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秋天的山上多少有些冷意。

江嘉年穿得單薄,站了一會就開始冷。

夏經灼明明在看墓碑,卻好像能感知周圍的一切,直接解開西裝外套的第一顆紐扣,脫下來披在了她肩上。

“我不冷。”江嘉年連忙低聲說。

夏經灼看著前方麵不改色道:“你已經在發抖了。”

她一窒,低下頭有些悻悻的。

至此,兩人都沒再說什麽,林子裏陷入了一片沉默,在這樣的地方,即便不說話也足夠賞心悅目,畢竟這樣的美景在城市裏可不多見。

但是沉默時間太長也並非好事,夏經灼明顯深陷某種回憶,狀態不怎麽好,他呆會還得開直升機帶她回去,如果一直保持這個狀態,江小姐有必要為自己的安全考慮一下。

是的,她隻是為了自己的安全著想才去握他的手的,絕對絕對不是因為心疼或者其他古怪的理由。

顯然,夏經灼也被她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他驚訝地轉過眼看她,江嘉年木著臉望去一邊說:“你手也很涼啊,這都秋天了,江城的秋天過得飛快,很快就會變冷了,你還是多穿點好。”

隻是因為冷麽。

夏經灼靜靜地看她,不說話,江嘉年耳根泛紅,過了一會才說:“我可能猜得不對,但這位應該……是你母親吧。”

江嘉年看起來是個任何時候都能堅定保持不令人討厭的女人。

她有非常好的條件和習以為常的應酬標準,她很懂得審時度勢,知道什麽時候該說什麽話。

但這會兒她做得似乎不夠聰明,看夏經灼的模樣就知道不該提起這些,但她還是提了,這種不正常,或許與她突然握住他的手有關。

夏經灼垂俠視線,目光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仍然保持沉默。

這種時刻的沉默也就等同於默認。

墓碑上照片裏的人,的確是他的母親。

那麽,這也就應該能說通他為什麽會對父親的態度那麽惡劣。

他母親去世了,從之前那張合影來看,去世的時間還很早,那張合影上還有別的女人,由此可見,他父親大約在他母親去世不久,甚至是去世之前,就已經有了新歡。

故事會這樣俗套嗎?背叛了家庭的男人,在妻子去世後當然得不到兒子的原諒,但也不至於這麽多年下來還是這樣難以相處吧。

江嘉年猶豫再三還是跟他說:“看起來她就是你今天帶我來見的人。”

寂靜的林子裏拂過微風,夏經灼轉過身看向一邊,好像不望著墓碑,就不用有那麽大的壓力。

“對,我想跟你結婚,就要對你負責,所以帶你來見我的家人。”

他的家人隻包含他的母親,可沒他父親在內,他對那個男人簡直恨之入骨。

江嘉年安靜地看了一眼墓碑,照片的年輕女人笑得很開朗,長得也非常漂亮,也隻有這樣好的基因才能造就如此完美的夏經灼吧。

“你不用想著安慰我。”

他似乎明白了什麽,從她主動握他的手,主動提起那件事不難看出她的想法。

他壓低聲音,沉沉澈澈地說,“這麽多年我已經放下這件事了。我不會再感到難過,她雖然不能再出現在我麵前,但我感覺得到她一直都在,我不孤單。”

我不孤單。

明明是在宣告他並不孤單,可字裏行間卻透露著濃濃的寂寥之感。

江嘉年不喜歡摻和別人的家事,也不善於安慰人,讓她分析一下事情利弊,她可能會做得更好一點。

隻是,即便是自己不擅長的,做得很笨拙的事,她現在還是想嚐試一下。

“嗯,你不孤單。”她先是讚同了一下,隨後將握著他的手慢慢轉成十指交握,她清晰地看見了他眼底的波動,瀲灩的眸光裏透露著一些動搖,江嘉年就在這個時候說,“人家都說舍得兩個字是分不開的,失去什麽就總會得到什麽。所以真的不用覺得孤單,她雖然走了,但留下了你,你在替她生活,替她看這個世界,你對自己好一點,就不算是辜負她。”

其實類似安撫的話也不是沒人跟夏經灼說過,但從江嘉年口中說出來,好像就特別不一樣。

她的話很長,過了一會她又說:“嗨呀,反正我也不會說什麽漂亮話,拐彎抹角也不適合我。其實我的意思很簡單,這是每個人都要經曆的事,有一天我也會和你一樣,你隻是提前經曆了。人不能活在恨意和不甘裏,把精力放在還能讓你提起精神的東西上會輕鬆一點。”

說到這她的發言算是結束了,雖然覺得自己有點語無倫次,也不見得能安慰到他,但她也盡力了。

隻不過她完全沒想到,自己這麽正經的安慰,對方給的回應居然是淡淡地斜睨著她,冒出一句:“那我得把精力放在你身上了。”

江嘉年:“???”

“你想讓我覺得輕鬆嗎?”

“……這有什麽必然的聯係嗎?”

“當然。”夏經灼一字一字,認認真真道,“現在還能讓我提得起精神,也隻有追求你這件事了。”

夏經灼這個人,天生不愛交際。或許跟成長經曆有關,他成熟得早,從小到大都十分老成,對誰都冷冰冰的。年幼的時候,小大人兒一樣的男孩會惹人喜愛,可長大了,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成年男人便有些駭人了。

活到二十七歲,在大部分人的概念裏都還是年輕人,可夏經灼卻覺得自己已經老了。

江嘉年總說她比他年紀大,但那也隻是外貌年齡罷了。在心理上,夏經灼就像個垂垂老矣的中年人。

人們因為他的優秀而敬慕和崇拜他,卻也無法因此便說服自己他是個風趣幽默好相處的人。夏經灼也沒心思去讓自己變得好相處、更合群一些,那太累了。他寧願一個人待著,也不願意改變自己去迎合大眾,讓自己變成那種八麵玲瓏的人,哪怕這樣會沒朋友,會孤獨。

但就是這樣不願遷就不願改變的、執迷不悟的他,卻願意向江嘉年表露他的心情,他的另一麵。

江嘉年不記得那天是怎麽回來的。

她隻記得離開夏經灼當時說完了話就抱住了她,江嘉年見過不少男人,英俊的也不在少數,可誰身上都沒他身上那種味道。他哪怕不說話,隻是安靜地抱著她,也有一股難以抗拒的魅力融入她的骨血,讓她對此深深著迷。

江嘉年覺得很不安全,自己好像越發深陷其中,出於自我保護,她想掙開他的擁抱,但他直接低下頭吻上了她的唇。

江嘉年驚訝地愣在原地,瞪大眼睛盯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夏經灼直接抬起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慢慢加深了這個吻。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在清醒的時候和他的接吻,與喝醉了的時候完全不同。

緊張、刺激,以及無措充斥著她的大腦,她心跳得飛快,這地方短距離內除了他們怕是沒有別人,不管發生什麽都在情理之中,不會被人發現。

江嘉年感覺到男人總是微涼的手帶著些溫度放在了她的腰間,然後一點點上移,似乎要到達某些禁區,但就在觸碰到之前,他倉促地輕輕推開了她,眸色微深地看了她好一會,才轉身離開。

江嘉年在原地停留許久,才沉默地跟了上去。

晚上她到家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了。

他們沒有一起吃晚飯,她也沒留他上來坐坐。

站在窗口,撩開簾子往外看,她可以看見他的車子緩緩駛出了小區。

他走了。

他們今天的約會結束了。

是的,約會,到這個時候,江嘉年必須得承認,這絕對是個約會。

可這個約會能不能改變一些東西還不得而知。

手機響起,是女助理打來的電話,有些最新匯報上來的資料需要她看,明天一早就有會議,今晚不看就來不及了。

江嘉年直接說:“發到我郵箱就好,我會看。”

女助理應了“是”,隨後便要掛斷電話,但江嘉年攔住了她。

這些年忙於工作,遇見了事情竟無幾個朋友可說,仔細算來,好像也隻有陪了自己多年的助理能說上幾句話了。

“你說,到了我這個年紀,要找個男人該找什麽樣的呢?”江嘉年有些茫然,“比我大個五六歲,禿了頂的,沒有什麽風度的中年男人?”略頓,發怔道,“亦或是一個呆頭呆腦,見我更多的意圖隻是想得到一份工作的人?”

顯然這都不是什麽好的選擇。

女助理聽完就跟她說:“江總,您想戀愛了嗎?”少頃,她又補充道,“或者說,您有喜歡的人了?”

兩個問題,江嘉年隻回答了第一個。

“我不想談戀愛。”

“為什麽?”

“因為……我害怕再錯一次。”

女助理跟了江嘉年多年,比起外人,更能感覺到她和林董之間的不尋常。尤其是最近林董的表現,明顯是對江總有點什麽意圖,再看不出來就是傻子了。

由此,也可以算出上次她的失誤林董為什麽會那麽生氣了。

仔細想想,女助理說:“‘再’?……那看來江總提到的人恐怕不是之前的人了。”

江嘉年沉默著沒言語,女助理遲疑片刻繼續問道:“那現在這個人,江總喜歡他嗎?”

她之前刻意回避了這個問題,現在被直接挑明了問,還真不知該如何回答。

過了很久很久,江嘉年才好像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沉沉地說:“喜歡又能怎麽樣呢,要說出來嗎?不行啊。說出來的喜歡就不單單再是喜歡,而是責任,你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如果魯莽地說出喜歡,以後再發覺‘其實我沒那麽愛你’,兩個人再因此分開,大家都會受傷,甚至記恨彼此,那是對自己的不負責。”

她的話讓女助理沉默了許久,就在她要掛斷的時候,女助理才小聲說:“江總,我沒你經曆得那麽多,也沒你想得全麵。你的說法理智又現實,可我覺得喜歡一個人本來就不是理智和現實的事,你強求這一份精神在,反而會耽誤了正確的人。”

“人生那麽漫長,為什麽要自己跟自己別扭呢,遇見了喜歡的人就勇敢表現出來啊,難不成真的‘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可能那樣很酷,但我不想要那樣的酷。”

也許真是老了,聽見年輕的女助理這樣的話,江嘉年竟然會覺得,啊,原來是該這樣。

簡簡單單,幹幹淨淨,感情不該別現實和理智來桎梏,它該自自由由,無牽無束。

她想,她知道該怎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