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容易丟的東西

在季節的列車上,

如果你要提前下車,

請別推醒裝睡的我。

這樣我可以沉睡到終點,

假裝不知道你已經離開。

最容易丟的東西:手機、錢包、鑰匙、傘。

這四樣不來回掉個幾輪,人生都不算完整。

倒春寒,南京小雨連綿,管家橋打車,千辛萬苦攔到輛還有客人,隻能拚車走。當時我晚飯白酒喝暈,上車說了地點就睡著。頭暈目眩醒來,錢包掉在腳底,剛想彎腰撿,司機冷冷地說:“不是你的,上個客人掉的。”

我撿起來看了眼,見鬼,明明就是我的。

司機堅持說:“不是你的,你說說裏麵多少錢,起碼精確到幾塊吧。”

因為我丟錢包丟怕了,所以身份證不放裏頭,也從來不記得自己到底裝了多少錢。司機咬緊不鬆口,隻差停車靠邊從我手裏搶了。

我大著舌頭,努力心平氣和地解釋,迎著司機冷漠的目光,我突然明白了,他就是想訛我。

緊要關頭,後座傳來弱弱的女孩子的聲音:“我可以證明,這錢包就是他的,我親眼看著錢包從他褲子口袋滑出來的。”

司機板著臉,猛按喇叭,腦袋探出車窗對前麵喊:“想死別找我的車啊,大雨天騎什麽電動,趕著投胎換輛桑塔納是吧?”

下車後我踉踉蹌蹌走了幾步,突然那女孩追過來,怯怯地說:“你的鑰匙、手機和傘。”

我大驚:“怎麽在你那兒?”

女孩說:“你落在車上的。”

當時雨還在下著。女孩手裏有傘,但因為是我的,她沒撐。我也有傘,但在她手裏,我撐不著。所以兩個人都淋得像落湯雞。

我說:“哈哈哈哈你不會是個騙子吧?”

女孩小小的個子,在雨裏瑟瑟發抖,說:“還給你。”

我接過零碎,她立刻躲進公交站台的雨篷,大概因為她跟我目的地不同,急著還我東西,所以提前下車了。

我大聲喊:“這把傘送給你吧!”

女孩搖搖頭。

她變成了我的好朋友。她叫瑤集,我喊她幺雞。她經常參加我們一群朋友的聚會,卻和大家格格不入,性格也內向。無論是KTV,還是酒吧,都縮在最角落的地方,雙手托著一杯檸檬水,眨巴著眼睛,聽所有人的胡吹亂侃。

這群人裏,毛毛就算在路邊攤吃燒烤,興致來了也會蹦上馬路牙子跳一段民族舞,當時把幺雞震驚得手裏的烤肉串都掉下來了。

這群人裏,韓牛唱歌隻會唱《爸爸的草鞋》,一進KTV就連點十遍,唱到痛哭流涕才安逸。有次他點了二十遍,第十九遍的時候,幺雞終於聽到吐了。

這群人裏,胡言說話不經過大腦。他見幺雞一個女孩很受冷落,大怒道:“你們能不能照顧下幺雞的感受!”幺雞剛手忙腳亂搖頭說:“我挺好的……”胡言說:“你跟我們在一起有沒有一種被**的錯覺?”

我告訴幺雞:“你和大家說不上話,下次就別參加了。”

幺雞搖搖頭:“沒關係,你們的生活方式我不理解,但我至少可以尊重。而且你們雖然亂七八糟,但沒有人會騙我,會不講道理。你們不羨慕別人,不攻擊別人,活自己想要的樣子。我做不到,但我喜歡你們。”

我說:“幺雞你是好人。”

幺雞說:“你是壞人。”

我說:“我將來會好起來,好到嚇死你。”

朋友們勸我,你租個大點兒的房子吧,以後集體去你家喝酒看電影,還省了不少錢。我說好,就租了個大點兒的房子。大家歡呼雀躍,一起幫我搬家。東西整理好以後,每人塞個紅包給我,說,就當大家租的。

幺雞滿臉通紅,說:“我上班還在試用期,隻能貢獻八百。”

我眉開眼笑,虧損總計不大。

一群人扛了箱啤酒,還沒等我把東西整理好,已經胡吃海喝起來。

幺雞趁大家不注意,雙手抱著一個水杯,偷偷摸摸到處亂竄。

我狐疑地跟著她,問:“你幹嗎?”

幺雞說:“噓,小聲點兒。你看我這個水杯好不好看?斑點狗的呢。”

我說:“一般好看吧。”

幺雞說:“大家喝酒杯子混著,這個是我專用的,我要把它藏起來,這樣別人就找不到,不能用我的了。下次來,我就用這個。這是我專用的。”

她仰起臉,得意地說:“我貢獻了八百塊呢,這屋子裏也該有我專用的東西啊。”

說完,她抱著水杯到處亂竄。

大家喝多了,東倒西歪,趴在沙發上,地板上,一個一個昏睡過去。

我去陽台繼續喝著啤酒,看天上有星星閃爍,想起一些事情,心裏很難過。

幺雞躡手躡腳地走近,說:“沒關係,都會過去的。”

我說:“你知道我在想什麽?”

幺雞說:“在想別人唄。”她指著我手裏,問:“這是別人寄給你的明信片嗎?”

我說:“打算寄給別人的,但想想還是算了。”

我說:“幺雞你會不會變成我女朋友?”

幺雞翻個白眼,跑掉了。

我也喝多了,趴在窗台上睡著了。聽見幺雞輕手輕腳地走近,給我披上毛毯。她說:“我走啦,都快十二點了。”

我不想說話,就趴著裝睡。

幺雞突然哭了,說:“其實我很喜歡你啊。但我知道你永遠不會喜歡我,如果我是你女朋友,你總有一天也會離開我。我是個很傻的人,不懂你們的世界,所以我永遠沒有辦法走進你心裏。可我比誰都相信,你會好起來的,比以前還要好,好到嚇死我。”

幺雞走了。我艱難坐起身,發現找不到那張明信片。可能幺雞帶走了吧。

明信片是我想寄給別人的,但想想還是算了。

上麵寫著:

是在秋天認識你的。夏天就要過去,所以,你應該在十年前的這個地方等我。你是退潮帶來的月光,你是時間卷走的書簽,你是溪水托起的每一頁明亮。我希望秋天覆蓋軌道,所有的站牌都寫著八月未完。在季節的列車上,如果你要提前下車,請別推醒裝睡的我。這樣我可以沉睡到終點,假裝不知道你已經離開。

我抬起頭,窗外夜深,樹的影子被風吹動。

你如果想念一個人,就會變成微風,輕輕掠過他的身邊。就算他感覺不到,可這就是你全部的努力。人生就是這樣子,每個人都變成各自想念的風。

後來我離開南京。走前,大家又湊了筆錢,說給我付這裏的房租。我說沒人住,為什麽要租著。管春說:“你出去多久,我們就給你把這房子留多久。你老是丟東西,我們不想讓你把我們都丟了。”

我到處遊**,搭車去稻城。半路拋錨,隻好徒步,走到日落時分,才有家旅館。可惜床位滿了,老板給我條棉被。我裹著棉被,躺在走廊上,看見璀璨的星空。正喝著小二取暖,管春打電話給我,閑聊著,提到幺雞。

管春說,幺雞去過酒吧,和她家裏介紹的一個公務員結婚了。

我不知道她生活得如何,在瀘沽湖的一個深夜,我曾經接到過幺雞的電話。她在電話那頭抽泣,不說話,我也不說話,隻是靜靜聽著一個女孩子傷心的聲音。

我不知道她為何哭泣,可能那個公務員對她不好,也可能她隻是喝多了。

後來,她再未聯係我。就算我打過去,也沒有人接。又過了兩個月,我打過去,就變成空號了。

一年多後,我回到南京。房東告訴我,那間房子一直有人付房租,鑰匙都沒換,直接進去吧。

一年多,我丟了很多東西,可這把鑰匙沒有丟。

我回到家,裏麵滿是灰塵。

我一樣一樣整理,一樣一樣打掃。

在收拾衣櫥時,把所有的衣服翻出來。結果羽絨服中間夾著一個水杯。斑點狗的水杯。

我從來沒有找到過幺雞的杯子在哪裏。

原來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