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風雨欲來(13)

她視父親為燈塔,本以為燈塔是伸手不見五指時唯一的光亮,是希望,是信仰。直到一顆石頭砸進湖裏,水花飛濺到眼裏,她才猛地驚醒,那照亮她的燈塔是鏡花水月,堅信二十多年的信仰其實都是虛妄。

來內蒙的這些天,她把自己透支在實驗室,在最熟悉的環境裏強迫自己正視這個殘酷的事實。對科學的敬畏深入骨髓,她理性接受一切客觀存在的事物,包括這個事實。

可人性的本能又讓她不甘,固執地想要記起一切,仿若一種偏執的儀式感——她接受信仰淪為虛妄,但這虛妄得她親手葬送。

所以她找了尤冰,如今國際上赫赫有名的心理專家,也是十年前為她會診的專家組裏唯一險些成功催眠她的人。

時隔十年,尤冰名聲更勝從前,醫患掛號都已經排到明年。可林歆意一個電話,尤冰二話不說,連夜從大洋彼岸包機回國。

聽聞這個消息,原本心疼閨蜜的伊瑜渾身緊繃:“什麽?尤冰要來?!”

林歆意慢條斯理地回答:“嗯。”

畢竟她這個棘手的病例,連一整個國際專家團隊都無法催眠成功,不知被多少心理專家當成典型疑難案例。她主動求醫,尤冰當然求之不得。可是——

“為什麽偏偏找尤冰?”伊瑜漲紅臉,聲音結結巴巴,“我的意思是我也不比他差……多少……”

“喂。”

最後兩個“多少”,在林歆意接通電話,一個微啞男聲冒出的瞬間靜默。

“林小姐,我已經到度假村,深度催眠要求周圍環境絕對安靜,我建議找間茶室或會議室。”

男人理性的嗓音在靜謐的空氣中尤為清晰。

“不用,我住的套房足夠安靜。”林歆意說著,看了眼石化的伊瑜,不顧她求助的目光,淡淡又道,“伊瑜也在。”

電話那頭明顯一頓:“……好的。”

十多分鍾後,尤冰帶著一身雪霜出現,身姿高大筆挺,渾身散發著三十多歲成熟男人的魅力。他目光掠過某個呆如木雞的身影,伸手握了下林歆意的手:“林小姐,我隻有兩個小時,就不寒暄了。這些年我一直關注你的情況,當年的病例也保留完整,如果你同意,我們現在就嚐試超深度催眠。”

超深度催眠……

她不是沒有嚐試過,隻是從未成功。

見她沉默,尤冰道:“催眠現在是非常常見的心理治療手段,當年會診時之所以失敗,不僅有心理醫學發展不夠完善的客觀因素,也因為你剛受刺激,潛意識對應激排斥劇烈。現在過去十年,潛意識裏的防護牆一定沒有那麽堅固,隻要你願意相信我,我有信心這次能讓你恢複記憶。”

林歆意看著他,沒有立刻回答,倒是伊瑜先道:“不行!”

“超深度催眠具有極大的風險,稍有不慎,不僅有可能影響受術者其他記憶,還可能因為不當暗示影響影響受術者人格!我不同意歆歆冒這個險!”說著走到兩人中間,一副老母雞的模樣。

尤冰抬眸正眼看過去,目光冷冷掃過她身上火辣性感的紅裙,然後繼續當她是空氣,重新看向林歆意,神情一絲不苟:“確實有風險,就目前情況,我隻有五成把握。”

“五成概率已經很高了。”林歆意終於開口,安撫地拍了拍伊瑜的肩膀,對上尤冰詢問的目光決然道,“我願意嚐試,所有風險由我自擔。”

然而,這次催眠仍舊以失敗告終。

林歆意意識從模糊到清醒,本就困倦的大腦愈發昏沉。伊瑜和尤冰都不在身邊,房間裏隻亮著一盞床頭燈,昏暗而寧靜。她抬手揉了揉眉心,視線掃過床頭一頓。

金麥徽章……

是催眠過程中,自己從兜裏取出來的嗎?

她拾起徽章,指腹摩挲過上麵金色的小麥,毫無血色的嘴唇輕扯了扯,這時細細碎碎的爭吵聲從虛掩的門外傳來,似乎催眠的效果比預期得更糟糕。盡管伊瑜和尤冰都刻意壓低聲音,分貝也算不上噪音,但她還是抄起外套,把房間留給這對冤家。

深夜,鵝毛大雪紛飛,兩三個小時玻璃走廊上方都已經積了一層雪,映著暖光,看起來鬆鬆軟軟的,讓人不由自主地平靜下來。

林歆意安靜地往前走,一直走到盡頭,聽不見三三兩兩的南方遊客的欣喜歡呼,她才停下來。台階上積了一層飽滿的雪,石板鋪就一條通往湖心亭的小路,曲徑通幽,這裏遠離度假村餐廳和酒店,絕對的幽靜,空氣裏除了雪花簌簌落下的聲音,隻剩下自己的屏息聲——

她眼花了嗎?怎麽好像看到了曲星誠?

林歆意怔了怔,隔著洋洋灑灑的雪,湖心亭裏那抹修長清雋的身影也動了動,沒等她回過神,伴隨著一股清冽微涼的雪鬆味道,自己落入一個寬大的懷抱。

“林歆意,我是不是上輩子欠你的!”

平日裏規規矩矩的少年,在冰天雪地裏冷靜大半個小時,突然沒了規矩,直呼其名不說,還用力抱住她,將臉埋進她脖頸:“對不起。”

沙啞的嗓音被風雪吹得淩亂,透著幾分冰激淩綿密的質感,溫涼的氣息噴吐在脖頸間,引得林歆意微微一僵:“……突然跟我道什麽歉?”

音落,懷抱又緊幾分,她從未被人這麽抱過,就像被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小朋友緊緊抱在懷裏的玩偶,緊得喘不過氣。近在咫尺的距離,她不僅可以聞到他身上清冽的氣息,還能感受到他胸前急促緊張的心跳,這種陌生的觸碰,令她下意識擰起眉頭,但想起自己曾當過他三個月家教老師,抬起的手又落下,轉而安撫地拍了拍他。

可安慰人這件事,她到底經驗不足,少年寬闊的後背經她拍了兩下,不僅沒有放鬆下來,反而愈發緊繃。

“照片是林劍鋒拍的,他的目的在我,我沒打算把你牽扯進來的……”

“你跟我道歉就是因為這件事?”林歆意失笑,“傻瓜,是我瞞你在先,就算道歉,也該我向你道歉。再說我們清清白白的師生關係,與其遮遮掩掩,不如大大方方承認,我倒無所謂,可你是公眾人物,還有不少粉絲,讓人誤會就不好了。”

空氣足足默了兩秒,肩頭的重量陡然沉了些許。

林歆意察覺不太對勁,正想出聲,他忽地後退一步,一股冷風驟然湧過來,吹得林歆意眯起雙眼。

身後漫天飛雪,不少雪花隨風落到兩人身上。他為她擋著風,嘴角嗪著一抹笑,眼裏卻滿是無奈,然後在她不解的注視下,緩緩開口:“可如果不是誤會呢?”

林歆意怔了怔:“這話是什麽意思?”

又是清清冷冷的目光,沒有一絲多餘的情感。

有那麽一瞬,曲星誠想過就此打住,人總是本能偏向怯懦,可她比雪還皎潔的眼眸裏裝著他的影子,又讓他止不住地想,如果這雙美眸裏能一直裝著自己,該有多好……

“不是誤會。”一年之間的抉擇,他望著她,終於下定決心,“因為我喜歡你,所以你微博上@我的清者自清四個字,我問心有愧。”

少年的表白一字一字緩慢地落入耳中,林歆意愣住。

也不是第一次收到別人表白,可年紀小她六歲的確實是第一個。

但她很快冷靜下來,溫聲道:“曲星誠,你突然得知自己耿耿於懷多年的家教姐姐是我,內心難免有些波瀾,但那不是男女之情,等你畢業對感情有更深的認知,就會後悔今天這番衝動表白。這個話題到此為止,你剛剛說的話,我也不會放在心上。”

她聲音溫和,甚至刻意收斂周身清冷的氣息,一副知心姐姐的模樣。完美無瑕的臉龐微微仰著,目光柔和包容,像姐姐看弟弟,像教授看學子,就是不像女人看男人。

溫聲細語的每一個字,都化作刀紮進曲星誠胸膛,割得他生疼。

他一言不發地聽她說完,微微發白的俊臉上扯出一絲笑:“我知道現在的我不足以讓你依靠,也沒有資格跟你表白,但你不能因為年齡就否認我的感情。你說過,感情這種事情,拒絕就拒絕,不要用別人當借口,那同樣的,喜歡就是喜歡,也不該怯懦逃避。”

“……曲星誠。”

“你先聽我說完。”曲星誠握緊雙手,衣袖下早就凍僵的指節皮膚早就皴裂,“如果聽完還覺得我的感情是年少不值一提的衝動,你再不理我,好不好?”

林歆意下意識蹙眉,可最後那三個字太小心翼翼,實在不應該從他口中說出。她靜默片刻,終究狠不下心,點了下頭。

得到默許,曲星誠攥緊的拳頭這才一點點鬆開,連同塵封心底不知多久的一些話:“我是曲家嫡長子,從我出生那一天,就是曲氏集團未來繼承人。從幼兒園起,我就按照繼承人的標準學習、生活,結交的朋友都得門當戶對。雖然我爸忍受我的叛逆,甚至鼓勵我大膽滑板,如今集團還有小叔坐鎮,但我很清楚曲氏集團是我的責任。滑板是一項消耗體能和青春的極限運動,滑板運動員的職業生涯隻有短短幾年,我很清楚自己會一輩子堅持滑板,更清楚自己的職業生涯所剩無幾。當職業生涯結束,就是我肩負責任的時候。眼下可以放縱的短暫光陰無比珍貴,可每天倒計時的清醒又讓人痛苦,直到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