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菊雲

馬阿姨口頭上答應拆遷,表現得比誰都支持拆遷工作,但是,她卻一直不肯簽協議,說是擔心拆不了,到時被趕出院子。王燕反複跟馬阿姨解釋,萬一真拆不了,這協議不作數,也不會把她趕出小院去。但馬阿姨就是不聽勸。

王燕知道馬阿姨的矛盾心理,一方麵盼望著早點搬出去,一方麵又留戀著這個破舊的村子。畢竟這裏有她的第一個家。王燕說,現在野廟留下來了,到時村子拆了,大家仍然可以回來趕廟會。

馬阿姨說,野廟還在,素姑卻不在了。光有野廟有什麽用呢?我們喜歡的,其實是野廟的人。我們許的願,雖說是許給神明,但神總是縹緲的,隻有素姑是實在的,她可聽著看著我們一次次許願,替為我們寬解。我看今後這野廟隻是一個空殼,我們把自己的心事變成空落落的了。幾十年後,這座野廟就像那棵大榕樹一樣,人們隻能知道它鮮活的外表,卻不會知道它們經曆了什麽。

王燕一聽,覺得馬阿姨有點像深沉的哲學家。或者說,凡是回望人生的人,都可能是一位哲學家。這時,馬阿姨又說,政府的錢還不到,家要先騰房,不知道搬往何處去。王燕想了想,說,你有沒有想過,也去福利院呢?

說起去福利院的事情,馬阿姨頓時臉色難看起來。王燕把福利院的事情說給馬阿姨聽。特別是朱骰父親,以及那些一起勞動的老人們。當然,還有那個在福利院種菜的鄉下老太婆。王燕說得有些熱烈,把福利院描繪成一個幸福天堂。

馬阿姨隻是一邊聽著,聽到鄉下老太婆的事情時,就微微笑著。王燕以為馬阿姨動心了,趕緊說,這福利院的院長我熟悉,我采訪報道過他多次。

誰知道,馬阿姨說,我去過福利院,我還知道,那個鄉下的老太婆,就是素姑以前村裏的好姐妹。你知道是誰嗎?王燕疑惑地看著馬阿姨。

馬阿姨說,她就是菊雲。

劉百善後來果然遭到報應,家裏處處不如意,於是四處求佛。那次在雲龍寺,劉百善與素姑險些重逢。多年以前那個慘烈的場景,劉百善每每想到,仍是心悸不已。這也是多年以來,他不敢踏進佛門的原因。但由於打擊太多,他不得不進入雲海寺。他隱隱感到,佛主並沒有原諒他,仿佛知道他身上罪孽太重。

劉百善有一次上山路上,意外山溝裏有個紙箱,前往一看,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劉百善覺得好奇,就問淨空師太。淨空師太解釋說,這段時間猴子經常躥起佛堂取用供品,怕是施主在人間還有什麽罪錯,沒有了結。對於師太的解釋,劉百善半信半疑。但看到枝柯上吱吱叫著的猴子,和那隻寫著他名字的紙箱,他又無法追究。這些猴子會那麽巧,每次都闖進佛堂剛好偷走他劉百善的供品嗎?如果是這樣,那就是佛主的意思,事情更覺可怕。

師太說,一切有天意,如果行了惡事之人,光有供奉是不能夠求得平安的,還要誠心懺悔,不隻是向佛主,還要向曾經傷害過的人。師太的話,讓劉百善想到了菊雲和素姑。

劉百善妻子自盡之後,村裏的寡婦菊雲更是成了他獵求的目標。菊雲蜂腰鶴腿,瓜子臉小酒窩,似笑非笑或鎖眉輕怒,都有別樣的嫵媚。劉百善有一次在村裏經過,聽到三個光棍聚在樹下議論菊雲。他們在輕聲打賭,村裏誰能得到菊雲。三個人三個結論:一個說是劉百善,他有權勢;一個說是秋生,他能給菊雲送吃食;一人說村裏誰都別想,這樣標致人物會有公社的幹部前來要走。劉百善記住了那個說秋生的人,後來總是把村裏最重的活分派給他,那年冬季修水庫的重任也光榮地落到了他身上。

那天晚上,劉百善想方設法撬開菊雲家的門栓,但菊雲性情剛烈,並抬出秋生作為保護傘,劉百善心裏像打翻了一個醋瓶子。聽到秋生和素姑殺豬的事後,劉百善當即想到了對付秋生的辦法。秋生和菊雲的事本來是劉百善信口開河,得到素姑之後,劉百善轉身找去,果然看到菊雲的窗子裏亮著燈,門前放著秋生的屠具。劉百善妒火中燒,恨得直咬牙,從此起了殺心……

劉百善聽到師太的指點,就想去看看菊雲。劉百善來到菊雲家,看到菊雲扛著鋤頭從田裏回來,一身泥水。菊雲還是那個身材,隻是麵容蒼老得差點認不出來了。劉百善打了個招呼,菊雲吃驚地往家裏跑,進門後迅速把木門緊閉。

劉百善一邊敲著門,一邊說,菊雲,我是來向你懺悔的,求得你原諒,早年的事情是早年的血氣和欲望造成的,是那個年代造成的,如今行將入土,我們何必帶著仇恨離開這個世界呢?再說,當年的事已讓我家裏遭了報應,我的兒子破產了,入獄了,這樣的報應夠深了吧,我如今不求自己安康,不求兒孫騰達,隻求兒孫平安。如今我信了佛,淨空師太指點迷津,讓我向過去的罪錯求得懺悔。

菊雲說,你殘害了多少女人,先去求得她們的原諒,再來這裏吧。

劉百善說,我知道你恨我殺害了秋生,但他確實是由於犯了條律,是政府的法度給了他罪行,我隻不過是執行而已。你當初為什麽就那麽中意秋生,而不中意我呢,到老了還不給我一個機會嗎?如果你當年中意了我,秋生就不會丟性命,秋生也是被你害死的。

菊雲說,你怎麽能中秋生比,村裏壞事做絕,為所欲為。秋生是我家的恩人,當年我家婆婆眼目不明,秋生應春生請求,每次都會捎帶幾兩豬肝為我婆婆治療眼目。你知道,那個年代要點豬肝多難,那都是當官的口福,更不要說常年送了。春生走後仍然堅持不變。我和秋生是清白的。我當年隻是怕你發威害人,抬出秋生擋住你罷了。我不會給你機會的,你走吧。

劉百善說,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天早上秋生過來幫你殺豬,我聽到你們在屋裏的動靜。我隻是怕秋生的屠刀,沒有進來捉奸而已。

菊雲說,我們也就那一次。那是傳說要地震了,我隻能這樣報答他了,報答一個常年關心我家的恩人。而你隻是一個禽獸,把我的恩人殺了,我和素姑不會原諒你的。

劉百善說,我是誠心悔過,你原諒也罷,不原諒也罷,我這點心意放在門口,你收下罷。沒有放不下的仇,隻有割不斷的親,你就權當為兒孫立福,積下陰德吧。

劉百善說完轉身離去,走到房子的後頭,突然看到菊雲屋簷下有一堆破爛,其中一個紙箱上有他的名字。他返身敲門。菊雲以為劉百善走後鄉親前來敲門,打開了一道門縫。劉百善掰開門頁,進了菊雲的屋子。

劉百善對菊雲一聲冷笑,難怪你不肯開門,原來偷了我家的供品,你是窮成了這樣,還是故意害我呢?

菊雲驚慌地退到灶台邊,抓了一把菜刀在手上。她緊張地說,不要過來,我沒有偷,我是進山撿柴草時,在崖穀裏撿到的,那天看到一箱供品,以為是寺裏處理掉的東西,但打開一看不是,就搬了回來,我不知道是你家的,我不認識字啊。

劉百善問,我憑什麽信你呢?菊雲說,我怎麽能夠進得了佛堂偷東西,不信你自己去寺裏問問原由。

劉百善說,是不是你,我都不會怪你,隻要你從今往後消了我們之間的仇恨。也求你原諒我們一家人。這些年,我的兒子諸事不順,有的辦蛋雞廠被洪水淹了,有的當村幹部被抓進了班房,有的孩子在樓頂上被高壓線電成殘廢,這都是對我的報應,我希望自己受過,希望你們放過我們一家,不要再詛咒我的後人了!

菊雲說,我們都半身入土的人了,世事都已經看淡了,雖然沒有像素姑一樣出家,但我心是向著佛門的,我從來沒有咒過你,隻是希望人人都平平安安的。

劉百善走後,菊雲來到彭坊村,見到了素姑。菊雲說有生之年還有一樁心事,沒有給素姑吐露,就是秋生的死,菊雲有責任。素姑淡然一笑,說,世間的事,過去了的就是雲煙,不存在誰有責任。就像世上的繩結,當時是一個死扣,但多年之後,草繩被風雨所化,成為泥土,又哪裏還能看到這些死扣呢?

菊雲得到素姑的原諒,放心地回村裏去了。素姑這些話,一直沒有對馬阿姨說過。不知道為什麽,就在素姑坐化的前幾天,素姑突然把這些事情都說了出來。馬阿姨隱隱覺得,素姑是在交待一些事情。就像素姑所說,那個些草繩的死結,遲早是塵歸塵土歸土,但那個扣的影子,總會留在人的心裏。素姑說,我們相遇一場,就想把這個影子告訴你。

但馬阿姨卻沒有對素姑說,自己在福利院看到過菊雲。馬阿姨覺得,這已經不是影子,不需要讓素姑知道了,倒是跟她自己有隱秘的關係,是她心裏的一道影子。

但是,馬阿姨不肯說出為什麽會福利院看菊雲。馬阿姨對王燕說,還沒有到要說的時候。還得活一些日子,所以這些事情以前有緣時再說。但她就是到過福利院,才不願意去那裏安度晚年。她有自己的活法。

王燕說,你看了?對哪裏不滿意?住得不好,還是吃的?馬阿姨搖了搖頭。為了說服馬阿姨去福利院,從而解決騰房的問題,王燕又把朱骰父親種地事情講說起來。

菊雲去世之後,幾個老頭悲傷了一陣子。後來,老朱提出來,要把菜地種下去。他們把農具搬到了自己的住處,三個人一起接下來幹活。翻地,打土,播種,澆水,除草。他們看慣了老太婆勞動的樣子,把菜地打理得像往前一樣。

老朱得病走後,另一個老人住了進來,經過大家的勸說,也參加了種菜小組。事實上,院子裏這樣的種菜小組慢慢多了起來,院長幹脆就在院外找了一塊空地,劃分給這些小組,同時對他們進行了獎勵。

那天離開銅鑼灣,正好落日在西山發出燦爛的光芒,山坳裏那塊菜地上,一群老人在菜地上忙碌,仿佛一個人民公社。院長發現,自從有了菜地之後,這些老人比以前和諧多了,他們有了共同的目標,他們覺得日子常過得更充實了。這菜地以前撂荒,現在成為老人們的樂土,就像年輕人在QQ農場裏找到了遊戲的樂趣。農場散發了大家心裏頭鬱結的戾氣,不再為一些小事鬥氣使性子。以前福利院曾經出現過老人黃昏戀的風潮,甚至出現了為爭老伴縱火傷人的事情。有了菜地之後,福利院就再也沒有發生過了。

院長還說,現在好多兒女都會在周末到福利院和老人一起勞動,老人還把青菜送給兒女,真是其樂融融。院長說,這種“人民公社”模式成為福利院的一個管理亮點。正是這些亮點,福利院的院長把王燕叫去采訪了幾次。

當然,為了解決朱家的遺囑問題,王燕再次到過福利院,打聽他生前有些什麽願望。老朱的房子要分割給六兄弟,而他先後留下三份遺囑,為老房子拆遷留下不小的麻煩。王燕想了解老人的真實想法,利於將來為朱家的財產分割提供參與意見。但她所獲信息不多,看來老朱當年沉醉在福利院的歡樂農場,根本就不在意六個兄弟誰來福利院次數多,根本就不在乎兒女們有沒有把生活費及時交給福利院。

老李倒是提供了另一個信息,有一段時間,有一位老太婆常來福利院看望老朱,兩人還好像是老街坊,老朱曾經勸說那個老太婆一起來福利院,但兩人後來似乎鬧了些別扭,那人就再沒有來過了。

後來,王燕把這事跟朱劍一說,朱劍感激地說,王燕的深入探訪幫他解開了一個謎。當年父親種地,就是他送去的農具和種子。父親生病住院後,幾個兄弟都在忙家裏的事情,老大帶著孫子,老三在外省工作,老四老五忙著生意,隻有老二和他抽時間把老人家送往了南昌,一住就是一個月。父親每到黃昏都要問問,今天有太陽嗎,太陽落下去沒有?而他住院後回家寫下長長的遺囑,也反複寫到了福利院和菜地,以及一位老太婆說的話:兒孫自有兒孫福,老人自顧老人心。

王燕突然問,你跟老朱是老街坊,常去福利院看望老朱的,是不是就是你呢?

馬阿姨笑了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