,麵紅耳赤,眼睛都睜不開,問我:“張嘉佳,你去過沙城嗎?”

我想了想:“是指敦煌?”

他搖頭說:“不是的,一座奇怪的城市,裏麵隻有沙子。”

我說:“你喝多了。”

他趴在桌上睡著了。

那是他在這座城市喝的最後一杯酒。

4

就這樣,荔枝的紙箱子放在我的酒吧,茅十八從來沒有勇氣過來拿。

有天店長坐我的車回家,拿個導航儀出來玩,我看著眼熟,店長撇撇嘴說:“亂翻翻到的。”

她一開機,導航儀發出茅十八的聲音:“老子沒得電了你還玩。”

嚇得店長雞飛狗跳,說見鬼了,抱頭鼠竄。

我打電話給茅十八:“喂,東西要不要?”

茅十八沉默了一會兒,說:“不要了,明天回老家泰州。”

我說:“回去幹嗎?”

茅十八說:“家裏在新城商業街替我租個鋪子,我回去賣手機。”

我忽然心裏有些難過,不知道應該安慰,還是鼓勵,剛想掛手機,茅十八說:“賣手機挺好的,萬一碰到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成就一段姻緣,人生美滿。”

他自己笑了一下,那聲輕輕的笑,帶著說不清的疲憊。

我說:“你加油。”

茅十八說:“保重。”

我說:“保重。”

5

2012年8月,我心情糟糕,開車往西,在成都喝了頓大酒,次日突發奇想,打算去稻城看看。

雖然隻有一個人,但開著導航儀,沿途聽茅十八的絮絮叨叨,一會兒“跑那麽快作死,掉溝裏麵我又不能幫你推”,一會兒“一百米後左拐了,他娘的你慢點兒”,倒也不算寂寞。

我覺得茅十八真是天才,電量報警亮紅燈,導航儀瘋狂地喊:“老子沒得電了老子沒得電了,你給老子點兒電啊!”

我差點兒笑出來,趕緊插電源。

翻過折多山、跑馬山、海子山、二郎山,想看牛奶海和五色海的話,要自己爬上去。我覺得很累,於是帶著導航儀徒步,駐足衝古寺。綠的草、藍的水、紅的葉、白的山,我看著這一場秋天的童話發呆。

導航儀突然“嘟”的一聲響了。

那聲音不再帶著方言,而是字正腔圓,是茅十八努力地說著普通話,被我們嘲笑過的普通話。

從第一句話開始,我拿著導航儀的手,就不停顫抖。

茅十八說:

“荔枝,你又到稻城了嗎?這裏定位是衝古寺,我向你求婚的地方。抵達這個目的地,我就會對你說:因為是最藍的天,所以你是天使。你降臨到我的世界,用喜怒哀樂代替四季,微笑就是白晝,哭泣就是黑夜。

“我喜歡獨自一個人,直到你走進我的心裏。那麽,我隻想和你在一起,我不喜歡獨自一個人。

“我想分擔你的所有,我想擁抱你的所有,我想一輩子陪著你,我愛你,我無法抗拒,我就是愛你。

“荔枝,我在想,當你聽到這段話的時候,是我們結婚一周年呢,還是帶著小寶寶自駕遊呢?

“我站在那一天的天空下,和今天的自己,一起對你說,荔枝,我愛你。”

聽著導航儀裏茅十八的聲音,我的眼淚湧出眼眶。

那一天在雲影閃爍的山坡上,草地無限柔軟,茅十八跪在女孩前,說:“荔枝我愛你。”

今天在雲影閃爍的山坡上,草地無限柔軟,茅十八的影子跪在女孩的影子前,說:“荔枝我愛你。”

這裏無論多美麗,對茅十八和荔枝來說,都已經成為沙城。

一個人的記憶就是座城市,時間腐蝕著一切建築,把高樓和道路全部沙化。如果你不往前走,就會被沙子掩埋。

沙城,不在任何一個地方,它隻是你的記憶。

偶爾夢裏回到沙城,那些路燈和腳印在視野中逐漸清晰,而你無法碰觸,一旦雙手陷入,整座城市就轟隆隆地崩塌。把你的喜笑顏開,把你的碧海藍天,把關於我們之間所有的影子埋葬。

如果你不往前走,就會被沙子掩埋。所以我們淚流滿麵,步步回頭,可是隻能往前走。

哪怕往前走,是和你擦肩而過。

我從你們的世界路過,可你們也隻是從對方的世界路過。

哪怕寂寞無聲,我們也依舊都是廢話流,說完一切,和沉默做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