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婚紗,摩托,天地之間

1

農忙時節,省道邊金澄澄的大片水稻田,也有幾塊地收割完畢,割稻機靜佇一旁。

村莊上空煙霧嫋繞,空氣中浮動著焚燒稻草的味道,偶爾飄來熗辣椒與豬油的香氣,和呼嘯而過的貨車對比,田野小村顯得無比歲月靜好。

我按地圖,在山腰找到空地,把車停下,從車頂拉出遮陽篷,支起折疊桌椅和瓦斯爐,決定湊合做一頓晚飯。夜色沉暮,山脊上的麵包車燈火通明,像個水晶玩具。

小聚吹著風,對著手機嘮嘮叨叨,估摸又是她的直播時間。

我給她熬了燕麥粥,她舉著手機跑過來。“叔叔,快跟我的粉絲打個招呼。”

我瞥了一眼,也有點好奇,湊過去一看,小聚的直播間有兩個粉絲,畫麵內的我頭發淩亂,嘴唇眼睛的傷口還未痊愈,十分狼狽。

我趕緊理理頭發,招手道:“大家好。”

頁麵下方一條彈幕:“小聚,這是你爺爺嗎?”

我差點把燕麥粥往手機上潑。“什麽爺爺,我是她叔叔。”

小聚打圓場:“叔叔,你說點有用的。”

我撓撓頭,說:“大家好,吃飯了沒?沒吃就散了吧。”

直播間顯示:水裏哭泣的魚已經離開。

小聚氣急敗壞滾倒在地耍賴。“我好不容易弄到點粉絲,你還趕跑一個!”

我失去興趣。“先吃飯吧,別吵吵了。”

直播間顯示:無能小鬼已經進入。

小聚一骨碌爬起身。“又來一個!叔叔,你不許再趕人了!”

無能小鬼:“這個直播間幹啥的?”

小聚連忙回答:“親,歡迎你,你能不能給我們刷個火箭?”

無能小鬼說:“啥也不幹就讓我刷火箭?”

小聚指著我說:“注意,我叔叔,你知道大歌星陳岩嗎?陳岩都求著他寫歌呢!”我一甩手,打算再煮一碗泡麵,聽到小聚繼續吹牛:“你別不信,我讀給你聽聽。”

小聚摸出一張紙,磕磕巴巴地朗誦:“遇見你,就像跋山涉水遇見一輪月亮,以後天黑心傷,就問那天借一點月光……”

我猛地跳過去,搶下字條,怒吼:“破小孩,怎麽偷我東西!”

小聚絲毫無懼,張嘴傻笑道:“叔叔,他嘲笑你。”

我一看,小聚手機的直播間頁麵,多出一條彈幕:“啥玩意,矯情,酸不拉嘰的。”

我衝著手機喊:“聽不懂拉倒,陳岩就是找我寫歌了,怎麽了吧?”

無能小鬼:“那你倒是唱啊,光說不練。”

另一個粉絲也發話了,蹦躂閻羅:“那你倒是唱啊,光說不練+1。”

最近我變得暴躁,一點就著,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我用手指對著屏幕戳戳,意思你們等著,找到青青送的那把吉他,突然又緊張起來。

無邊樹浪起伏,我閉上眼睛,準備彈第一個音符。手機丁零當啷,睜眼一看,直播間湧進七八個人。小聚愕然,說:“蹦躂閻羅、飛天大佬、青麵獠牙依然溫柔……你們是親戚嗎?名字都這麽奇怪……”

無能小鬼發言:“這些都是我的同事,我們在鬼屋工作。”

飛天大佬表達不滿:“囉裏囉唆的,行不行啊,我要聽歌。”

醞釀了一點情緒,被他們吵得一哄而散,我架起吉他,說:“安靜。”

彈幕呼啦啦:“我們發的彈幕,又沒說話,安靜什麽,你這個人智商堪憂。”

手指滑過,撥動和弦,“吭吭吭……昂!”忘記校正吉他音準,怪異地響起一串破音。

直播間寂靜片刻,彈幕亂飛。

無能小鬼:“……”

飛天大佬:“……”

蹦躂閻羅:“!!!!!”

青麵獠牙依然溫柔:“哈哈哈哈,嚇老子一跳,彈的什麽鬼。”

無能小鬼刷出鮮豔的紅字:“小妹妹,你爹撲街了,找個廠子上班吧。”

屈辱時刻,小聚竟然是笑得最厲害的那個:“哈哈哈哈,太難聽了,叔叔你會不會彈吉他?”

我吐出一口氣,擰好弦,重新開始。前奏爛熟於心,音符從記憶中蜂擁而出,穿行在風間,林間,曠無人煙的夜間。

從第一個音符開始,十年的時光隧道悠揚打開,回憶不停旋轉。我仿佛站在大學的音樂台上,對著孤獨演奏,而在角落,單薄的女孩子躲在陰影中,用亮晶晶的眼睛凝視我。

歌隻有一半,戛然而止,“砰”的一聲,直播間炸起一艘火箭。無能小鬼:“我有點相信你們的話了,真的好聽。”

蹦躂閻羅:“我丟,怎麽哭了……”

無能小鬼:“我們要上夜班了,明天再來。”

小聚歡天喜地,繼續她粉絲寥寥無幾的直播。我收起吉他,沉默許久。

麵包車儲物箱有頂簡易帳篷,可以省點住宿費。我熟練搭好,兩人躲進帳篷。小聚喝著一碗西洋菜豬肉湯,額頭布滿細汗。“叔叔,我發現你的優點越來越多了,心腸好,講義氣,會彈琴,做菜還這麽好吃,除了打架每次都輸,簡直十全十美。”

“少拍馬屁,吃完睡覺!”我給她鋪平睡袋。

小聚說:“叔叔你是不是開飯館的?”

我說:“對對對。”

小聚說:“我看一個節目,裏頭有人做了個天空蛋,好漂亮的,你會做不?”

我說:“什麽鬼蛋,不會。”

小聚說:“就是剝開蛋殼,雞蛋藏著小小的天空,藍色的,裏麵還飄著白雲,底下一層沙灘,可美了。”

我翻了翻行李袋,掏出一枚烏漆麻黑的球遞給她,說:“給,天空蛋。”

小聚震驚地說:“你吹什麽牛,這不是皮蛋嗎?”

我說:“你剝開來,不能碰碎一點點,完整剝好,就會變成天空蛋。”

小聚半信半疑,開始帶著憧憬剝皮蛋,我趁機幹活,固定帳篷插地的鋼繩。剛擰完最後一個螺絲,小聚發出一聲慘叫。

我回頭看,她雙手顫巍巍地托著黑球。“這不就是皮蛋嗎?啊?你倒是變成天空啊?啊?”

我說:“你懂什麽,這叫五雷轟頂的天空。”

話音未落,風越來越大,吹得腈綸布啪啦作響。青黑雲層薄薄鋪滿天空,空氣潮濕,我心一沉。“糟糕,真的要下雨。”

小聚鑽進睡袋,說:“叔叔,以後你要是學會了做天空蛋,給我做一個好不好?”

我說:“馬上都快五雷轟頂了,還天空什麽蛋。”

小聚說:“萬一以後你學會了呢。”

我說:“行吧。”

小聚在睡袋裏扭來扭去,脆脆地說:“叔叔,你這麽好,我們做個約定吧。”

我點著根煙,手掌伸平,試探雨水,應付地說:“什麽約定?”

小聚眨巴眨巴眼睛:“從今天起,我們忘記所有不開心的事情,我忘記生病,你忘記難過,好不好?”

煙頭忽明忽暗,我煩躁地說:“怎麽可能,真實存在的,忘記有什麽意義。”

小聚拱啊拱的,拱到我身旁。“至少會變得高興一點。”

我說:“高興不起來。”

小聚說:“所以要約好,你看,我就經常忘記自己快死了。”

我心煩意亂,扔掉煙頭。“你煩不煩,我為什麽要跟你約好。”

小聚爬出睡袋,盤著雙腿,坐我對麵,大聲喊:“因為我不想看到你動不動板著臉,不想看到你喝酒,喝著喝著哭鼻子,我不想看到你難過!”

我避開她的目光。“小聚,別鬧了。”

小女孩搖頭。“你是好人,應該活得開心點。叔叔,你看我,隻有幾個月可以活,可我還是會想著長大,認識很多人,去很多地方,不然虧大了。我直播都錄下來,哪怕將來一下子死掉,但這些日子我都錄著,是我的寶貝。我這麽點大,都在努力過好每一天,你為什麽不能呢?”

雨點砸下來了,沒有過渡,瞬息變成暴雨,帳篷被砸得東倒西歪,溫度驟然下降。我拔出鋼釺,冒雨收帳篷,喊她:“快去車上!”

小聚固執地站在雨裏,轉眼頭發濕透,臉上全是水珠,喊:“叔叔,我們約定好了,我再上車。”

我抄起一件衣服,撐她頭頂。“胡鬧要有個限度,我數到三,你給我上車。”

小聚倔強地望著我,雨水從她劉海滴下,她咬著嘴唇,眼睛通紅,一聲不吭。“嘩啦”,帳篷塌了。

小聚伸出小手,衝我張開著。“叔叔,你答應我。”

我煩不勝煩。“不上車是吧?隨你,真受夠了。”我轉身,心裏發誓,她再折騰,立刻抱起來丟到車裏。

“叔叔!”小聚喊,“你試一試,我知道大人有心事,小孩不懂的,但我們是兄弟啊!”

我抹一把臉。“你上不上車?”

小聚一步不退,站在暴雨中。“我不上。”

我血液湧上腦門,衝她咆哮:“想找死?你這個**體,淋雨感冒會肺炎,你也知道自己就剩幾個月,再來個肺炎,幾天都活不了!快過來!”

小聚嘴巴一扁,接著大哭,邊哭邊喊:“我不過來!你答應我,忘記那些事情,哪怕隻有幾天也好。我是活不了多久,我就拿剩下的幾天,跟你換還不行嗎!”

雨水撲上我的臉,眼淚跟著流。這小破孩簡直放屁,說的一派胡言,她的生命比我寶貴得多,不值得在我身上浪費。

小女孩伸著手求我,雨中奮力睜大眼睛。“叔叔,你可以活很久很久,等我死了,你還可以活很久很久,你答應我,就幾天,好不好?”

如果我有女兒,我希望她就是小聚。我希望自己碾壓成泥的生命中,能得到機會生出這樣動人無瑕的花朵。

“我答應你。”

我緊緊抱住她,衝進麵包車,心髒絞痛,空調打到最熱,用光所有毛巾,總算把她擦幹,再翻出被子裹住她。

小聚絲毫不覺得危險,笑嘻嘻的,一臉滿足地說:“叔叔你答應了,那接下來幾天,你就要把不開心的事情忘掉。”

我說:“好。”

車外雨聲激烈,擊打車頂,小聚呼吸細而均勻,終於睡著。我探探她額頭,體溫正常,應該沒事。

山中暴雨來得快去得快,驀然之間停了,隻餘零星雨點拍擊車窗。小聚翻個身,小聲嘀咕:“我想媽媽了。”

我說:“那我們明天回南京。”

小聚明明困得睜不開眼睛,依然一臉堅定地說:“不行,不能回去,我的事情還沒辦完,我得堅持。”

2

省道開了兩天,走走停停,入了貴州界。小聚動不動直播,跟那幾個粉絲嘀嘀咕咕,似乎交下了深厚的友誼。

壓抑已經成為習慣,如同傷口層層疊疊的血痂,撕開粘著血肉。小聚的約定隻能讓我偶爾不去回想,嚐試著不管不顧,找點樂子。她說的也有道理,都快死了,哭喪著臉沒意義。

導航出了偏差,一不留神拐錯,出了高速。等到發現問題,前方變成土路。我研究了一會兒路線,發現掉頭找高速,不如直接向前,路程還短一點。

遠山白雲,天空純淨,風景挺好,可惜土路凹凸不平,忽寬忽窄,一顛一顛的。小聚舉起手機說:“叔叔,無能小鬼留言罵你,說你太懶了,就彈了一次。”

我說:“幫我罵回去,他根本不懂天才的魄力。天才不但能隨隨便便成功,還能隨隨便便放棄。”

小聚打字緩慢,無能小鬼又留了言,她大聲朗讀:“廢物。叔叔,他罵你廢物。”

我搶過手機,邊開車邊單手飛快打字:“盡管你算我的伯樂,但沒有侮辱我的資格……”

“叔叔!”小聚驚叫起來。這糟糕的土路左高右低,我沒在意,方向盤一偏,麵包車衝向路邊的泥溝。

我猛踩刹車,大叫:“抱——”頭字尚未出口,麵包車“咚”地掉進泥溝。幸好泥溝不深,車頭栽進去,半截耷拉在路沿。

一大一小兩隻泥猴緩緩站起,慢慢爬上路沿。

我嚐試推了推,小聚裝模作樣搭了把手,明確了一件事:憑我們的力量,車子是推不上去的。兩人蹲在路邊,陽光普照,泥巴都曬幹了,輕輕一動窸窸窣窣掉泥豆。小聚沮喪地問:“叔叔,會有人幫忙嗎?”

遠處傳來轟鳴聲,一輛摩托車囂張地開近,我早就站起來,激動地揮手。車手一停,摘下頭盔,是名二十來歲的女孩,碎花袖套,牛仔褲,長筒雨靴,村婦打扮,跟剛從地裏扒完花生出來似的。

我說:“妹子,你看,能不能……”

村姑說:“不能,我有急事,天黑前得到鎮上,你等後頭車吧。”估計我的形象太醜陋,她仰天長笑,戴上頭盔擰了油門就跑,還背對我們揮手。

她揮了幾下,土路太顛,單手握把沒穩住,迎來和我們相同的遭遇——摩托車晃了幾下,搖搖擺擺,咕咚,栽進泥溝。

小聚震驚地問:“姐姐咋了?”

我說:“得意忘形。”

村姑爬出泥溝,吭哧吭哧拉摩托車,又扛又拔,車子上去滑下來,上去滑下來,我和小聚站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

村姑腳一趔趄,再次栽進泥溝。我忍不住捧腹大笑,小聚也跟著我狂笑,兩人完全忘記自己剛才也一樣狼狽。村姑從淤泥裏拔出一隻雨靴,直直向我擲來,擦著我的腦袋飛過。

我不敢笑了。“咱們同病相憐,互相幫把手吧。”

費盡力氣,和她一塊拖出摩托車,再用繩索掛住麵包車,將麵包車拽出來。倒騰完筋疲力盡,晚霞飛揚天邊,幾近黃昏。

村姑叫田美花,大學畢業歸鄉支教。她利索地扯下繩索,拋還給我,搞得我有些歉疚。“去鎮上我請你吃飯吧。”

美花跨上摩托車,回頭說:“我要來不及了,有緣再見。”她一擰油門,風馳電掣而去,瀟灑自如。

麵包車這下開起來更加艱難,三公裏開了一個小時,頻頻熄火。兩個泥猴麵無表情,任隨命運無情捉弄。幸虧剛抵小鎮,迎麵就有一家修車鋪。

“哥,附近有能住的地方嗎?”我給老板遞了根煙。

老板說:“小鎮就一條街,你走個幾分鍾,有幾家旅館。”

車擱鋪子,明天再取,徒步找了家旅館,趕緊把小聚丟進衛生間,讓她自己好好衝洗,不一會兒衛生間溢出了泥湯子。我邊看電視邊等她,無聊地刷了刷朋友圈,刷到一個朋友正參加婚禮。

心猛地一跳,沒看清究竟是誰的婚禮,就把手機關閉。

小聚換上青青在南昌買的童裝,屁顛屁顛跑出來,說:“叔叔,輪到你了。”

我剛要走進衛生間,電視新聞裏就吵吵起來,女大學生墜樓自盡。她的朋友接受記者采訪,傷心地說:“我怎麽都想不到她會這樣,平時挺好的啊,前幾天還一塊看電影,她說要吃炸雞,我給她買的。她到底出什麽事了……”

她的母親傷心欲絕,反複念叨著女兒的名字,說:“她很乖,喜歡幫助別人,都誇她懂事啊,從來不跟人急眼,都誇她好孩子,你走了讓媽媽怎麽辦……”

主持人陳述,沉痛表示女孩遺物包含抗抑鬱藥品,生前卻無人察覺。小聚呆呆地問:“叔叔,為什麽人會想要自殺呢?”

“我不知道。”

“那為什麽大家不幫幫她?”

我想了想,說:“一個人內心有裂痕的時候,都是靜悄悄的,這個世界沒人能察覺。隻有當他砰的一聲碎開,大家才會聽到。”

小女孩似乎聽懂了,說:“死了才會被聽到啊?那我馬上就,砰的一聲了。”她嘴巴喊著“砰”,咕咚摔到地上:“叔叔,我砰了。”

“砰你個頭。”我一把拉起她,“去看電視,我衝澡。”

衝完澡我筋疲力盡,倒頭睡著。半夜驚醒,小聚在我隔壁床,小女孩眼睛亮亮的,居然還沒睡。

我打起精神問:“藥吃了沒?”

小聚點頭。

我說:“那怎麽還不睡。”

小聚的眼睛更亮了,亮得有漣漪閃爍。“叔叔,我聽得到的。”她翻身趴著,雙手托腮,說,“碎開的聲音,我聽得到的,所以,你不要砰,好不好?”

我無法回答,沉默一會兒,說:“快睡覺,明天還要趕路。”

小聚沉睡過去。我睜眼到天亮,窗簾縫隙漏出稍許的光。我平躺著,雙唇從閉到開,噴一口微弱的氣息,小聲說:“砰。”

3

正午的小鎮熱鬧非凡,走出小旅館,相鄰各家店鋪門口都在播放舞曲。舞曲統統過時,外加電動喇叭炸裂的售賣聲:“全部兩塊,全部兩塊,隻限今天,全部兩塊!”

小聚東張西望,溜溜球一樣轉著圈逛,蹲在一個雜貨鋪前不走了。我湊近一看,她端起一盆乒乓球大小的仙人掌,問我:“叔叔,你能給我買這個嗎?”

我沒有斷然拒絕,仰著下巴說:“請說出你的理由。”

小聚說:“我看過一本動畫書,上麵寫仙人掌很厲害,無論什麽環境,都能活下去。我想把它帶在身邊,一起活下去,一起長大。”

仙人掌圓不溜丟,茸茸的刺,其實通體柔軟的白毛,跟小聚挺像,我說:“好。”

小聚收到禮物,蹦蹦跳跳,其他攤位也不逛了,結果前方傳來吵鬧聲。我們繞過圍觀人群,小聚皺皺眉頭,拉住我說:“叔叔,聲音好熟悉。”

我抱起小聚,讓她坐在我脖子上,她開始實時匯報:“叔叔那個是婚紗店,幾個大男人在打人……叔叔!他們打的是美花姐!”

我奮力往人堆裏擠,田美花比掉入泥溝時更加狼狽,摔倒在地,滿身是土,拚命哭叫,被婚紗店員工又踢又踹。我衝上去推開那些人,剛要理論,他們自己停了手,老板模樣的人說:“還搶東西,大家都幫忙看著這小偷啊,我報警。”

我攔住他,說:“有事好商量,這是我朋友,具體什麽情況。”

老板說:“她啊,進店裏說要買婚紗,看中一件,還裝腔作勢問價格。問完了又說要試,就讓她去試唄,結果趁著沒人注意,抱起婚紗就往外跑,我們差點沒反應過來。看著挺老實的,怎麽了,買不起就搶啊。”他轉身走到店門口,從地上撿起一件婚紗,對我說:“行,你是她朋友,這件新的,弄得全是灰,這還讓我怎麽賣。”

田美花哭著喊:“我付錢了,錢放你們櫃台了!”

老板一愣,讓店員進去看看。我先扶起美花,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問:“既然付錢了,你為什麽要搶了就跑?”

美花隻哭不說話,店員拿著一遝錢出來,說:“還真留了。”老板狐疑地望了美花一眼,拿起錢清點,三兩下點完,說:“差四百塊。”

我鬆了口氣,隻差四百塊,那管這個閑事還在我能力範圍之內。我掏出四百塊錢,遞給老板,說:“買了,她都被你們打成這樣,也別報警了,行嗎?”

老板點點頭,圍觀人群沒熱鬧可看,一哄而散。我把婚紗交給田美花,說:“先去洗把臉,沒事了。”

我們回到旅館,田美花洗臉,小聚偷偷摸摸說:“叔叔,這下我們更窮了。”

田美花抱著婚紗,對我鞠了個躬。“謝謝你,我真的沒辦法了,鎮上不認識人,打電話也沒借到,就差四百塊,我心想以後有錢了再還給老板的……”

我頭疼地說:“那你可以先回去,不就四百塊嗎,搞到了再來呀。”

田美花說:“我擔心來不及,我得趕緊結婚。”

我說:“結婚有什麽來不來得及的,那你男朋友呢?”

田美花支支吾吾,憋出一句:“他還沒同意。”

我和小聚互望一眼,覺得腦子一團糨糊。田美花繼續解釋:“我一定要嫁給他,不管他同不同意。”

我說:“這個沒法硬來吧?”

田美花猶豫一會兒,從背包夾層翻出一張舊報紙,塑料薄膜包著,寶貝一樣。她小心翼翼遞給我,指著上麵一篇文章,說:“你看。”

2007年的報紙,記者走訪了貴州山村一所小學。整所小學一共三十七名學生,一個老師。老師名叫李樹,大學畢業後執意回到故鄉,成為鄉村教師。記者采訪那年,已經是他堅持的第七個年頭。村裏醫療條件差,李樹身體不好,記者抵達時,他剛從鎮上衛生所開藥回來。記者問他最需要什麽,他說學習用品。

報道篇幅不長,我心想,他一定很孤獨。

我問田美花:“你要跟他結婚,但人家沒同意?”

田美花說:“不是沒同意,是他不知道。”

我沉默了,覺得無法溝通。田美花的腦回路過於特別,小聚嘴巴都張大了。田美花收好報紙,說:“我就是那個班上的學生,有件事我記得特別清楚。四年級的時候,李老師的女朋友來村裏找他。他們站在教室外頭,聊了很久,兩個人都哭了。後來他女朋友走了,李老師生了場大病,村裏大人都說,不能耽擱了李老師,就把小孩從學校領走,不許繼續念書了。”

田美花說著眼淚又下來了。“李老師一家一家走過去,一個小孩一個小孩帶回學校,他說自己是這個村的人,從小吃百家飯長大,沒人欠他,是他欠大家。這輩子就算不討老婆,也要讓村裏孩子都念上書。他生著病啊,咳得讓人害怕,跟村裏人發火,說隻要孩子們將來能走出去,比什麽都強。”

我和小聚靜靜聽著,田美花擦了擦眼淚。“第二天早上,李老師一邊咳嗽一邊走進教室。他好瘦好瘦,當時我們都哭了,一起站起來,對著李老師喊:‘李老師,我們嫁給你。’”

田美花的敘述很簡單,可我腦海裏呈現出了一幅幅畫麵,讓我知道這個世界是存在著偉大的。我不知道需要多堅定的信仰,才可以讓一個人將自己燃燒得幹淨透徹。

“這兩年李老師住過三次院,前幾天他說,不治了,治不好了,要回村子。我們把他接回來,他一直躺著,每天隻喝點湯。他睡著的時候,我聽到他小聲喊:‘樂宜對不起,樂宜對不起。’我想,二十年了啊,李老師還是忘不掉那個叫樂宜的女生。”

“李老師憑什麽討不到老婆,我要嫁給他!”田美花抱起婚紗,再次對我們鞠了一躬:“謝謝你,留個電話給我,以後還你錢。”

我說:“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田美花搖頭道:“要還的,我得回去了,你們相信我,我一定會還的。”

我說:“你車停哪兒,我送送你。”

4

小鎮路口,田美花蹲下,從包裏翻出一捧花生,揣進小聚懷裏。小聚說:“美花姐姐,你結婚的話,能不能告訴我一聲,我想去參加你的婚禮。”

田美花說:“好啊,那你一定要來。”

小聚說:“你穿這件婚紗一定非常非常好看!”

田美花一拍腦門,從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裏拿出婚紗。“我現在就穿給你看!”

小聚和我對視一下,從雙方眼神裏都讀出了驚愕。我試圖阻攔:“不用了不用了,光天化日之下,你換什麽衣服……”

田美花瞥我一眼,直接把婚紗往身上套,上半截十分煩瑣,套不上,她想了想,抬腿套進下半截,不倫不類地轉個圈,問:“怎麽樣?”

小聚咽了口口水,說:“相當美麗。”

田美花一提裙擺,跨上摩托車,戴好頭盔,對著呆滯的我倆說:“讓你們知道,什麽叫不但美麗,而且帥氣。”

我說:“你別這樣,萬一剮到樹枝啥的,剮壞了怎麽辦……”

田美花一擰油門,嗓門比摩托車的轟鳴聲還大:“我過個癮,騎過前麵那個山頭就脫下來,放心好了。”

她猛地躥出去,風中飄來一句:“再見啦,小聚我等你。”

我和小聚一陣傷感,視線中遠去的摩托車掉了個頭,轟隆隆開回來,嘎吱停在我倆麵前,小聚揮動的手都沒放下來。

田美花說:“那個,我要開一百多公裏,路上可能沒錢加油……”

我默默遞給她兩百塊錢。

這次她真的走了,山間的秋日正午,清脆透明。村姑田美花穿著半截婚紗,裙擺拉起一蓬白浪,騎著摩托車一路飛馳。

5

我沒取到車。小鎮車行老板秦鐵手,修車三十餘年,見過各種車型,對著我的麵包車時,卻陷入沉思。這輛車的每個零件都在垂死掙紮,修是能修,無從下手。

“叔叔,他是不是睡著了?”小聚問。這位姓秦的老大爺鑽進車底,一動不動半天了,終於滑出來,說:“明天嘛,明天肯定可以。”

於是我倆又得在小鎮待著。吃了碗酸辣湯,渾渾噩噩睡了半天,晚上睡不著了。小聚床頭擺著那盆小小的仙人掌,我輕手輕腳走出房間,走進旅館背後的樹林。

月亮很大,天很高,雲很淡,我一直走到樹林邊際,小河嘩啦啦流淌,我看著自己的倒影,心裏響起一個聲音。

如果我離開你了,你會找我嗎?

會的。

我想去世界的盡頭,那裏有一座燈塔,隻要能走到燈塔下麵,就會忘記經曆過的苦難。你去那裏找我吧,到了那裏,你就忘記我了。

好的。

我誰也找不到,哪裏都去不了。我不想麻煩別人,不想永遠愧疚,我沒辦法控製,胸口要炸開了,就是不停哆嗦,喘不上氣,嘴巴開開合合,說的什麽自己都聽不清。

遙遠的小飯館二樓,我住的房間陰暗潮濕,除了床、寫字台和衣櫃,沒有其他家具。密密麻麻的“對不起”寫滿了三麵牆。

因為這樣的夜,無數次了。

她是烏雲中最後一縷光,

牢獄裏最後一把鑰匙,

我伸手穿過頭頂河水,

抓到的最後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