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晚年

落日的餘暉總是在消逝之前,要眷顧老人們的窗前。朱秉文住在西邊。太陽照了一天,朱秉文並沒有特別的感受,隻有西山頂上才發現它又大又圓,盯著朱秉文,像是告別,又像是叮囑。太陽每天都會升起,這樣的告別周而複始,朱秉文並沒有多少特殊的傷感。直到看到那位老嫗和她的菜地,落日才變得有了計算時日的意義。

這是城郊的山坳。山坡上樹木蒼翠,綠草萋萋,山麓裏有座小型水庫。這個叫銅鑼灣的山坳原是大片良田,城市吞吃了這些土地,水庫便成為虛設無用的水利設施,倒是不時傳來孩子們溺亡的故事。擦子街有位女孩被男友拋棄,曾經寫下遺書,說對不起腹中的孩子,最終在這裏投水自盡,隻因為水庫曾是他們相愛的伊甸園。相鄰的山坳裏,修建了一座高大巍峨的寺廟。鈴鐸之聲和晨鍾暮鼓,時時飄到福利院老人們的耳邊。

在這座福利院,生活著兩千餘位老人。而這些老人,應了福利院院長的一個精辟總結:人啊不管你多少兒女,最終都在福利院見!

養老包含三個階段,一是老人生活還能自理,這時候有兒無兒都無所謂,老人是要麽跟隨兒女,要麽開夥另過也不打緊,最難的階段是第二階段,就是生活不能自理了,需要人家來照顧了。當然最苦的就是第三階段,老病住院。不論你有多少兒女,其實很少有三個階段始終陪伴在身邊的,這不是孝順的問題,而是老人自己也不喜歡與後一輩人呆在一起,順著老人進福利院,也是一種孝。

朱秉文是晚年第一階段就來到了福利院的。他是一個鄉鎮幹部,早就知道福利院是一個什麽機構。老伴去世之後,六個兒子商議,繼續跟著老六朱劍一起生活,其它五兄弟按月付生活費。朱劍的妻子賢惠孝順,朱劍自小受到父母的疼愛,當然沒有異議。有異議的當然是朱秉文自己。老伴走了,他不想成為兒女的負擔,畢竟誰都還在為家業打拚。他於是提出了去福利院。兒女自然反對,覺得這樣在鄉鄰之間影響不好。

朱秉文以同事為例,說明自己和當年的老友們在一起,比悶在家裏舒服得多,何況兒女們如果想看望他,到福利院來看看就是。兒女們都有顧慮,都不同意。

朱秉文說,你們還記得劉叔嗎?就是以前我們的鄰居,你們知道他是怎麽去世的嗎?

大家點點頭,又搖搖頭。

朱秉文無限傷感地說,他是在陽台上吊自殺的。他這人跟老伴感情深,越到老年兩口越是像初戀時一樣朝夕相處相濡以沫。倒是他的老伴清醒,勸說老伴應該到外頭找找同伴玩去,到街頭破沙發上陪老人下下棋打打牌,或去老年大學吹拉彈唱呀。他老伴說,不要成天就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我們要學會分開,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們要學會跟別人相處,否則將來我們無論誰先走,都會無法適應那份孤獨。但劉叔就是不肯,老伴走後一年,他就在陽台上掛了一根繩索。兒女不在家,鄰居看到了,打電話給他在外省工作的兒女。

兒女們一片驚愕,同意了朱秉文去福利院安度晚年。

其實,朱秉文像老劉一樣,習慣了跟老伴相濡以沫朝夕相處。他擔心自己重蹈老劉的悲劇,對兒女的影響不好,就來到了這裏。他挑選了一個西頭的房間,這裏看到的落日,與擦子街裏看到是同一個角度,同一個模樣。一開始,看著迷人的落日,老朱感覺到那裏有一張老伴的臉,但這個臉龐慢慢磨損了,淡出去了。他本來用落日計算著進福利院的日子,就像在老街時跟老伴用落日數著兒孫們的一個個生日,數著人間的一個個節日。

但在福利院呆了半年之後,這些計數顯得無足輕重。兒孫們都非常忙,來看望的時間太有規律了。這也好,這意味著大家都平平安安的。於是,這落日就慢慢失去了日子的意思,隻剩下一個告別的表情。

那一天是個陰天,銅鑼灣的落日顯然出現在西山頂上,那山頂上隻有一片灰灰的蒼穹,偶爾有一絲閃電亮起,像是有人在天空尋找什麽。老朱有一點失落的味道,呆呆地坐在陽台上。他把目光從山頂收回來,投向樓下的一塊空地。

這是樓下的綠化帶,五六座長條形的花圃,本來是種花草的地方,但眼前卻是一片綠意盎然的菜蔬:最邊上的紅薯苗,另一些花圃卻鋪滿了蓬鬆的蕨草。一位老嫗正滾地毯一樣翻開蕨草觀看,新鮮的土地上冒出一個個綠綠的箭頭。老朱知道這個老嫗,是不久前剛剛送到福利院的鄉下人。怎麽說呢,老太太好像不是養老的第一階段,但也不是第二階段,因為她不時發病,時好時壞,好時能夠自理,壞時又得請護工。老朱看得出她與福利院的老人們格格不入,時常一個人獨行獨坐。

說實話,老朱對這老太婆也沒有好感,滿口土話有時聽不大懂,性情也有些固執。

有一天,老朱在陽台上看落日,聽到有人在敲門,老朱懶得理答,但敲門聲久久不去。老朱有些惱怒,打開門一看,問,你找誰呢?老太婆用一種古怪的方言問,你是城裏人嗎?老朱有些奇怪,說,這福利院是為城裏人辦的,我們當然是城裏人呀!老太婆說,你家離這福利院遠不遠?老朱說,不遠,在擦子街,聽說過嗎?老太婆搖了搖頭,又古怪地說,你家裏有兒女嗎?老朱說有呀,有六個兒子呢!老太婆說,兒孫不孝順?那真是可憐!

老朱惱怒地說,誰說我孩子不孝順,他們對我好得很,每周期都有人來看望我呢!老朱

生氣了,不太搭理她。老太婆隻好失望地離開,顫微微地扶著走廊上的欄杆。

老楊是小城劇團的退休員工,老伴兩年前走後,就進了福利院,帶著一把老舊的二胡。老朱喜歡看報,二胡聲便成為他讀報的背景音樂。在老朱的記憶裏,那些天下大事都與老楊的某段音樂粘在一起。老朱每次對著落日,要跟老伴念叨那些報紙,就能聽到二胡聲越牆而來,悠悠揚揚的,把這些念叨的事情籠住。當然,老朱吃飯散步時也喜歡跟老楊說起報紙上的事情,同時會開玩笑地說起某段音樂與某個消息很不協調,比如一則悲傷的新聞,老楊卻拉起了喜慶的曲子。

老太婆走後不久,老楊與老朱在走廊裏見麵了。老楊說,今天的音樂背景如何?老朱說,非常協調,剛好遇到一個令人鬱悶的人,就聽到你拉出了沉鬱的旋律。老楊聽到老朱的講述,安慰說,這老太婆不該送到福利院,而應該送到精神病院。

老楊比老朱先進福利院,對院內的人自然熟悉。在他的口中,這個老太婆如此孤僻。在他看來,老人們進福利院為的是找些夥伴熱鬧一些,而這女人簡直南轅北轍。後來才打聽到,這老太婆的老家在離城一百餘華裏的小山村,前夫早逝,改嫁後生養了兩個兒子,老伴還在時跟大兒子過,她跟小兒子過。老伴走得早,走得匆忙,走後大兒子一家就把孩子帶到城裏安心務工了,她則還在小兒子家裏住著,轉眼就是十年。

顯然,不是老太婆的方言阻礙了她跟城裏人的交流,而是她奇怪的問題。城裏人其實不少也是農村進城的,比如老朱就是,對鄉村還是有感情的。但這老太婆老是打聽,你有兒女嗎,你兒孫不孝順嗎,你們進福利院兒女臉上會不會沒有麵子……

終於有一天,老楊向院長打聽了這老太婆的來曆。這是一個特例,城裏的福利院收下了一個偏遠山村的老太婆。

老太婆的兒孫在外頭打工念書,她身板康健倒不打緊,一個人在家裏照顧自己,但這一年她不時發病,時好時壞,有一天摔倒在地腿腳腫疼,她知道不能打電話讓兒子趕回來,那樣費錢,於是打電話給村裏的醫生。醫生告訴她的兒子,不能把老人丟在家裏了。兒子想留下來照顧母親,無奈家裏經濟緊張,於是就帶到工業園區,準備一邊做工,一邊照顧母親。

但老人年紀大,無論是附近的村民,還是廠裏的主管,都不答應老人住下來,擔心自己的地盤成為老人的終老之地。

兒女就想送到老家的敬老院,但老人無論如何不肯,說這樣在鄉親們麵前抬不起頭,有兒有女的,怎麽可以不孝順母親呢?最後,兒子想到了城裏的福利院,告訴母親城裏人思想不同的,城裏人把敬老院叫福利院,住的多數是有兒有女的老人。

老楊責怪院長把這樣的老人家收下來,掃了大家的興致,對老人家的生活也未必好。院長說,老太婆的兒子找到了工業園的領導,現在正是民工荒的時候,肯定得幫助這些進城務工的鄉親解決實際困難呀,隻能請大家多多包涵就是!

老楊的隔壁,住著的是老李。一天這個老太婆把同樣的問題帶到他麵前。老李說,我沒有兒女。老太婆同情地說,這裏該住下的,隻有你,我們都是有兒有女的,就不該來這個地方。老李在這個龐大的院子裏,其實也是一個孤單的人。人們都在傳說他的醜聞,說老李本來不願意來福利院的,但是家裏隻有他和媳婦在家裏,兒子在外頭打工。有一次鄰居發現老李跟媳婦在一起,而媳婦正在奶著孩子,兩人一點兒也不回避,就告訴了他的兒子,兒子氣得不行,悄悄地把父親送進了福利院。從此,老李沒有見過兒孫們。老李托人帶來了一些筆墨,開始在舊報紙上寫寫劃劃,聊以度日。

老太婆住在對麵的宿舍裏,但同一樓的老姐妹們不待見她,於是她就想到對麵樓裏找老頭。而老太婆找來找去的,其實是想從老朱家裏弄到一些農具。老李不能回家,老楊兒子不在家,隻有老朱,兒孫經常來看望,所以老李唆使老太婆一次又一次過來打聽。

第二次老太婆找到老朱,才把自己的要求說清楚。老朱覺得她大老遠地進城,而且還是精神病院候選人,就有了同情心,答應叫兒女送來農具和種子。老朱問,要農具幹嗎呢?老太婆說,想開荒種地。當時,老朱以為她要到福利院旁邊的村子裏種,那裏有大片土地撂荒已久。但有一天早上,老朱發現老楊在大喊大叫,原來老太婆把樓下的花圃完全清理了,那些賞心悅目的**呀杜鵑呀,全挖起來丟到了花壇外頭。

老朱也非常意外,立即叫來院長和工作人員,對老太婆進行了思想教育。但這種教育顯然是鴨子背上潑水,無濟於事。第二天,老太婆又扛著農具來到了花圃上。院長隻好跟老太婆的兒子發出通牒,如果無法勸止老太婆的破壞,隻好請她離開福利院,回她的小山村種菜去。

老太婆似乎聽從了兒子的嚴厲批評,種菜之舉中斷了幾日。但一周之後,老太婆、兒子、院長之間的三角戰爭,又重演了一遍。兒子向院長求情,他願意租下這些花圃,希望福利院特事特辦,反正老母親風燭殘年不會太久。院長擔心拉拉扯扯讓老人家受不了,加上壓著一個市領導的人情,隻好閉著眼且讓她去。老朱看著樓下的花圃變成了菜地,哭笑不得。

老朱在陽台上沒有看到落日,卻看到了老太婆菜地上冒出的綠意。從此,他每天看到老邁的身體在花圃邊忙碌,老朱也喜歡看著這些新綠慢慢長濃長高。老楊還在隔壁的陽台拉在二胡,隻是在走廊上看到老朱,會陸續這樣說起菜地:菜還真種成了,又長高了,長得不錯,比花還好看……在日複一日發布的觀賞感受中,老朱發現自己又把落日當作了日子,計算菜地什麽時候長苗,什麽時候收獲,什麽時候清零,什麽時候翻耕。

老人們突然從食堂感覺到日子的變化。在食堂裏,不時有一些時令青菜,味道跟幾十年前的一樣,美味無比。有人開始打聽這些青菜的來源,讚美采購的師傅。但師傅告訴大家,這些偶然出現的青菜不是從市場上采購的,也就不是大棚裏,而是我們院裏一位老人自己種的。這位老人把菜無私地送給了福利院。老人們開始關注這位鄉村老太婆的存在,原諒了她的種種古怪舉止,比如一隻塑料桶放在衛生間積肥,比如農具不時把泥巴帶到樓板上,比如除草時帶回了一兩支殘枝敗葉……這些青菜顯然讓院裏省下了不少開支。而老人們慢慢感覺到了老太婆的存在。

但是,有時老太婆生病了,這種菜品就會消失一段時間。而老朱習慣了在陽台上看到老太婆的身影,習慣了這些青蔥的蔬菜。

有一次,老朱看到那位老太婆在菜地邊坐著喘氣,顯然是有些勞累,於是叫上老楊和老李,一起下樓去幫忙。老太婆問,你們以前幹過農活嗎?老朱說,我老家在農村,當然幹過。老楊說,當知青時下放過農村,當然幹過。老李說,有親戚在農村,當然幹過。

老太婆說,看來大家對農村對土地都非常熟悉。老太婆微笑著在一邊指點。四個老人一起勞動的樣子,讓老朱想起了自己青少年在人民公社勞動的場景。而在勞動中,汗水衝開了他們體內諸多的鬱積。在一邊勞動一邊聊天的時刻,他們一起在歲月之河裏洄遊。這一天,幾個老人出了一身的汗,洗了一個澡,感覺一身輕爽了許多。

老朱對太陽落山有了期待。當然他期待的是下地勞動了。但老太婆一直沒有出現。他不敢擅自下菜地裏去,擔心破壞地裏的成果。落日又從山頂上沉下去,越來越像一麵銅鑼。老朱有一種想爬山的衝動。他想,要是爬到山頂,那麵銅鑼一樣的落日一定能夠伸手敲一敲,發出好聽的聲音。落日西沉了,老朱還是沒有看到菜地上那個執著的身影。老楊收了二胡,老李停了筆墨,老朱收了報紙。樓下一片寂靜。

過了十來天,他們在走廊裏見麵了,準備上食堂吃。三個人互相對望了一下,幾乎異口同聲地說,菜地沒有人經管了,那草長得好高了,那老太婆哪裏去了?在食堂裏,三人也沒有發現老太婆的身影。三人決定找院長問問。院長告訴他們,老太婆得了急病,被送往了醫院,住了幾天就去世了。

三人想起來十天前半夜的救護車聲。三人沒有吭聲,回到房間裏,坐在陽台上,都沉默下來。老楊的二胡又響了起來,是悲哀的調子。老李找了一張白紙,畫了一塊菜地和一個人影。而老朱打開了一張新報紙,卻沒有讀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