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鳥語

這天上午,王燕向朱平要了朱骰的電話,約定上他家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他。王燕從古橋上下來,遠遠就看到朱平家大門打開了。擦子街走動的幹部多了起來,他們臉上喜形於色,在上門入戶宣傳新的政策。

朱骰在假山邊走動,幾粒飼料丟進池子裏,慢慢沉落水底。幾尾金魚慢悠悠地圍了上去,全然不知道擦子街發生的事情。金魚的生存比人類灑脫,沒有曆史文化的拖累,沒有時間空間的概念,清水就是全部的天地。假山和縮微的亭台樓閣是多餘的,它們隻需要水池,不需要建築。它們隨時可以跟著清水走,如果拆遷之後去往外頭,不管是小區也好,別墅也好,它們生活在自我世界裏,而這個世界被人類無限地變形和限定。它們現在相濡以沫,將來相忘於江湖。

王燕不忍心立即打擾朱骰,跟著他看了一會兒金魚。王燕剛要上前跟朱骰打招呼,就聽到一陣急切而婉轉的鳥鳴。朱骰立即嘬起了嘴唇發出呼應。精致的鳥籠掛在假山邊的一棵桂花樹上,籠中是一隻羽毛鮮豔的鸚鵡。人鳥之間熱烈交談了一陣,鸚鵡安靜下來了。朱骰說,你說,鳥和魚比起來,哪一個更懂得人類?

原來他知道王燕就在小院子裏。王燕奇怪地問,你怎麽知道我進來了?是鸚鵡告訴你的?看來鸚鵡比這金魚更懂人類!

朱骰點了點頭,說,鸚鵡剛才告訴我,有人來了要提高警惕,當然這是它的口頭禪,它其實也不懂人類,隻是人類強迫它接受了我們的一些言語。金魚生活在水中,鳥兒生活在空氣中,而我們人類也生活在空氣中,就這點來說鳥兒是更理解我們人類的。我養金魚,是羨慕它們自由自在,不需要懂得人類,不管人間有什麽風波,也從來不跟別人爭執和交談。而我養鳥兒,是我喜歡跟它們說話,鳥兒的語言可豐富了,它會安慰你,讓你知道放下人類的一切煩惱。

朱骰的鳥語之論讓她大吃一驚,眼前這個商人看來並不簡單,難怪可以成為擦子街的頭麵人物,被大家推舉出來接管廟會。

王燕想起了古代那些懂得鳥語的人,孔子的弟子和女婿公孫長,傳說在路上聽見群雀呼叫“白蓮水邊,有車覆粟,收之不盡,相呼共啄”,於是走到白蓮水邊,果然看見一車傾翻。上大學的時候,王燕一直不相信這個傳說,跟同學進行了一場辨認賽,引經據典誰也說不服誰。老師在總結時說,這個辯論賽隻是引導你們深入經典,至於結果可以暫時存疑,在你們今後的人生中尋找確證。

王燕似乎看到眼前就是一個確證,於是問,叔叔,你懂得鳥語?

朱骰笑了起來,說,人鳥相通,我們心心相印,當然互相理解,我跑江湖跑工地,總是要帶上這隻鳥,有空就一起說說話,它比人類好多了,我受過的傷害可多了,朋友,同仁,親戚,他們看到我掙了點錢,都想來騙我,有的甚至把我的車子都開走了,還差點把我的房產弄走,我隻有在鳥兒麵前能夠得到安慰。

王燕問,那鸚鵡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麽呢?比佛祖還厲害?

朱骰笑了,說,其實哪有什麽佛祖,我又懂什麽鳥語,我和鳥兒隻是各說各的,但是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心靈呼應,鳥兒說時我靜靜地聽著,我說時鳥兒靜靜地聽著,互相不懂又有什麽關係呢?正因為不懂才不會替對方著急,才能慢慢靜下來把對方的言語當作美好的音樂,你說不是嗎?我們經常說鳥語花香是大自然給予的享受,如果這鳥語真有什麽具體的意思,像烏鴉、杜鵑、鷓鴣什麽的,被人們翻譯出來了,那就會招人忌諱了。

王燕聽了感歎說,叔叔真是達人,人們常常感歎人生若隻如初見,你和鳥互相交談,但又彼此不通,就永遠是初見的樣子,相知太深反而可能影響交往,而互不相識倒可能相敬如賓,你看有些聾啞人結合在一起,互相沒有語言,但倒比平常人更能互相體諒呢!人呀,最難的是交流溝通。

朱骰說,大記者如果喜歡鳥,到時送你一隻!

王燕說,我可不要,你看你車身上滿是鳥糞,我還以為你喜歡停泊在樹底下,車子跟鳥結仇了呢。

朱骰笑著說,車廂內鬱悶,車子一停我就得把它拎到車頂上,我的車子可不成了它的廁所了!別扯閑話了,你說說,今天帶來了什麽好消息,特意約我回家?我那工地上可是一大攤子事情的。

王燕說,我知道叔叔忙,但今天是好消息,得及時告訴你,我報上去的材料縣政府認真分析了,覺得野廟是重要的曆史文物,不再拆遷了,而且政府考慮了你們的意見,經過調研提高了補償標準,加了600元,這樣十一月底之前簽訂簡易協議的,就可以補償到4200元了,加上騰房獎勵,就是4500,我們這老街舊房跟小區樓房一個價!你們上訪時反映的問題三條聽了兩條,就地安置就沒辦法改變了,大的規劃都上報省裏,不能改變了。

朱骰非常高興,說,還是得感謝大記者筆杆子呀。

王燕趁機催促說,十一月底隻有二十來天了,你得趕緊簽好協議,而且趕緊跟鄉鄰大家說一說,你是這裏的頭麵人物,大家可聽你的,如果拖到月底指揮部會忙不過來,就耽誤了。

朱骰說,我們當然同意簽,隻是各家有各家的麻煩事,就像我這個小院,我們還沒有說定公共部分如何分割,這些事還真是說不準什麽時候能解決。

王燕不想聽他家裏的麻煩,不想攪進他們家族的糾紛之中,但由於朱平的緣故,又想聽聽,而且解決這些矛盾,最終說不定還得我們從中調解。朱骰似乎知道我所想的,說,你不想聽聽?

王燕說,想聽。朱骰說,是因為朱平的緣故想聽?王燕有些尷尬,想起上次他的唐突之問和後來朱平晚上的微信,覺得朱骰真像一隻骰子。

王燕應道,是因為拆遷的事情想聽,看能不能提供一些參謀,盡早解決糾紛,不要耽誤大家按時簽約。朱骰意味深長地看了王燕一眼,講起了小院。

朱骰說,我在等你的時候,就在小院裏轉轉,特別是想到父親一輩子的操心,心裏有些涼涼的。父親早年呀,一條心思要把我們兄弟留在這個小院子裏。

朱骰從假山邊走了出來,站在一棵桂花樹下,指點著整個小院和樓房,回憶小院形成的過程。上世紀八十年代,父親把磚房拆遷了新建鋼筋水泥房。那時我們六兄弟都出生了,老六朱劍也十來歲了,父親說,我們要把基礎打牢,我這輩子能力有限,你們可以接著往上升層,我們至少要準備好六七層的基腳。在他老人家手上,就開基做了第一層,八十個平方,你看,這是這些有爭議的公共部分。

王燕跟著朱骰指引,踏看了這個最早的家族“蜂巢”。客廳是熟悉的,老人家就在相框上看著他們。廳子後麵,是兩個住房,一個廚房,一個衛生間。

朱骰說,那時我們六兄弟擠在這些房間裏,多麽熱鬧,朱劍由於房間少,朱劍十來歲了還是跟著父母睡。而我們兄弟就在一個房間裏兩張床,五個人怎麽分開睡呢?父母任由我們自己作主,本來大哥可以說了算,但他就是不安排,說最後進來上床的自由選擇。那時老三功課好,上了高中準備考大學,晚自習回來看到我們都入睡了,他左右不是,**沒有他的位置,隻好打了個地鋪。父親知道了,罵大哥沒有負責任。第二天,就在自己房間裏加了一張床,用簾布隔著,還放了張書桌,老三回到家裏有時還在用功,父母半夜起來就會催他睡覺……

說實話,王燕這一代人無法理解當年的人居狀況。她偶爾聽到父親說起往事,但我自己想不起家裏六七個兄弟姐妹在一起,是一種什麽樣子。家庭結構的變化過於急劇,這些獨生子女小時候跟父母擠過單位的小房間,後來就在小區的套房裏,雖然不是很寬大,但一人一個房間,自然快意得很。隻有過年的時候大家聚在一起舉行家宴,那時才顯得無比局促,但吃了飯很快散去,晚上從來沒有擠在一塊兒睡覺的情況。

更無法理解的是,朱平的爺爺為兒女的聚散而操心。朱骰說,當時他一心要六兄弟就地建房,但第一個反對的就是大哥,為此大哥與父親一直心存介蒂。大哥結婚,自己在外頭租了個房子,後來就在對岸的城區找了地皮,像父親一樣開基建房自立門戶。後來輪到我了,我當時手頭上有點錢,也想到外頭去建房,畢竟那時這裏是農村,而對岸才是城區。但父親苦口婆心,我隻好妥協,說在這裏建房也可以,但不是加層,而是緊依著另建一棟。父親當然高興。

朱骰隨手一指,說,你看,這就是我家建的,當時跟村裏人買下這塊地皮,費了好大勁,這裏原來是村民的柴房,幾間土屋硬是不肯出手,我出了大價錢才把他打動。有了地皮,我又在旁邊建起了假山,弄起了花園,這些都是我自己學來的,我們搞工程的自己什麽都得學,看到那些公家單位的假山美觀,就想著自己家裏弄起來。

王燕感覺到,朱骰在兄弟中最有權威,不但發家致富快,而且得到父親的厚愛。

朱骰說,有了我的帶頭,後來兄弟就在這裏建房了。老三考了大學,回到老家教書,建在第二層。老四做水產生意,是個東奔四跑的商販,建了第三層。老五在城裏開店,有錢了就像我一樣,在房子右邊買了一塊地,緊鄰著另建了一棟,這樣就形成了一個小院。朱劍當兵去了,轉業後又去打工,結婚後手上沒有多少錢,父親叫我們支持他建起第四層。你看,我們兄弟就在這裏建起了一個大蜂巢,父親一輩子的心願實現了,誰知道現在又要拆遷,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啊。

王燕當然無法體驗那種為下一代人操心的感受。她隻是從父親的身上隱隱地感受到了,父親堅持我和雷雷的孩子有一個必須隨母姓,就是一個念頭上希望我們血脈不要分散,但最終其實還是一回事,兩個家庭合並成一個家庭,而不是朱家早年這樣六兄弟粘合在一起。

王燕說,時代在發展,這隻是空間上的散,而不是血脈上的散,隻要兄弟大家團結。

朱骰說,問題就在這裏,當年我們團結在這一個小院裏,如今為了分田分房的事情,我們現在卻鬧起了矛盾。這一層是公共部分,我們兄弟六人卻在想著怎麽分割,老人家知道了在地下不知會多麽難受!

王燕說,他也不一定是難受呀,老六不是說老人家深明大義支持拆遷,而且還留下遺囑,指定大家要怎麽和和氣氣合情合理地劃分好,再深的矛盾最終也能處理好。

朱骰點點頭。其實但我心裏也沒有底。我不知道這個小院裏的六兄弟,到底會發生怎麽樣的爭執和衝突。因為朱骰說,父親曾經留下三個遺囑,一個在大哥手上,打印好了,是最早的安排。是啊,遺囑多了就等於沒有一份可靠的遺囑。

王燕不知道老人當時經曆了什麽樣的思想鬥爭,他對兒女的態度左搖右擺,像皇帝選太子一樣困難。老人家曾經把老大當太子,誰知道太子沒當好,後來老人一場大病,當時兄弟六人都各忙各的,上班的走不了,做生意的放不下,大家互相指望,最後隻有朱骰放下工程和老六一起把父親送到南昌。

住院兩個月,讓老人家重新認識了兄弟們的孝心。回到家裏,老人家感覺自己有生之年不多,又陸續在小院子裏寫起了遺囑,交給了朱劍,由他的妻子保管。但臨終前父親在醫院回顧一生,擔心老六沒能力把遺囑執行下去,又把朱骰叫到床頭,錄了份遺囑。

三份遺囑會掀起什麽風波?離開朱家的小院,王燕心裏非常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