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論證

那場規劃論證會,成為一場令人難忘的辯論賽。論題是:擦子街野廟可否納入文化公園規劃建設。主持人當然是縣長。共同參與的是一批縣領導、政協委員、人大代表。王燕作為材料的收集者,竟然也在邀請之列。

王燕走進會場,收到一份打印的資料,非常厚。翻開一看,卻是自己關於野廟的調研報告。王燕為自己的勞動成果受到重視感到高興。她隻是沒有想到會作為會議材料發放,原以為隻是領導的案頭參考之物。

王燕坐在最角落,隻想等著會議的最後結論。很快,這場辯論賽形成高度的對峙,反方以城市建設管理部門為主,而正方是文化宣傳係統的一撥人。縣長介紹了擦子街拆遷戶集體上訪和抱團不簽約的情況,以及宣傳部門整理材料的經過。爾後,縣長輕鬆地笑了起來,說,接下來,各位專家談談意見,可以像足球賽一樣,盡量激烈一點。

挑起賽事的,是規劃局的領導。原來的藍圖也是經過規劃委員會討論過的,如今重啟議題,顯然是對他工作的懷疑和否定,他當然心裏不痛快。他說:這樣的材料我根本不想看,這明顯是小題大作,自找麻煩。

他的這句話成為一根導火索,讓文化宣傳口子的領導坐不住了,立即回應了一句:現在城市建設最大的問題就是漠視文化,新的街區如今雨後春筍,但我們必須看到這是一個“有家無園”的城市,就是缺少一種文化的凝聚力。

王燕知道這場辯論是由領導說了算的,本來抱著旁聽的打算,但雙方火力漸漸大起來,話筒最終也推到了王燕麵前,甚至漸漸成為主辯手。

反方則是一位年輕的規劃師。雙方辯論的鋒芒從野廟留存進一步拓展,上升到文化工作者的尊嚴。王燕陷入一種緊張的旋渦之中,辯論雙方的身份淡出了,彼此的麵孔慢慢成為統一的風貌,隻有對峙中的激動和嚴肅,臉龐隱隱奔湧的熱血,舌頭上一些來不及順暢運轉的詞語……

反方:

我最反感是現在有的人什麽小事瑣事都喜歡打著文化的旗號,而一些作家也是,筆下明明就是一地雞毛的見聞,什麽一棵樹呀,一座橋呀,一根草呀,充滿無限的感情,但這些無病呻吟跟我們的現代生活到底有什麽關係呢?我們是著眼於建設公共文化,建立的是現代文明空間。比如,公園要綠化,我們負責把一棵玉蘭花種下去就得了,非得要在樹上掛一首唐詩宋詞嗎?

正方:

現在的城市同質化太嚴重,規劃部門根本沒有用心去體察城市的人文脈絡,我們的小城越來越看不到自己的麵孔,自己的心跳。街道與街道一樣,小區與小區一樣,城市與城市一樣,鄉村與鄉村一樣,還美其名曰標準化建設,我看這個標準是閉門造車的結果,是紙上畫圖的結果。每次外頭的遊客來,都說我們的城市沒有個性。

反方:

我們要尊重曆史文化,但這個文化必須是有公信力的,可以共鳴的,對民眾能夠形成深遠的心理影響的,但現在一些文化工作者收集的資料,非常不可靠,這樣以訛傳訛,暫時是取得了宣傳效果,但長遠了,一定會有人提出質疑,怪不得現在網絡上專門有人扒高大上的東西,說雷鋒是擺拍的。

正方:

有些曆史說穿了是一種空白,我們文化工作者就是根據有限線索進行挖掘和填充。一些虛構的文化元素在所難免,而且隻有方向沒有問題,同樣會成為民族的集體記憶。像三國演義、水滸傳,那些加入想象成分的人物也是最鮮活的。

正方:

由於工作的需要,我曾經不斷打量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一段時間,我曾經沉浸在複原一座城市舊貌的工作中。我通過一些古籍,不斷翻看這座城市的底片。我發現,近二十年確實是這座城市發展最快的時期。這座城市的前身,頗多稱做“別業”的山水園林。“水田漠漠,綠苗千畦,煙籠古木,柳暗小橋”,這是夏塘村賴姓的“綠漪園”,今天的金塘下。“山邊殘月水邊樓,自卷湘樓上玉鉤,昨夜橋邊新雨過,蓼花紅放一江秋”,這是夏塘賴姓的“半野園”,今天的凱麗街。走進一冊古詩詞,我驚訝地打量著遠去的地名:那些城南楊姓的“環可圖”,僧人性淳所建的竹素園,這是楊姓人家的“稻香園”,官員退休回家時的別業“適園”……

正方:

這座城市的先祖,曾經在這座古城裏築起過許多有個性的亭台。步雲樓,拱日樓、毓秀台……它們像一個個玉佩,搖響在古籍中的詩詞裏,加深了我們對這座城市的敬意和親近。雖然古城的範圍很小,但那個遙遠的年代,先祖們找到了城市的另一種人文風範,怡適心靈。古人的建築這樣豐富,我們的城市也不可以簡單。

反方:

那你說擦子街的野廟,光憑野史傳說,就是珍貴的文化了嗎?再說這些沒有確定的文化傳說,可以保存在圖書報紙上,不要在珍貴有限的城市空間裏擱著。你們試想一下,如果文化的東西都要保存,這座城市不堪負荷,那些博館物和文物街區的老古董,不都得為它們複歸原位?

正方:

我們一個紅軍村的烈士紀念亭,不是也是一種傳說而來的嗎?十七鬆的故事,雖然沒有史料記載,但那些十七個烈士是真實的,他們希望家鄉變好的心願是真實的,傳說可以按傳說來處理,正史可以按正史來處理,隻要能夠服務於現代社會。

反方:

紅軍村的規劃,是吸收了傳說,但是我也聽到有人在網上反映,這些鬆樹根本沒有八十年的曆史,說成是烈士種的,以後的人會不會笑話我們?曆史是嚴肅的,一旦發現有漏洞,就會是對曆史文化形成嚴重解構,這種虛構比空白還要糟糕。

正方:

野廟已經存在,並不需要重新建設,而且融入擦子街居民的風俗之中,居民希望留下一點紀念的東西,我覺得非常符合文化公園的建設宗旨。再說這些人沒有就地安置,將來散落小城各處,他們希望有個聚集地,也是情有可原。

反方:

城市不斷更新,這座野廟的氣質和容貌與現代化城市嚴重不協調。而城市是一本美好的作業本。這個千年古邑,對山河湖泊的理解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們隻能與時俱進,該消失的讓它自然消失,該留下的自然會留下。

正方:

那北京的四合院為什麽要保留呢?有沒有文史價值,還是要聽聽老百姓的話,不能隻聽我們在座的個人感受,不論是規劃建設部門,還是文化宣傳工作者。

……

論證會終於在辯論中收尾。會議室裏一片靜寂,隻聞牆上的大鍾滴滴答答地走著,就像人潮散去之後的空廟,隻聽到木魚聲在篤篤地敲著。人們在等著領導的總結。縣長象征性的咳嗽了一聲,仿佛經過了一次深長的思考,而這些辯論就是在他腦子裏舉行的一次足球賽,讓他興奮,又讓他疲勞。王燕也從激動的辯論中緩下了心緒,等著領導的最後結論,就像在學校的辯論賽上等待評委的宣布。

縣長說,對這次的辯論表示非常滿意。看來上次拆廟之舉,還是有收獲的,至少向幾千戶表明,我們這個全縣最大的棚戶區改造項目,政府是下定了決心的。當然更大的收獲,是我們在村民的反對中得到一個信息,這座野廟不一定要拆除。

王燕聽到縣長的總結陳述,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到了原位。

縣長同意了把野廟列為保護文物,一方麵是考慮拆遷難度,一方麵是參照紅軍村的做法。但他指出要去掉迷信的內容,把野廟確認為紅軍遊擊隊聯絡站。他說,我們縣裏紅色景區多,不是有好幾座寺廟都保留了嗎?這些寺廟的確是革命者的容身之所,我們得好好紀念,就算有些曆史還沒有完全搞清楚,還隻是些傳說,也不影響它的存在。

縣長拿起那本厚厚的材料,說,你們看,我們幹部就要像這位同誌學習,深入地調查研究。這是一份很好的材料,今天印發出來,不隻是作為保護文物的資料,更是推進工作的教育資料。有人說拆遷是天下第一難的工作,那就看看蘇區時期的擴紅和征糧。當年是要糧要人,現在是要房子。蘇區時期幹部是怎麽工作的,五天時間突擊隊員完成了三十五名擴紅任務,這不值得我們今天的幹部學習嗎?反正我是深受教育!保護文物,就是保護這種精神財富,我相信我們今天的幹部,仍然能夠攻堅克難,順利完成棚戶區改造大項目,早日讓老百姓走出舊村落,住上新房子!

王燕聽了,不禁有些小得意。隻聽縣長說,當然,我們還要繼續挖掘它的內涵。將來,這座村子拆了,紅色名村變成了一座漂亮的公園,這座野廟就是一座村史館,我們要繼續像這個記者一樣,深入挖掘好它的內涵,作為紅色培訓的教學點。

聽著縣長的話,王燕想起那天和朱平在紅軍村紀念亭玩遊的情景。正是在紀念亭裏,我想到了野廟拆遷時可以參照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