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開始後約170億年,我們的星星】

蘇醒的過程很長,程心的意識是一點一點漸漸恢複的,當她的記憶和視力恢複後,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神經元計算機啟動成功了。艙內被柔和的光照亮,各種設備發出的嗡嗡聲清晰可聞,空氣中有一種溫暖的感覺,穿梭機複活了。

但程心很快發現,艙內光源的位置與原來有明顯的不同,可能是專為低光速設計的備用照明設備。空中也沒有信息窗口,可能低光速已經不能驅動這樣的全息顯示。神經元計算機的人機界麵就是那個平麵顯示器,現在,上麵顯示著彩色的圖形界麵,很像公元世紀的樣子。

關一帆正浮在顯示屏前,用沒戴手套的手指點擊屏幕操作著。發現程心醒來了,他對她笑了笑,做了一個OK的手勢,遞給她一瓶水。

“十六天了。”他看著程心說。

程心接過水瓶時發現自己也沒戴手套,那水瓶是熱的。她接著發現自己雖然還穿著那身原始太空服,但頭盔已被摘下,艙內的氣壓和溫度都很適宜。

程心用剛剛恢複知覺的手解開安全帶,飄浮到關一帆身邊,同他一起觀看屏幕。他們都穿著太空服,但都沒戴頭盔,太空服緊緊擠在一起。屏幕上同時開著幾個窗口,裏麵都滾動著大量的數據,正對穿梭機的各個係統進行檢測。關一帆告訴程心,他已經與“亨特”號取得了聯係,那裏的神經元計算機也已經正常啟動。

程心抬起頭,看到兩個舷窗仍然開著,她便飄了過去。為了讓她看清楚外麵,關一帆調暗了艙內的照明。現在,他們之間有一種默契,像一個人一樣。

乍一看,外麵的宇宙並沒有明顯的變化,仍然是在藍星軌道上以低光速運行時看到的景象,藍色和紅色兩個星團仍然在宇宙的兩極飄忽不定地變幻著形狀,太陽仍在直線和球體之間狂舞著,藍星的表麵也仍然飛快地流動著周期性的色塊。當用目光飛快地追蹤那些色塊時,程心發現了一個變化:在色塊的顏色中,藍色和白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紫色。

“發動機係統的檢測基本正常,我們隨時可以減速脫出光速。”關一帆指著屏幕說。

“聚變發動機還能用?”程心問。在冬眠前,她心中就鬱結著這個問題,但沒有問,因為她知道多半會得到一個絕望的回答,她不想為難關一帆。

“當然不能用了,低光速下的核聚變功率太低,我們要啟動備用的反物質發動機。”

“反物質?!低光速下存放的容器……”

“沒有問題,反物質發動機是專為低光速環境設計的,像這樣的遠程航行,飛行器上都配備有低光速動力係統……我們的世界對低光速技術做了大量研究,目的並不是解決誤入曲率航跡的問題,而是考慮到萬一有一天不得不躲進光墓,或者說黑域中。”

半個小時後,穿梭機和“亨特”號飛船同時啟動反物質發動機,開始減速。程心和關一帆被超重緊緊壓在座椅上,舷窗已經關上了。劇烈的震動出現了,隨後漸漸平息,最後完全消失了,減速僅僅持續了十幾分鍾,然後發動機停止,失重再次出現。

“我們脫離光速了。”關一帆說,按動艙壁上的一個按鈕,同時打開了兩個舷窗。

透過舷窗,程心看到藍紅兩個星團消失了。她看到了太陽,這是一個正常的太陽,與以前看到的沒有明顯變化。但當她從另一側的舷窗中看到藍星時卻吃了一驚,藍星已經變成紫星了,除了仍是淡黃色的海洋外,陸地均被紫色所覆蓋,雪的白色也完全消失了。最令她震驚的是星空。

“那些線條是什麽?!”程心驚叫道。

“應該是星星。”關一帆簡單地回答說,同程心一樣震驚。

太空中的星星都變成了發光的細線。線狀的星星程心似曾相識,她曾經多次見過長時間曝光的星空照片,由於地球的轉動,照片上的星星都成了線段,它們的長短和方向都一樣。但現在,星星變成的線長短不一,方向也不一樣,最長的幾根亮線幾乎貫穿了三分之一的太空,這些亮線以種種角度相互交錯,使星空看上去比以前迷亂了許多。

“應該是星星。”關一帆又說了一遍,“星光到達這裏要穿過兩個界麵,首先穿過光速與慢光速的界麵,然後穿過黑洞的視界,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們在黑域裏?”

“是的,我們在光墓裏。”

DX3906星係已經變成了低光速黑洞,與宇宙的其餘部分完全隔絕了,那由紛繁的銀線構成的星空,將永遠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我們下去吧。”關一帆打破長時間的沉默說。

穿梭機再次減速,使軌道急劇降低,在劇烈的震動中進入藍星大氣層,向著這個程心和關一帆注定要度過一生的世界降落。

在監視畫麵中,紫色的大陸占據了全部視野,現在可以肯定紫色是植物的顏色。藍星的植物由藍變紫可能是因為太陽的光輻射改變所致,為了適應新的光照,它們變成了紫色。

其實,太陽的存在本身就令程心和關一帆迷惑。按照質能方程,低光速下的核聚變隻能產生很少的能量,也許,太陽內部仍然保持著正常光速。

為穿梭機設定的著陸坐標就是它上次從藍星起飛的位置,也是“星環”號飛船的所在地。接近地麵時,可以看到著陸點隻有一片茂密的紫色森林。就在穿梭機準備飛離尋找可降落的空地時,推進器噴出的火焰使地麵的大樹紛紛逃閃,在林間空出的一塊場地上,穿梭機平穩地降落了。

屏幕顯示外麵的空氣可以呼吸,與上次著陸時相比,大氣中的含氧量提高了許多,且大氣層更加稠密,外部氣壓是上次降落時的1.5倍。

程心和關一帆走出穿梭機,再次踏上藍星的大地。溫暖濕潤的空氣撲麵而來,地麵上鋪著一層腐殖葉,十分鬆軟。在這片空地上布滿了孔洞,那是剛才逃開的大樹的根須留下的。那些紫樹現在擠在空地的周圍,闊大的葉子在風中搖擺,像一群圍著他們竊竊私語的巨人;空地完全處於樹蔭中。如此茂密的植被,與上次見到的藍星已經是兩個世界了。

程心不喜歡紫色,總感覺那是一種病態壓抑的顏色,讓她想到心髒供氧不足的病人的嘴唇。現在,她被這鋪天蓋地的紫色包圍,而且要在這紫色的世界中度過餘生。

沒有“星環”號,沒有雲天明的飛船,沒有任何人類的蹤跡。

關一帆與程心一起透過森林察看周圍的地形,發現地形與他們上次的著陸點完全不同,他們清楚地記得著陸點附近有連綿的山峰,現在這裏卻是一片平坦的林地。他們懷疑著陸坐標弄錯了,返回穿梭機核實,發現這裏確實是上次“星環”號的著陸點。他們再次在附近仔細搜尋,但什麽遺跡都沒有找到,這裏像是從未有人類踏足的處女地一般,仿佛他們上一次的藍星之旅發生在另一個時空中的另一顆星球,與這裏毫無關係。

關一帆回到穿梭機中,與仍在近地軌道上運行的“亨特”號飛船聯係。飛船上的神經元計算機功能強大,它所支持的A.I.可以直接對話交流,低光速下,對話通信有十幾秒的時滯。自從與穿梭機一起脫離光速後,“亨特”號就在低軌道上對藍星表麵進行遙感搜索,現在它已經完成了對行星大部分陸地的搜索,沒有發現任何人類的蹤跡,也沒有其他智慧生命存在的跡象。

接下來,程心和關一帆隻能開始做一件讓他們深感恐懼、卻又不得不做的事:確定現在的年代。低光速下的年代測定有一種特殊的方法,一些在正常光速的世界中不發生衰變的元素,在低光速下會出現不同速率的衰變,可由此精確測定低光速持續的時間。作為科學考察飛行器,穿梭機中有測定元素衰變的儀器,但它是一個獨立的設備,沒有神經元計算機控製係統,隻有一個與穿梭機神經元主機的接口,關一帆費了很大周折,才使設備能夠正常使用。他們讓儀器依次測定從不同區域采集的十份岩石樣本,以便於將結果進行對比。這個過程需要半個小時。

在等待測試結果時,程心和關一帆走出穿梭機,在林間空地中等待著。陽光透過林中的間隙,一縷縷地照進來。空地上有許多奇異的小生物飛過,有像直升機螺旋槳一樣旋轉著飛行的昆蟲,還有一群群透明的小氣球,借著浮力在空中飄行,穿過陽光時變幻出絢麗的彩虹;但沒有見到長翅膀的生物。

“也許已經幾萬年過去了。”程心喃喃地說。

“也許比那更長。”關一帆望著森林深處說,“不過,現在,幾萬年,幾十萬年,有什麽區別呢?”

然後他們都沉默無言,相互依偎著坐在穿梭機的舷梯上,感受著彼此的心跳。

半個小時後,他們走上舷梯,去麵對那個不得不麵對的現實。控製台的屏幕上顯示著十份樣本的檢測數據,檢測了多種元素,是一份複雜的表格,所有樣本的檢測結果都極其接近,在表格下方,簡明地列出了平均結果:

樣品1—10號檢測元素平均衰變時間(誤差:0.4%):

星際時間段:6177906;

地球年:18903729

程心把最後一個數字的位數數了三遍,然後默默地轉身走出穿梭機,走下舷梯,站在這紫色的世界中。一圈高大的紫樹圍繞在她周圍,一縷陽光把小小的光斑投在她的腳邊,溫濕的風吹起她的頭發,透明小氣球輕盈地飄過她的頭頂,一千八百九十萬年的歲月跟在她身後。

關一帆來到程心身邊,他們目光相對,靈魂交融。

“程心,我們錯過了。”關一帆說。

在DX3906星係的低光速黑洞形成一千八百九十萬年後,在宇宙誕生一百七十億年後,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程心伏在關一帆的肩上痛哭起來,在她的記憶中,這種痛哭隻在雲天明的大腦與身體分離時有過一次,那是……18903729年再加六個世紀以前的事,而那六個世紀在這漫長的地質紀年中已經可以忽略不計了。但這次,她痛哭並非隻為雲天明,這是一種放棄,她終於看清了,使自己這粒沙塵四處飄飛的,是怎樣的大風;把自己這片小葉送向遠方的,是怎樣的大河。她徹底放棄了,讓風吹透軀體,讓陽光穿過靈魂。

他們坐到鬆軟的腐殖葉上,繼續默默地相擁著,任時間流逝。陽光穿過葉隙投下的光斑在他們身邊悄悄移過。有時,程心問自己:是不是又過了一千多萬年?她的意識中有一個奇怪的理智體,在悄悄告訴她那不是不可能,真的有隨意跨越千年的世界。想想死線吧,如果它稍微擴散一點,內部的光速就由零變成一個極低值,比如像大陸漂移的速度,一萬年一厘米。在這樣的世界中,你從愛人的懷抱中起身,走出幾步,就與他隔開千萬年。

他們錯過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關一帆輕聲問道:“我們該幹什麽?”

“我想再找找,真的沒有一點痕跡了?”

“真的沒有了,一千八百萬年,什麽都會消失的,時間是最狠的東西。”

“把字刻在石頭上。”

關一帆抬起頭,迷惑地看著程心。

“艾AA知道把字刻在石頭上。”程心像在自語。

“我真的不明白……”

程心沒有進一步解釋,她抱著關一帆的雙肩問:“能不能讓‘亨特’號對這裏進行深度遙感探測,看看地層下麵有什麽東西?”

“會有什麽呢?”

“字,看看有沒有字。”

關一帆笑著搖搖頭,“你這樣子我理解,但……”

“為了久遠保存,那些字應該很大的。”

關一帆點點頭同意了,顯然隻是為了滿足程心的願望。他和程心起身回到穿梭機中,就這樣一段短短的路,他們仍然緊緊依偎著,仿佛擔心一旦分開就被歲月隔開。關一帆對軌道上的“亨特”號飛船發出指令,讓它對這個坐標點周圍半徑三千米區域的地層進行深度遙感探測,探測深度為五米至十米之間,重點識別文字和其他有意義的符號。

“亨特”號在十五分鍾後飛越上空,十分鍾後發回探測結果,沒有任何發現。

關一帆再次指令飛船在地層中十米至二十米的深度範圍探測。這又花費了一個多小時,大部分時間是等待飛船再次飛越上空,也沒有任何發現。在這個深度已經沒有土壤,隻有密實的岩石。

關一帆把探測深度增加到二十至三十米之間,他對程心說:“這是最後一次了,地層遙感探測的深度一般無法超過三十米。”

他們再次等待飛船環繞藍星一周。這時,太陽正在落下,天空中彌漫著絢爛的晚霞,給紫色的森林鍍上了金邊。

這一次探測有所發現,穿梭機中的屏幕上顯示著飛船發回的圖像。經過清晰化處理,在黑色的岩層中,可以隱約辨認出幾個白色的字跡:“們”“過”“一”“生”“你們”“小”“在”“麵”“過”“去”“的”,白色表示字是凹刻的,字的大小為一米見方,分為四行,位置就在他們腳下二十三米至二十八米處,一個傾斜四十度角的平麵上。

飛船A.I.說明,遙感探測隻能達到這樣的精度,進一步需進行主動探測,需要穿梭機向地層中的相應位置發射探測波。

程心和關一帆激動地等待著,天黑下來了,周圍的森林成了一圈剪影。天空中,星星的亮線開始出現,有幾根較長的,像散落在黑天鵝絨上的銀發。

一個小時後,他們收到的遙感圖像上顯示了四行跨越了一千八百九十萬年的字跡:

我們度過了幸福的一生

我們送給你們一個小

在裏麵躲過坍縮

去新

飛船A.I.調用地質專家係統對探測結果進行了判讀,從中可以知道:這些大字最初是刻在一塊很大的山岩上,這是一塊水成岩,刻字的一麵麵積約為一百三十平方米。在千萬年漫長的地殼變動中,這塊山岩所在的山峰下沉,這塊巨岩也隨之沉到現在地層中所在的位置。刻在岩麵上的文字不止四行,但岩石在下沉過程中底部破碎,那些文字丟失了,現存刻字麵的一角也破碎了,造成現有字跡的後三行都有殘缺。

程心和關一帆再次擁抱在一起,他們都為艾AA和雲天明流下了欣慰的淚水,幸福地感受著那兩個人在十八萬個世紀前的幸福,在這種幸福中,他們絕望的心靈變得無比寧靜了。

“他們在這裏的生活是什麽樣子?”程心淚光閃閃地問。

“一切都有可能。”關一帆仰起頭說。

“他們有孩子嗎?”

“一切都有可能,甚至,你信不信吧,他們曾在這顆行星上建立過文明。”

程心知道這確實有可能,但即使那個文明延續了一千萬年,後麵的八百九十萬年也足以抹去它的一切痕跡。

時間確實是最狠的東西。

這時,一個奇異的東西打斷了他們的感慨,這是一個由微亮的細線畫出的長方形,有一人高,在空地上飄浮著,看上去像用鼠標在現實的畫麵中拉出的一個方框。它在飄浮中慢慢移動,但移動的範圍很小,飄不遠就折回。很可能這東西一直存在,隻是它的框線很細,發出的光也不強,白天看不見。不管它是場態還是實體,這肯定是一個智慧造物。勾畫出長方形的亮線似乎與天空中線狀的星星有某種神秘的聯係。

“這會不會是他們送我們的那個小……小禮物?”程心盯著方框說。

“不太可能吧,這東西能存放一千八百多萬年?”

但這次他錯了,這東西確實存放了一千八百九十萬年,如果需要,還可以存放到宇宙末日,因為它在時間之外。最初它被放置在刻字的岩石旁邊,還有一個實體的金屬框架,但僅五十萬年後金屬就化為塵土。而這東西一直是嶄新的,它不懼怕時間,因為它自己的時間還沒有開始。本來它處在地層三十米深處,仍然在那塊岩石旁,但它檢測到了地麵上的人,於是它升上地麵,它與地層不發生作用,就像一個幻影。在地麵上,它確認這兩個人是它所等待的對象。

“我覺得它像一扇門。”程心輕聲說。

關一帆拾起一根小樹枝向長方形扔去,樹枝穿過它所圍的空間,落到另一側的地上。他們又看到,一群發著熒光的小氣球飄過來,其中有幾個穿過了長方形內部,安然無恙地飄走了,其中有一隻甚至穿過了發光的框線。

關一帆用手接觸框線,手指與框線對穿而過,他沒有任何感覺。無意中,他的手伸向長方形所圍的空間。這確實是一個無意的動作,因為他感覺這片空間斷麵肯定是什麽都沒有的,但程心驚叫了一聲,沉穩的她很少發出這樣的叫聲。關一帆急忙把手抽回,手和手臂都完好無損。

“剛才你的手沒穿過去!”程心指著長方形的另一側說。

關一帆又試了一次,手和一段小臂穿過方框平麵就消失了,確實沒有在另一側出現。而從另一側,程心看到他小臂的斷麵,像鏡麵一樣,骨骼和肌腱清晰可見。他抽回手,又拾起一根樹枝試試,樹枝穿過了方框。緊接著,兩隻螺旋槳狀的飛蟲也穿過了方框。

“這確實是一扇門,有智能識別功能的門。”關一帆說。

“它讓你進去。”

“可能你也行。”

程心小心地試了一下,她的手臂也能進入“門”,關一帆從另一側看到她的小臂斷麵時,對這情景似曾相識。

“你等著我,我過去看看。”關一帆說。

“我們一起去。”程心堅定地說。

“不,你在這裏等我。”

程心扳著關一帆的雙肩使他麵向自己,注視著他的眼睛說:“你想讓我們也隔開一千八百萬年嗎?!”

關一帆長時間地注視著程心,終於點點頭,“我們是不是還能帶些東西過去?”

十分鍾後,他們手拉手穿過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