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窮病

從那以後,餘有量對待自己的態度,就帶著點歉疚和尷尬,甚至有時還帶著點討好。

反正再也回不到正常的父女相處模式。

餘念走進去,看了餘有量一眼,說是看,其實隻是視線輕輕掃過。

“小念,來了啊。”

餘有量把手裏的手機放在一旁,身體微微前傾,是想聊天的姿態。

“是啥時候發現不對勁的?”

餘念問向了站在一旁的梅秀琳,下意識還是想和媽媽說話。

“得有至少一個星期了,他一直發燒,吃藥也不行……”梅秀琳越說臉上的愁苦之色越濃,“昨天在社區醫院醫生就說肯定是了,恁爸……他昨天晚上騎著摩托車去六合要錢,欠了好幾年的錢了!有錢也不還!”

梅秀琳想到哪就說到哪,要麽不說話,要麽一說就毫無章法。

餘念想象不到,爸爸昨晚發著高燒而且在已經知道自己得了白血病,討債的路上是什麽心情。

是終於可以用自己生病這一理由“威脅”老賴還錢,還是要到的錢可以幫子女減少一點負擔。

從秦淮區騎到六合,餘念沒有概念,不知道摩托車得騎多久。

那一路上,爸爸在想什麽呢。

很久以後,餘念總會想到那一天,帶著自己的想象,想象著那天去六合的燈光越來越暗,爸爸一個人衣著單薄騎著摩托車的背影。

老賴一開始肯定不願意還錢,要不然就不能叫老賴了。

老賴甚至奇怪爸爸為什麽突然闖到家裏,然後一向溫和的爸爸終於發狠的說了句:我得了白血病,我要拿錢換命!

討債的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究竟有沒有把錢全部要回來,餘念到最後也不清楚,她把自己的想象當成了已經發生過的現實,也沒有再和媽媽證實過。

“我身體一向好得很,感冒發燒都少,先別瞎想了。鼓樓醫院是大醫院。”

餘有量還想安慰一旁的妻女。

或許最不願相信的是病患本人。

剛說完,餘有量的電話就響了。

餘念聽得出來,電話那端應該是爸爸的同事,簡單確認了下情況又慰問了幾句,就掛了電話。

電話剛放下,又響了。

鈴聲不大,但是在病房裏稍顯突兀。

餘有量訕訕一笑,又接起電話。

餘念感覺爸爸有點可憐,又老又可憐。

明明他才39歲。

其實餘有量在同齡人裏屬於看著年輕的,清瘦中帶著點書生氣。

剛剛他顧忌自己電話太多的小心翼翼,讓餘念心頭像被針紮一樣難受。

第二個電話是爸爸的一個客戶,想讓他上門維修電視,爸爸隻說自己病了,最近可能沒法去了。那邊也沒有多問爸爸到底得了什麽病,關係也遠達不到噓寒問暖的地步。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

“俺媽,醫生的辦公室在哪?”

餘念不想再聽下去,想去找醫生問問,問問專業的人心裏好踏實一點。

“對麵就是,醫生是個女的,姓shao。”

梅秀琳不知道是哪個字,但讀音是對的,第四聲。

餘念猜想可能是姓邵。

來到醫生辦公室,找到了主治醫生邵醫生。

邵醫生看起來三十五六歲,肯定沒到四十歲。

體型偏清瘦,頭發紮在後麵是不算長的低馬尾,看起來幹練沉靜。

“邵醫生,我是32床餘有量的女兒,我想問問我爸這個病……”

餘念其實想說還有沒有可能是誤診。

但是都這個地步了,明顯是句廢話了。

醫生的時間寶貴,問一句廢話不是浪費人家的時間嗎。

所幸邵醫生理解錯了,她以為餘念問的是治愈率。

“我們不能100%承諾,你爸的身體素質本身不錯,之前應該是幹體力活的吧?但是他的白細胞太高了348,正常指數是4-10。他這個指數說句不好聽的,隨時可能有生命危險。等最終的結果出來,看看到底是哪一類白血病,白血病也分很多種的,有的相對治愈率高一點……”

還有的邵醫生沒說,餘念也清楚。

“那醫生,我們現在具體的該怎麽做呢?”

餘念把希望寄托到麵前這位女醫生身上,邵醫生雖然年紀不算大,但是給人一種踏實的信任感。

“籌錢吧。然後找你爸的兄弟姐妹,親兄弟姐妹的配型度更高,如果有雙胞胎的兄弟更好。最好在第一次化療後,就能找到合適的配型,然後進行骨髓移植。”

“大概籌多少錢?”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餘念腦子裏想到《我不是藥神》裏的台詞:這個世界上隻有一種病,叫窮病。

得先籌錢,住院、檢查、化療、移植,每一樣都需要錢。

她好恨,恨自己怎麽還沒有成年,怎麽還沒有畢業工作!

17歲,半大不小,一點用都沒有。

非但如此,作為一個高中生,學習成績還退步了!

自己這大半年渾渾噩噩到底在幹什麽啊?!

突然而來的憤恨,還是源於對自己的無能。

“多少錢這個不好說……”

這種問題每個主治醫生都不會是第一次聽到。

但她永遠給不了精準的數字。

每個病人在治療過程中都有無數的可能,甚至同類型的白血病在進行骨髓移植時,有人在無菌倉裏躺20天,有人躺30天,有人甚至再也出不來。

變數太多。

邵醫生下意識的細看了一眼餘念。

還沒換下的校服上寫著某某中學的字樣,邵醫生猜不出她現在上高幾。

也許是高一,也許是高二,不太像高三。

至於為什麽不太像,邵醫生也說不出來。

然後是餘念的長發。

她的長發黑而亮,和她爸媽一樣。

這一家子的發質都很好,讓人羨慕的發質,職業習慣會由發質分析出腎應該沒什麽問題。

長相清秀,神態略微拘謹。

醫院是見證太多生死和人情冷暖的地方,醫生見的多了,甚至能大致估算出這個家庭有多少積蓄。

心底雖然有同情,但是該說的還是得說。

“平時的檢查化驗加馬上第一次化療,也就是說這大半個月至少得準備個十萬甚至十五萬,你爸的兄弟姐妹如果配型成功骨髓移植,看具體情況,也得至少準備個三五十萬。”

十五萬,再加上三五十萬?

小學二年級都會的,餘念突然感覺算不出來了。她甚至想折回去再問問,後麵說的三五十萬,包不包括第一次化療的十幾萬啊。她剛剛有點緊張,沒有聽明白。

這真的比最難解的數學題還要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