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世界的盡頭

1

地球最南端的城市,海岸邊延伸出一條細長的道路,盡頭連著座孤零零的小島。燈塔在島邊緣矗立,身後海洋無邊無際,世界到此為止。

轉機三次,飛了兩天一夜,路費昂貴,但我答應小聚了。問陳岩借了點錢,反正飯館有盈利,慢慢扣吧。

我小心地從懷裏掏出仙人掌,揭開包裹它的泡沫,把它放在燈塔下。

小聚,這裏就是世界盡頭,我們到了。

海水隨洋流洶湧,被夕陽的餘焰噴塗成絢爛的流瀑,奔湧著去往終點,再消散了回到原處。

這就是世上所有的一切,無論生命還是愛情,都不是永恒的。周而複始,你來我往。

存在的意義,不在於多久,而在於如何存在。

2

這三年,母親情況穩定,每頓能吃滿滿二兩半的飯。流浪狗起名祥子,精壯驍勇,做完絕育後發胖不少。祥子的小孩被飯館客人領回家,在南京各地撒嬌賣萌。

我認識了個善良美麗的女孩子,她說:“我知道你受過傷,害怕黑暗,我會陪著你的。你哭的時候,我想幫你擦掉眼淚,你不要懷疑,請你踏實地生活下去,因為我永遠不會離開。我可能會撒嬌,會鬧脾氣,你哄下我,我很快就會好的,不要丟下我不管。你的心在我這裏,我會拚了命地保護它。那麽,我把心交給你,它很脆弱,你也可以保管好它嗎?”

她牽著我的手,走過燕子巷,指著牆頭一株淡黃,笑嘻嘻地說:“你知道嗎,這世界不停開花,我想放進你心裏一朵。”

女朋友在我家過新年,她是赤峰人,執意要包餃子。看她滿手滿臉的麵粉,傻乎乎的,我摸摸她的頭,琢磨要做一份特別的食物。

查了許久,谘詢過同行,怎麽把一枚煮雞蛋變成天空。

1月3日的入夜時分,原來真的有天空蛋。

洗淨一把白芸豆,泡發去皮,蒸熟後搗成糊狀。潔白細膩的豆泥墊到蛋殼底部,鋪成海邊陽光下的沙灘。用幾朵湛藍的小花,煮出晴天的顏色,混合糖水寒天粉倒進去,趁它將凝未凝,在上麵放片片奶油蛋白做的雲。

等它從冰箱出來,剝開蛋殼,晶瑩剔透,藍穹白雲,一枚小小的天空蛋。

我給看電視的媽媽蓋上毯子,將天空蛋細致包好,擱進兜裏,拎起蛋糕,對女朋友說出去一下。

她從廚房探出頭,臉上粘著麵粉,說:“我知道你想一個人去,沒事,好好陪她,我跟媽媽等你。”

麵包車停在巷尾空地,修修補補,估計明年就得報廢。我給它換了音響係統,放歌時,方向盤不再會跟著振動。

仙人掌擺在儀表台,盆底貼了雙麵膠。

它開過兩次花,鵝黃色雞蛋大的花朵頂在腦袋上,結出橢圓的小果子。把果子埋到窗台的花盆裏,陸陸續續長出幾顆白色毛茸茸的小球。

麵包車開到巷口,輪胎彈了一下,方向盤沒握穩,砰的一聲,撞到了電線杆。我驚魂未定,晃晃腦袋冷靜冷靜,幸虧開得慢,沒啥磕碰。

下車檢查,掉了點漆,輕微凹陷。

回到駕駛座,重新啟動,發動機也正常。我鬆了口氣,餘光卻看到副駕座位下方,有個白色的瓶子在滾動。

原本不知藏在哪個角落,估計車子一撞,掉出來了。

我彎腰撿起白色塑料瓶子,有些眼熟。打開燈仔細看,白底藍字,三唑侖片,使用量0.25~0.5mg,有效期至2021年6月27日。

我的腦子裏轟的一下,震得空白一片,耳朵嗡嗡作響,一些三年前丟失的片段,一點點浮現。

三年前的城南醫院,我拎著一塑料袋啤酒,喝醉了,長椅上擺著瓶安眠藥,三唑侖片,打算灌醉自己然後終結人生。

草地上啤酒罐四處滾動,我邊喝邊哭,打電話給媽媽,卻忘記媽媽早就已經銷號,聽筒不停地播放“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我自言自語:“吃了這瓶藥,我就死了,再也不會痛苦了……”

我反複嘟囔著這句話,在為自己積攢勇氣。

喝完最後一罐啤酒,我嘟囔著:“媽,都怪我,是我把你害成這樣的。林藝,你自己好好的,嘿嘿,我就不離婚。你們都不要我了,就剩我一個人,不行,我撐不住。我一直都努力啊,這次真不行了。媽媽,我走以後,他們會照顧好你,兒子不孝,對不起……”

我從長椅上摸到瓶子,渾渾噩噩地打開,一口全部倒進嘴裏,用啤酒灌了下去。

奇怪,怎麽甜甜的,真好吃,難道老天最後想讓我嚐點甜頭嗎……

這是我最後的意識。

是小聚啊,她不是喜歡晚上溜出來練空手道嗎,一定是偷偷跟著我的。小女孩輕手輕腳,從包裏翻出一瓶軟糖,悄悄換掉了長椅上的安眠藥。

所以我活了下來。

所以她早就知道,我想自殺。

湖邊我踩下油門。“叔叔,你要去哪裏啊?”後排傳來脆脆的童聲,我驚愕地回頭,一個齊劉海小女孩從後座冒了出來,大得出奇的眼睛,傻了巴嘰地瞪著我。

車上青青問她不同顏色的藥盒是什麽,她摸到一個白色瓶子,似乎記不清楚,原來是她偷換的安眠藥,然後把它藏進了靠背的破洞裏。

暴雨中,小女孩伸著手求我,奮力地睜大眼睛。“我是活不了多久,我就拿剩下的幾天,跟你換還不行嗎!等我死了,你還可以活很久很久,你答應我,就幾天,好不好?”

她說她想媽媽了,我說明天回南京。她說:“不行,不能回去,我的事情還沒辦完,我得堅持。”

我嫌她煩,趕她走,可她所有的耍賴都是為了留下我。

她不停地問著:“叔叔,你會好好活下去吧?”

她不停地確定:“叔叔,你可不能離開我亂跑。”

我這才明白,小女孩早就知道我要自殺,一直在攔著我。

我坐在車裏,攥著一瓶安眠藥,哭得像個傻子,心裂成了一片一片。本就從未忘卻的記憶,洶湧撲麵,一刀一刀切碎我。

城南夜空漫天大雪,古老的街道黑白相間,掩埋了車跡和腳印。人世間悲歡離合,天與地沉默不語。

三年前,小聚推進手術室不到一個小時,手術室門打開,醫生舉著染血的手,跟小聚媽媽說,術中發現腫瘤擴散超過預期,有個核磁沒照到的地方位置不好,無法摘除。這意味著即使摘掉大的,腫瘤還會生長。

醫生催小聚媽媽做決定,是關顱停止,還是繼續切除。

小聚媽媽空白幾秒,就說切,表現得十分冷靜,沒有耽誤手術時間。

醫生返回後,她木木地問旁邊人:“我會不會害死我女兒?”

其他人趕忙安慰,說:“不會的不會的,老天有眼,小聚會出現奇跡。”

小聚媽媽仿佛沒聽到一樣,捶著胸口問自己:“我會不會害死我女兒?”

手術持續七個小時,醫生們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小聚就是醒不過來。

小聚媽媽無法支撐身體,靠著手術室的門,蜷縮著雙手合十,不停地喃喃祈禱。

麻醉散後,到深夜,小聚終於醒了。

護士說,小聚是唱著歌睡過去的,可她醒來,無力得睜不開眼睛。

小聚媽媽拿棉簽蘸濕,一遍遍給她擦幹裂的嘴唇,輕輕地抱著她入睡,可是在即將眯過去時,監護儀瘋狂報警,小聚的血氧血壓迅速下降。

樓層所有醫生護士都跑了過來,輪流給小聚做心髒按壓,小小胸膛,被猛力地按下去,一下,又一下。

這該多疼啊,小聚媽媽看女兒的臉蛋煞白,她揪住衣領,無聲喊著,別按了,她疼,小聚疼,別按了。

可她喊出的卻是救命,醫生,救命啊,救救她,她才七歲。

體征勉強穩住,小聚媽媽貼著女兒的臉,聽到還有呼吸,這才掉下淚來。

值班醫生懷疑顱內出血,想要再次手術,可怕孩子承受不住,他們激烈討論時,小聚的鼻子緩緩爬出暗色的血液。

大家反應過來時,血液已經變成鮮紅,噴湧著濺上媽媽的臉。

小聚媽媽伸手去堵,被護士醫生拉開,她眼睜睜看著女兒昏迷,被送進搶救室。

她不再祈禱了,也沒人陪她,她就跪在搶救室外,一遍遍說,小聚,對不起。

媽媽對不起你,沒有給你好的身體,你這麽乖,卻吃這麽多苦。對不起,媽媽把你生下來,你是個好孩子,不應該找我做媽媽。媽媽想把命送給你,隻要你好起來,媽媽什麽都願意做。

幸好這次結果是好的,剛剛的驚險隻是噴出淤血,手術總體順利。

可這之後,小聚時不時陷入昏迷,她的喉頭和鼻腔常常被黏液堵住,喘不上氣,需要人緊盯著做抽吸。

就算醒來,她也迷迷糊糊,張開嘴想說什麽,卻發不出聲。小聚媽媽問:“寶寶,要喝水嗎?是哪裏癢嗎?要不要翻身?”

小聚看到是媽媽,就笑一笑,小手舉起,比個心。

小聚媽媽要用很大的力氣,控製自己不在女兒麵前哭出來,她要比以前所有加起來都堅強。

偶爾小聚稍微舒服一點,讓媽媽挖蘋果泥給她吃,吃下去一勺,吐出來時夾雜著膽汁反而更多,但小聚堅持要。

“媽媽,我還要吃。”

小聚媽媽不敢給,她就笑嘻嘻地撒嬌說:“媽媽我愛你,世界上我最愛你了。”

幾天後,她吃不下去了,靜靜地躺著,眼眶深凹,像具骨架。護士忍不住,每次幫她擦洗完都要哭,小聚媽媽不哭,她輕輕抱起女兒,調整成最舒服的姿勢。

小聚眨眨眼睛,眼淚滑下來。

11月14號,小聚癌痛暴發,她呼號著從**滾下來,嗓子裏發出風箱般的粗喘。

“媽媽,我好痛,媽媽,好痛啊!”

小聚媽媽毫無辦法,她按著小聚的手腳,防止她傷害自己,她也好痛啊,痛到萬箭穿心,她一遍遍安慰:“寶寶,快好了,很快就不痛了,寶寶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孩子,媽媽給寶寶揉揉。”

11月22號,小聚整天都沒有醒來。

11月23號,小聚媽媽趴在床邊,隱約聽到動靜,抬頭發現小聚艱難地靠近了她,把臉跟她貼到一起。

六天後,11月29號,昏迷不醒的小聚躺在病**,突然掙紮了下。醫生摘掉鼻飼管,歎口氣,說:“靠近點,她想說話。”

小聚媽媽意識到什麽,卻不相信是真的,她親吻著女兒,貼著她的臉。

小聚微微睜開眼睛,小手輕輕揮了揮,聲音很低很低地說:“媽媽再見……”

這是小聚說的最後一句話。

小聚媽媽張著嘴,無聲地號啕,伸出手無意識地想抓住什麽,然後昏了過去。

這所有發生的畫麵,我幾乎都在旁邊。在我明白生命的價值之後,撕心裂肺地望著小女孩的逝去。

沒有機會的人試圖抓住每一縷風。

殘留機會的人卻想靠一瓶藥離開。

我是個愛哭鬼,可是以前流過的眼淚加起來都沒有這一年的11月多。我逼著自己看清楚,人若在世間隻剩數日,那些痛苦分分秒秒疊加的重量,如何把心壓碎。

我逼著自己陪著小聚,無能為力,連分擔也無能為力,用淚眼迷蒙的雙眼,使勁記住這張小小的麵孔。

就是她啊,病床熬不住痛的七歲小女孩,在世界的盡頭,對著一個孤獨墜湖的人說:把手給我。

在我明白什麽叫作舍不得的時候,天使戀戀不舍地離開了人間。

3

2021年1月3日,小聚的十歲生日。

靜謐的墓園,夜幕中沒有人影,鵝毛大雪翻飛,墓碑潔白,柏樹潔白。抬頭見蒼穹深邃,深處生出一點點的白,飄飄忽忽,布滿視野,落地無聲。

我站在一座墓碑前,放下蛋糕。

剝開蛋殼,將一枚小小的天空放在碑上。

生日快樂,小聚。

石碑上的照片,女孩定格在七歲,眼含星辰,笑得天真,飛雪溫柔地滑過她的麵龐。

照片下方,刻著“愛女餘小聚之墓。”

最底部,一行小字。

我來過,我很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