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播紀元8年,命運的抉擇】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地球文明的三條生路

一、掩體計劃

成功希望最大的一個選擇,完全基於人類現有的技術,沒有理論上的未知。其實,掩體計劃可以看做人類發展的自然延續,即使沒有黑暗森林打擊的威脅,人類也到了向太陽係大規模移民的時代,隻是掩體計劃更為集中,目的也更為明確。

這完全是地球世界自己的計劃,雲天明的情報中沒有提到這個選擇。

二、黑域計劃

通過把太陽係轉化為低光速黑洞發布宇宙安全聲明。這是所有選擇中技術難度最高的,需要在半徑達五十個天文單位(約七十五億千米)的廣闊空間裏改變宇宙基本常數,被稱為上帝工程,在理論上存在著巨大的未知。

但黑域計劃一旦成功,對地球文明所提供的安全保障是三個選擇中最高的。除了宇宙安全聲明所產生的保障外,進一步研究還發現,黑域本身就是一個高效防禦屏障。來自外界的高速攻擊體,如光粒,進入低光速區域後其速度立刻大大超越光速,而按照相對論原理,它隻能以低光速運行,剩餘的巨大動能則轉化為巨大的質量,攻擊體首先進入低光速區的部分質量急劇增大,速度則瞬間驟降,而仍在原光速區的後麵部分將以原光速高速撞擊到前部,這一效應將徹底摧毀攻擊體。據計算,即使用強互作用力材料製造的像水滴那樣的超堅固物體,在通過黑域邊界時也將被完全粉碎。所以,人們把黑域稱為宇宙保險櫃。

黑域計劃還有一個好處,在三個選擇中,隻有它能使人類免除太空中的顛沛流離,長久生活在熟悉的地球世界。

但地球文明將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太陽係將與宇宙的其餘部分完全隔絕,相當於人類把自己置身的宇宙直徑從一百六十億光年縮小至五十個天文單位。在光速為每秒16.7千米的世界裏生活是什麽樣子現在還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個世界中的電子計算機和量子計算機隻能以極低的速度運行,人類可能退回到低技術社會,這是比智子更強的技術鎖死。所以,黑域安全聲明除了自我隔絕外,還有技術自殘的一麵,這也就意味著人類將永遠沒有力量飛出自造的低光速陷阱了。

三、光速飛船計劃

曲率驅動技術在理論上未知,但實現難度明顯低於黑域技術。

光速飛船幾乎無法為地球文明提供任何安全保障,這一技術隻能用於星際逃亡。這是三個選擇中未知因素最多的一個,即使實現,進入茫茫外太空的人類前途也凶險莫測。同時,由於逃亡主義的危險性,這一計劃的實現在政治上充滿障礙和陷阱。

但注定有一部分人迷戀光速飛船,原因在生存之外。

對於廣播紀元的人類,明智的做法是三個計劃同時進行。

程心來到星環公司的總部,這是她第一次到這裏來,以前她從不參與公司的事務。在潛意識中,她總認為這筆巨大的財富不屬於自己,似乎也不屬於雲天明,他們擁有的是那顆恒星,而恒星帶來的財富則屬於社會。

但現在,星環公司也許能夠實現她的理想。

公司總部占據了一整棵巨樹,最大的特色是所有的建築都是全透明的,且建築材料的折射率與空氣相近,內部結構全部顯現出來,可以看到裏麵移動的人員和無數信息窗口,那一幢幢懸掛在空中的大樓像五光十色的透明蟻穴。

在樹頂的會議室裏,程心見到了星環公司的大部分高管。他們都很年輕,思想銳利,活力四射,他們大都是第一次見到程心,毫不掩飾對她的尊敬和愛戴。

直到見麵會結束,寬敞的會議室裏隻剩程心和AA兩人時,她們才談起公司的未來。現在,雲天明的情報及其解讀結果仍然處於保密狀態,為了雲天明的安全,艦隊國際和聯合國計劃通過另一種方式向國際社會逐步公布解讀結果,試圖讓它看起來像是人類世界的研究成果,這中間,還需要做一些有意誤入歧途的研究來加以掩飾。

程心已經適應了腳下透明的地板,不再有恐高的感覺。會議室裏飄浮著幾個寬大的信息窗口,顯示著星環公司在地球軌道上幾處在建項目的實時圖像,其中之一就是那個位於同步軌道上的巨型十字架。雲天明出現後,公眾對奇跡的幻想漸漸消失,隨著掩體工程的啟動,世界上的宗教氛圍很快淡下去,教會的投資中止了,那個十字架成了爛尾工程,現在正在拆除,隻剩下一個“一”字,看上去倒是更加意味深長。

“我不喜歡黑域。”AA說,“我覺得那應該叫黑墓,自掘墳墓。”

程心透過地板,看著下麵的城市說:“我不這樣想,在我的那個時代,地球與宇宙就是隔絕的,人們都在地上生活,一生都很少向星空看幾眼;再向前的時代更是那樣,之前的人們已經這樣過了五千年的日子,你不能說那就不是生活。其實現在太陽係基本也是與宇宙隔絕的,真正在外太空的,也就那兩艘飛船上的一千多人。”

“可我感覺,與星空隔開,夢就沒有了。”

“怎麽會呢?古代也有幸福和快樂,那時的夢也不比現在少。再說,在黑域中星空還是能看見的,隻不過,唉,誰知是什麽樣子……其實,從個人來說,我也不喜歡黑域。”

“我知道你不喜歡。”

“我喜歡光速飛船。”

“我們都喜歡光速飛船,星環公司應該造光速飛船!”

“我以為你不同意的,這要進行大量的基礎研究。”

“你以為我隻是個商人,不錯,我是,董事會也是,我們都追求利益最大化,但這與光速飛船不矛盾。從政治上考慮,政府肯定會把主要力量投入到掩體工程和黑域上,光速飛船是留給企業的機會……我們努力參與掩體工程,用其利潤的一部分研究光速飛船。”

“AA,我是這樣想:關於基礎研究,曲率驅動與黑域在基礎理論部分可能是重合的,我們等著政府和世界科學院做完這一部分,然後自己再向曲率驅動方向發展。”

“對,從現在開始,我們應該著手建立星環科學院了。應該開始招募科學家,他們中間迷戀光速飛船的人很多,但在國家和國際項目中找不到太多的機會……”

AA的話被突然湧出的大量信息窗口打斷了,各種尺寸的窗口從所有方向湧現,像彩色的雪崩,很快埋住了原有的幾個顯示太空工程實時畫麵的大窗口。人們把這種現象稱為“窗口雪崩”,它的出現意味著突發的重大事件。但這種突發的信息洪水往往使人在震驚中很長時間不知所措,反而搞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麽——程心和AA現在就處於這種狀態,她們看到那些窗口中大多充滿了複雜的文字和動態圖像,能夠很快看清內容的隻有那些純圖像窗口。程心在一個窗口中看到了幾張仰望的麵孔,然後鏡頭飛快拉近,直到一雙驚懼的大眼睛充滿畫麵,她還聽到一片嘈雜的尖叫聲……一個新出現的窗口穩定在最前方,畫麵中出現的是AA的秘書,她從窗口中盯著程心和AA,一臉驚恐。

“不好啦!打擊警報!”秘書喊道。

“具體怎麽回事?”AA問。

“太陽係預警係統的第一個觀測單元不是剛啟動嗎?馬上就發現了光粒!”

“在什麽方向什麽距離?”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隻知道……”

“是官方的警報嗎?”程心冷靜地問。

“哦,好像不是,但所有媒體都在瘋傳,肯定是真的!我們還是去發射港逃命吧!”秘書說完,就從窗口中消失了。

程心和AA穿過密密麻麻的信息窗口來到會議廳的透明牆邊,看到下方的城市中亂象已經出現。空中的飛行車突然增多,交通變得混亂,所有車輛都在擁擠中高速搶行。有一輛飛車撞到巨樹建築上,騰起一團火球,接著,城市中又有兩處出現火焰和煙柱……

AA挑出幾個信息窗口仔細察看,程心則聯係IDC的委員,他們的電話大多占線。程心隻聯係上了兩個委員,其中一位與他們一樣不知情,另一位PDC的官員則告訴程心,可以確認太陽係預警係統的一號觀測單元確實觀測到了重大異常情況,但具體內容他也不知道。他還確認艦隊國際和聯合國都沒有發出正式的黑暗森林打擊警報,但他並不樂觀。

“官方沒發警報有兩種可能,一是真的沒事,二是光粒已經太近,沒必要再發了。”這位PDC官員說。

AA從信息窗口中隻得到一條確定信息:光粒沿黃道麵以光速襲來,至於方向和目前與太陽的距離說法各異,對擊中太陽時間的說法更是差異極大,有的說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有的說隻剩幾個小時了。

“我們去‘星環’號。”AA說。

“還來得及嗎?”

“星環”號是星環公司的一艘商務飛船,現在停泊在地球同步軌道的公司太空基地。如果警報為真,目前唯一的逃生希望是乘飛船飛向木星,當光粒擊中太陽時在木星的背陽麵躲過大爆發。現在正值四百天一遇的木星衝日,以行星際飛船的速度,從地球飛到木星約需二十五至三十天,正好是AA剛看到的對剩餘時間最長的一種預估,但這個信息極不可靠,因為剛開始建設的太陽係預警係統不可能提供那麽長的預警時間。

“那總得做點什麽,不能在這裏等死!”AA說著,拉起程心跑出了會議大廳。外麵就是樹頂的停車場,她們鑽進了一輛飛行車。AA想起什麽又下了車,幾分鍾後她回來了,拎著一個琴盒似的長條箱,她把箱子中的東西取出來,把箱子扔在車外。程心認識那東西,雖然它現在發射的是激光而不是子彈,那是一支步槍。

“你拿這個幹什麽?”程心問。

“發射港一定擠破了頭,誰知道會發生什麽。”AA說著,把步槍扔到後座上,發動了飛行車。

現在每座城市都有一個太空發射港,主要作為太空穿梭機的起飛場,就像古代的機場一樣。

飛行車向著發射港方向飛去,匯入一條浩浩****的空中車流。這飛蝗群一般的車輛都是飛向發射港的,車流在地麵投下了一條流動的影子,仿佛是城市流淌而出的血液。

在前方目的地的方向,出現了十幾根直插藍天的白線,那是太空穿梭機的尾跡,它們升上高空,然後都折向東方,消失在天空深處。新的白線還在不斷從地麵升起,向空中延長,每條白線的頭部都有一個火團,光度看上去比太陽還亮,那是穿梭機聚變發動機的光焰。

程心從車內的信息窗口中看到一幅實時畫麵,是從太空中的近地軌道拍攝的。她看到無數條上升的白線在褐色的大陸上出現,不斷延長,不斷增多加密,仿佛地球正長出白發,白線頭部的小火團像一大片浮向太空的螢火蟲——這是人類從地球最大規模的一次集體逃離。

到達發射港上空時,可以看到下麵排列著一大片太空穿梭機,大約有一百多架,在遠處的巨型機庫中仍不斷地有穿梭機被移出來。空天飛機早已淘汰,現在的太空穿梭機都是垂直起飛。與程心在太空電梯的終端站港口看到的形狀各異的太空艇不同,穿梭機都是規則的流線型,帶有三至四片尾翼,它們現在零亂地豎立在發射港的停泊區,像一片鋼鐵植物的叢林。

AA在車上已經通知機庫,把星環公司的一架穿梭機移到停泊區。她很快從空中找到了那架穿梭機,駕駛飛行車降落到它旁邊。

程心看到周圍停滿了大小不一的穿梭機,小的隻有幾米高,看上去像一枚放大的炮彈,很難想象這樣小的飛行器竟然能夠飛出地球的引力深井進入太空。也有許多大型穿梭機,有的像古代大型民航客機那樣大。星環公司的這架穿梭機屬於中小型,高有十米左右,通體被金屬鏡麵覆蓋,讓人想到水滴。穿梭機用帶輪的起落架著地,可隨時被勤務車拖向發射點。一陣轟鳴聲從遠處的發射區傳來,很奇怪,竟讓程心想起默斯肯大旋渦的聲音。地麵顫動起來,讓她感到小腿發麻,一團強光自發射區亮起,一架尾部拖著光焰的穿梭機騰空而起,很快消失在高空,於是那伸向高空的尾跡又增加了一條。大團的白霧湧了過來,帶著奇怪的焦味,這些霧氣並非來自穿梭機的發動機,而是發射台下的冷卻池中蒸發的冷卻水。一切都籠罩在潮濕悶熱的蒸汽中,讓人更加焦躁不安。

在她們即將沿著一架細長的舷梯登上穿梭機之際,程心在漸漸消散的氣霧中看到了一群孩子。他們就聚在不遠處,看上去都是十歲以下的小學生,全穿著整潔漂亮的校服,有一位年輕女教師領著他們,她的長發被氣浪吹起,正站在那裏四下張望,一副茫然無助的樣子。

“能稍等等嗎?”程心問。

AA看了看那群孩子,知道程心要幹什麽,“你去吧,我們要等發射位,隊排得長著呢。”

原則上太空穿梭機可以在任何平坦的場地起飛,但為了防止聚變發動機噴出的超高溫等離子體對周圍造成危險,都在發射台上起飛,發射台下有冷卻池,還有導流槽,可以把等離子體導向安全的方向。

女教師看到程心走過去,沒等她發問,就撲過來抓住她,“這架穿梭機是你們的吧?求求你救救孩子們吧!”她濕漉漉的劉海兒緊貼在前額上,眼淚和霧水一起在臉上流淌,她盯著程心,像要用眼神把她死死抓住似的。孩子們也圍了過來,期盼的目光都匯聚到程心身上,“我們是太空夏令營的,本來就是要上同步軌道的,可是警報來了以後,他們不讓我們登機了,讓別人上去了!”

“那架穿梭機呢?”一同走來的AA問。

“已經起飛了,求求你們……”

“帶他們一起走吧。”程心對AA說。

AA盯著程心看了幾秒鍾,那目光的含意很明確:地球上的人多了去了,你救得過來嗎?最後,她在程心依然堅定的目光中搖搖頭說:“隻能帶三個。”

“可這架穿梭機能坐十幾個人的!”

“但‘星環’號在最大加速狀態下隻能乘五個人,隻有五個深海液[15]艙位,多出來的人會被壓成肉餅的。”

這個回答讓程心很意外,深海液隻在具有超大加速功率的恒星際飛船中才使用,而她一直以為“星環”號是一艘行星際飛船。

“好的好的,那就帶三個吧!”教師放開程心轉而抓住AA,生怕失去這個機會。

“你選三個吧。”AA指指孩子們說。

女教師放開了AA,呆呆地看著她,仿佛陷入了比剛才更深的恐懼中,“讓我選?!天啊,我怎麽能……”她惶恐地四下張望著,不敢看身邊的孩子們,她看上去很痛苦,好像孩子們的目光正把她燒焦似的。

“好吧,我來選。”AA說,然後轉向孩子們,臉上露出笑容,“同學們聽著,我出三道題,誰先答對我們就帶誰走。”她不理會程心和女教師吃驚的目光,豎起一根手指,“第一題:有一盞燈,關著,一分鍾時閃亮了一下,再過半分鍾又閃亮一下,再過十五秒再閃亮一下,以後就這樣每過前麵間隔時間的一半就閃亮一下,請問到兩分鍾時燈閃亮了多少次?”

“一百次!”有孩子脫口而出。

AA搖搖頭,“不對。”

“一千次!”

“不對,好好想想。”

一陣沉默後,響起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來自一個文靜的小女孩兒,在嘈雜的噪聲中幾乎聽不清:“無數次。”

“你,過來。”AA指著那個女孩兒說,待她走過來後把她攬到身後,“第二道題:一根粗細不均勻的繩子,從一頭點燃後燒完要用一個小時,如何用它來做15分鍾的計時?注意,不均勻!”

這次沒有孩子急著說,他們都在思索,但很快有一個男孩兒舉起了手,“繩子對折後從兩頭燒!”

AA點點頭,“你過來吧。”她把這個男孩兒也拉到身後,與先前答對題的那個女孩兒站在一起,“第三題:82、50、26,下一個數是什麽?”

很長時間沒人回答。

AA重複道:“82、50、26,下一個數?”

“10!”一個女孩兒喊道。

AA衝她豎起大拇指,“好孩子,過來吧。”然後,她對程心示意了一下,帶著三個孩子頭也不回地走向穿梭機。

程心跟著他們走到舷梯下,回頭看了一眼,隻見剩下的孩子們圍在他們老師的身邊看著她,像看著正在最後一次落下永遠不再升起的太陽。這景象在淚水中模糊了,攀上舷梯時,她仍能感受到背後孩子們那絕望的目光,如萬箭穿心。這種感覺她在作為執劍人的最後時刻曾有過,在澳大利亞聽到智子宣布人類滅絕計劃時也曾有過,這是比死亡更痛苦的劇痛。

穿梭機內部很寬敞,有兩排十八個座位,但機艙是豎立的,像井一樣,需要沿階梯爬到座位上。同在太空艇內的感覺一樣,程心覺得這架飛行器簡直就是一個空殼,她不知道哪兒還有空間安裝發動機和控製係統。她想到公元世紀的化學動力火箭,如摩天大樓般高高聳立著,卻隻有頂端那一點點有效荷載。穿梭機艙內幾乎看不到駕駛設備,隻有幾個信息窗口飄浮著。穿梭機的A.I.似乎認識AA,她一進來,那幾個窗口就圍攏到她身邊,當她幫助孩子們和程心係安全帶時,那些窗口一直跟著她。

“別這樣看我,我給了他們機會,要生存就得競爭。”AA低聲對程心說。

“阿姨,他們在下麵會死嗎?”那個男孩子問。

“我們每個人一生下來都注定要死的,隻是早晚而已。”AA說著,坐到程心旁邊的座位上,她沒係安全帶,隻是察看著那些窗口,“見鬼,我們的發射位前還排著二十九個!”

發射港共有八個發射台,每次發射後,發射台都需要冷卻十分鍾才能再次使用,這期間還需向冷卻池中加注冷卻水。

僅從逃生角度看,等待的這段時間並不太重要,因為飛到木星需要一個月,如果這之前打擊降臨,無論是在太空中還是在地球上,結局都一樣。但現在的問題是:稍有耽擱,可能就永遠也無法起飛了。

這時,社會已處於混亂中,在求生本能的驅使下,城市中的一千多萬人都在擁向發射港。這個時代的太空穿梭機相當於公元世紀的飛機,在短時間內隻能運載一小部分人;而擁有穿梭機就如同古代擁有飛機一樣,對大部分人來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現在就算加上太空電梯的運力,在一個星期內隻能把不到百分之一的地麵人口送入近地軌道,能最後踏上木星航程的人還不到千分之一。

穿梭機上沒有舷窗,但有幾個信息窗口從各個角度播放著外麵的圖像,可以看到黑壓壓的人群正在擁進停泊區。人們圍在每一架太空穿梭機周圍,揮著拳頭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希望能夠擠上其中一架。與此同時,在發射港的外圍地帶,早些時候降落的一大片飛行車又相繼起飛,車內都是空的,是車的主人遙控它們飛上天阻止穿梭機發射的。天空中的飛行車越來越多,懸停在發射台上空,形成一片黑色的屏障,這樣下去,很快誰都走不成了。

程心縮小了這個信息窗口,轉身去安慰後座上的三個孩子。就在這時,AA驚叫了一聲:“天啊!”程心回頭看時,見那個畫麵被放到了最大,幾乎占據了艙內的全部視野,畫麵上,一團耀眼的火球出現在穿梭機的叢林中。

有人竟然在停泊區的人群中啟動發射了!

核聚變發動機噴出的等離子體的溫度,是古代化學發動機噴出物溫度的幾十倍,如果在平坦的地麵發射,高溫等離子體能瞬間熔化地表,並向四周迸射,半徑三十米內無人能存活。從畫麵中可以看到,許多黑點從烈焰出現的地方飛出,其中一個碰到附近一架穿梭機的頂部,在那裏留下了一道黑印,那是一塊燒焦的人體。火團周圍的幾架穿梭機倒下了,可能是起落架被燒熔了。

人群瞬間寂靜下來,人們抬頭看著,那架可能燒死了幾十人的穿梭機轟鳴著從停泊區升起,拖著白色的尾跡直上高空,然後轉向東方。人們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隻過了十幾秒鍾,又一架穿梭機從停泊區起飛,這次距離他們更近,轟鳴、火光和熱浪讓人群由僵滯陷入極度的狂亂中。接下來,第三架,第四架……停泊區的穿梭機相繼強行發射,團團烈焰中,焦黑的人體拖著煙火在空中橫飛,停泊區變成了火葬場!

AA咬著下唇看著慘烈的畫麵,然後一揮手關上了這個窗口,埋頭在另一個小窗口上點擊操作起來。

“你幹什麽?”程心問。

“起飛。”

“停下。”

“你看看——”AA把另一個小窗口甩給程心,其中顯示著周圍幾架穿梭機——在每架穿梭機的尾部發動機噴口上方,都有一圈散熱環,由大量的小散熱片組成,用於聚變堆的散熱。程心看到,周圍幾架穿梭機的散熱環都發出暗紅色的光芒,表示它們的聚變堆已經啟動,即將起飛。“與其讓他們先飛,還不如我們飛!”AA說。如果這些穿梭機中有一架啟動發動機,就有可能燒熔周圍穿梭機的起落架,使它們傾倒在已經熔化的地麵上,包括星環公司的這架。

“不行,停下。”程心的聲音平靜,但無比堅定,她經曆過比這更大的災難,這一次她能夠從容麵對。

“為什麽?”AA的聲音變得同樣平靜。

“因為下麵有人群。”

AA停下操作,轉身麵對程心,“那樣,過不久,我們、人群和地球就要一起變成碎片,在這些碎片中,你能分清哪些是高尚的,哪些是卑鄙的?”

“至少現在,道德底線還在。我是星環公司的總裁,這架穿梭機的所有權是星環公司的,你也是公司的員工,我有權做這個決定。”

AA與程心對視良久,然後點點頭,伸手關閉了操作窗口,接著又關上了所有的信息窗口,把這裏與外麵狂躁的世界隔絕了。

“謝謝。”程心說。

AA沒有回答她,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跳起來,從一排空著的座椅上拿起那支激光步槍,離開座位沿梯子向下走去,同時說:“你們都係好安全帶,這裏隨時可能倒下去。”

“你去幹什麽?”程心問。

“我們走不了,他們也他媽的別想走!”AA揮著步槍喊道。

AA打開艙門走出去,立刻把艙門緊緊關上以防人們進入,然後從舷梯下到地麵,端起步槍對著最近的一架正在啟動的穿梭機尾翼射擊。尾翼被擊中的地方冒起一股青煙,被穿出一個小洞。洞隻有手指粗,但已經足夠了,穿梭機的監測係統會檢測到尾翼的缺陷,A.I.係統將拒絕執行發射程序,這種拒絕是超越最高係統權限的,穿梭機裏麵的人不可能解除它。果然,那架穿梭機的散熱環暗了下來,標誌著聚變堆停機了。AA轉著圈連續開槍,把周圍的八架穿梭機每一架的尾翼上都穿了一個洞。在滾滾熱浪和煙塵中的人群一片混亂,甚至沒人注意到她幹了什麽。有一架散熱環暗下來的穿梭機的艙門開了,走下來一個衣著華麗的女人,她圍著穿梭機底部察看,很快發現了尾翼上的小洞,歇斯底裏地哭叫起來,接著在地上打滾,把頭向起落架上撞。沒有人理會她,人們隻看到她忘記關上的艙門,一擁而上拚命地想擠進那架已經不能起飛的穿梭機,很快擠成一大堆。AA走上“星環”號的舷梯,把剛探出頭來的程心推了回去,自己也跟進去,然後飛快地關上艙門。進來後,AA立刻嘔吐起來。

“外麵……全是烤肉味兒。”AA在嘔吐平緩下來後說。

“我們會死嗎?”一個女孩兒從上麵的座椅裏探出頭問。

“我們會看到非常非常壯觀的宇宙景象。”AA一臉神秘地對她說。

“是什麽樣子?”

“反正,是最最壯觀的,太陽將變成一團大焰火!”

“然後呢?”

“然後……也沒什麽,什麽都沒了能有什麽,是吧?”AA走上去依次拍拍三個孩子的頭說,她不打算哄騙他們,他們既然能答出那樣的問題,就不會缺少看清眼前現實的智力。

當兩人再次緊挨著坐下後,程心把一隻手放到AA的手上,輕輕說道:“AA,對不起。”

AA對程心笑笑,這笑容程心很熟悉,AA在她眼中一直是一個小女孩兒,但卻是一個強有力的小女孩兒,她在AA麵前既感覺成熟,又感到無力。

“別放在心上,反正都是瞎忙活,最後結果都一樣,像這樣省點兒心也好。”AA長出一口氣說。

如果“星環”號真的是恒星級飛船,那它飛到木星就要快得多,雖然地球至木星間的距離還不足以讓它充分加速,但航程也隻需兩周左右。

AA似乎看出了程心的想法,“即使太陽係預警係統完全建成,預警時間也不過一天而已……不過冷靜下來細想想,我感覺警報可能是假的。”

程心不知道,AA是不是因為這個想法,剛才才那麽輕易對她屈服的。

AA的話很快得到了證實。程心收到了那個IDC委員、同時也是PDC官員的電話,告訴她艦隊國際和聯合國已經聯合發表聲明,警報純屬誤傳,目前沒有發現任何黑暗森林打擊的跡象。AA點開了幾個信息窗口,大部分都在播放聯合國和艦隊發言人發布聲明的畫麵。再看看外麵,發射區和停泊區的穿梭機發射都停止了,混亂還在繼續,但不會再惡化了。

等外麵稍稍平靜一些,程心和AA走出穿梭機,看到的景象如慘烈的戰場。到處是燒焦的屍體,都呈炭黑色,有的仍在冒出火苗。穿梭機群東倒西歪,有的倒在地上,有的相互斜靠在一起。前後共有九架穿梭機從停泊區強行發射,現在它們在天空中的尾跡還十分清晰,像劃開的傷口一般。人群已不再狂躁,人們有的坐在發熱的地上,有的呆立著,有的漫無目的地走動,似乎都搞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噩夢還是現實。有警察部隊在維持秩序,救護工作也開始了。

“下一次警報可能就是真的了。”AA對程心說,“你跟我們到木星背麵去吧,星環公司要在那裏建掩體工程的太空城。”

程心沒有回答AA,而是問道:“‘星環’號是怎麽回事?”

“這不是原來的‘星環’號,是新建的一艘小型恒星際飛船,行星航行狀態時可乘二十人,恒星狀態時乘五人,這是董事會特別為你建造的,可以作為你在木星的辦公地點。”

行星際飛船與恒星際飛船的差別,就像內河渡船與大洋上的萬噸巨輪的差別一樣,當然區別並不是體現在體積上,恒星際飛船也有體積很小的,但與行星際飛船相比,它們擁有最精良的推進係統,裝備著行星際飛船上沒有的生態循環係統,且每個分係統都有三到四個冗餘備份。如果程心真的乘新的“星環”號到木星背陽麵,不管發生什麽情況,飛船都足以維持她一生的生存。

程心搖搖頭,“你們去木星吧,你乘‘星環’號去,我不參與公司的具體事務,待在地球上就可以。”

“你隻是不想成為少數能活下來的人。”

“我與幾十億人在一起,不管發生什麽事情,如果同時發生在幾十億人身上,那就不再可怕。”

“我很擔心你。”AA抱住程心的雙肩關切地端詳著她,“不是擔心你同幾十億人一起死去,我是怕你遇到比死更可怕的事。”

“我已經遇到過了。”

“如果向著光速飛船的理想走下去,你肯定還會遇到的,可你還能經受得起嗎?”

假警報事件是大移民以來最大的社會動亂,雖然很短暫,造成的損失也十分有限,但給人們留下的印象卻銘心刻骨。

在世界各地的上千個太空發射港中,大部分都發生了穿梭機從人群中強行發射的罪行,有一萬多人死於核發動機的烈焰。在太空電梯的基站也發生了武裝衝突,與發射港騷亂不同,這種衝突是國家間的,部分國家試圖派軍隊控製赤道海洋上的國際基站,隻是由於假警報的及時解除才沒有升級成戰爭。在地球的太空軌道上,甚至在火星,都發生了民眾群體爭奪飛船的事件。

除了那些為自己逃命不顧眾人死活的敗類,在假警報事件中還發現了一件同樣讓公眾深惡痛絕的事:在地球同步軌道和月球背麵,有幾十艘小型的恒星際和準恒星際飛船正在秘密建造中。所謂的準恒星際飛船,是指擁有恒星際飛船的生態循環係統,但隻裝備行星際推進係統的太空飛行器。這些建造中的昂貴飛船有些屬於大公司,有些屬於超級富豪。這些飛船都很小,恒星際狀態下,也就是在完全依賴生態循環係統長期生存的狀態下,大多隻能容納幾個人。它們的目的隻有一個:長期躲在巨行星背麵。

正在建設的太陽係預警係統隻能提供約二十四小時的預警時間,如果黑暗森林打擊真的到來,這點時間內,現有的任何宇宙飛行器都不可能把人從地球送到最近的掩蔽處——木星,地球其實是孤懸於死亡之海上。這是一個人們早就看清了的事實,假警報過程中的爭相逃命,不過是被壓倒一切的求生欲望所驅使的集體瘋狂,其實沒有意義。目前長期生活在木星的有五萬多人,大多是艦隊木星基地的太空軍軍人,也有一部分掩體工程前期準備的工作人員,他們有充足的理由待在那裏,公眾無話可說。但那些秘密建造的恒星際飛船一旦完工,它們那些暴富的擁有者就可以長期躲在木星的背陽麵了。

從法律角度講,至少在目前,沒有國際法或國家法律禁止團體或個人建造恒星際飛船,在巨行星背陽麵避難也不被看做是逃亡主義,但這裏出現了一個人類曆史上最大的不平等:在死亡麵前的不平等。

在曆史上,社會不平等主要出現在經濟和社會地位領域,所有人在死亡麵前基本上是平等的。當然,死亡上的不平等也一直存在,比如醫療條件的不均、因貧富差距造成的在自然災害中不同的生存率、戰爭中軍隊與平民的生存差異等等,但還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局麵:占人類總數不到萬分之一的少數人能夠躲到安全之處生存下來,而剩下的幾十億人在地球上等死。

即使在古代,這種巨大的不平等都無法被容忍,更不用說在現代社會了。

這種現象直接導致了國際社會對光速飛船計劃的質疑。

生活在木星或土星背後的飛船中,固然能夠在黑暗森林打擊中幸存下來,卻不是一種讓人羨慕的生活,不管生態循環係統能夠提供多麽舒適的環境,畢竟是生活在寒冷荒涼、與世隔絕的太陽係外圍。但對三體第二艦隊的觀測表明,曲率驅動的宇宙飛行器加速到光速幾乎不需要時間,光速飛船有可能在幾十分鍾的時間裏從地球航行到木星,這樣,太陽係預警係統提供的預警時間就綽綽有餘,那些擁有光速飛船的特權人士和超級富豪完全可以在地球上舒適地生活,打擊到來之際丟下幾十億人一逃了之,這個前景絕對無法讓社會接受。假警報事件中的恐怖場景人們仍曆曆在目,大多數人都認為,光速飛船的出現可能引發世界範圍的動亂,光速飛船計劃因此麵臨前所未有的巨大阻力。

假警報的產生是由於超信息化社會對敏感信息的迅速放大效應,它的源頭和起因是太陽係預警係統第一觀測單元發現的異常現象,發現異常現象這件事是真實的,隻是這個發現與光粒無關。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太空前哨——太陽係預警係統

對於光粒,地球世界隻在187J3X1恒星和三體星係被摧毀時觀察到兩次,對它的了解很少,隻知道它的運行速度極為接近光速,對於它的體積、初始質量和接近光速時的相對論質量則一無所知。但光粒確實可以稱得上是攻擊恒星的最原始武器,僅憑其巨大的相對論質量產生的動能摧毀目標。如果具備了將物體加速到光速的技術,隻需發射極小質量的“子彈”即可產生巨大的摧毀能力,確實很“經濟”。有關光粒的最寶貴的觀測數據是在三體星係毀滅前取得的,科學家們發現了一個重要現象:由於光粒極高的速度,在與星際空間的稀薄原子和塵埃的劇烈碰撞中,會發出包括從可見光到伽馬射線的強烈輻射,這種輻射有明顯的特征。由於光粒的體積極小,所以直接觀察完全不可能,而這種輻射卻能夠被觀測到。

初看光粒攻擊是無法預警的,因為它的運行速度幾乎是光速,與它自己產生的輻射幾乎並行前進,同時到達目標——換句話說,觀測者在事件光錐之外——但真實的情況卻更複雜一些。由於有靜止質量的物體不可能完全達到光速,光粒的速度雖極為接近光速,但與精確的光速還是有一個微小的差值,這個差值使得光粒發出的輻射比光粒本身要稍快一些,如果光粒的飛行距離足夠長,這個差值將越來越大。另外,光粒攻擊目標的彈道並非絕對直線,由於其巨大的質量,不可避免地受附近天體引力的影響,彈道會發生輕微的彎曲,而這種彎曲比純光線在相同引力場中彎曲的曲率要大得多,在接近目標時需要進行修正,這就使得光粒所走的路程比它發出的輻射要長一些。

但這隻是一種理想情況,如果光粒從近距離的飛船上發射,便幾乎沒有預警的機會,就像三體世界的命運一樣。

太陽係預警係統計劃建立了三十五個觀測單元,從所有方向密切監視太空中的光粒輻射。

假警報事件兩天前,太陽係預警係統一號觀測單元。

一號觀測單元其實就是危機紀元末的林格-斐茲羅觀測站,七十多年前,正是這個觀測站首先發現了駛向太陽係的強互作用力探測器——水滴。現在,觀測站仍位於小行星帶外側的太空中,隻是設備都進行了更新。比如可見光觀測部分,望遠鏡的鏡片麵積又增大了許多,第一個鏡片的直徑由一千二百米增至兩千米,上麵可以放下一個小城鎮了。這些巨型鏡片的製造材料直接取自小行星帶。最初製造的是透鏡組中一片中等的鏡片,直徑五百米,它造出後被臨時用來把太陽光聚焦到小行星上,熔化岩石製造高純度玻璃,繼而造出了其他的鏡片。各個鏡片成一排懸浮在太空中,透鏡組延綿二十五千米,鏡片間相距很遠,看上去都像是孤立而互不相關的東西。觀測站位於透鏡組的末端,是一個僅容納兩人的小型空間站。

觀測站中的常駐人員仍然是軍人與學者的組合,前者負責預警觀測,後者從事天文學和宇宙學研究,因此,三個世紀前開始的林格博士和斐茲羅將軍之間因為觀測時間而發生的爭執也延續了下來。

當這架有史以來最大的望遠鏡調試完成、第一次成功地獲取一顆四十七光年外的恒星圖像時,觀測站中的天文學家威納爾激動得像看到兒子降生一般。與普通人想象的不同,以前的天文望遠鏡在觀察太陽係外的恒星時,能做到的隻是增強光度,不可能看到形狀,不管望遠鏡有多強大,看到的恒星都是一個點,隻是亮了些。但這時,在這架超級望遠鏡的視野中,恒星第一次顯出了圓盤形狀,雖然很小,像幾十米外的一個乒乓球,看不清任何細節,但對於古老的可見光天文觀測來說仍是一個劃時代的時刻。

“天文學從此摘除了白內障!”威納爾熱淚盈眶地說。

預警觀測員瓦西裏中尉卻不以為然,“我說,你應該明白我們的身份:前哨哨兵。在過去的時代,我們應該是站在邊境線上的木頭崗亭上,周圍是沒有人煙的戈壁或雪原,我們在寒風中看著敵國方向,一旦發現地平線上的坦克或騎兵,就打電話或點狼煙通知後方說敵人要入侵了……你一定要找到這種哨兵的感覺,別總把這兒當天文台。”

威納爾說:“如果真發現了光粒,不發警報可能是更好的選擇,反正也沒什麽用。本來嘛,在不知不覺中突然完蛋是一種幸運,你卻又要把幾十億人折磨二十四小時,這簡直是反人類罪。”

“要是那樣,我們倆豈不是成了最不幸的?”

觀測站接到艦隊總參謀部的命令,調整望遠鏡方向,對三體星係進行觀測,這一次威納爾和瓦西裏倒沒有發生爭執,天文學家對那個被摧毀的世界也很感興趣。

各個懸浮的鏡片開始進行位置調整,鏡片邊緣的離子推進器發出藍色的光焰,隻有這時,遠方透鏡的位置才顯示出來,藍色的光點也在太空中勾勒出超級望遠鏡的整體形狀。二十五千米長的透鏡組緩慢轉向,當望遠鏡指向三體星係方向時,透鏡組的位置被固定了,然後,各片透鏡在軸向上前後移動進行對焦,最後大部分光點都熄滅,隻有少數像螢火蟲般間或亮起,那是鏡片在進行對焦微調。

在望遠鏡的原始視野中,三體星係的圖像看上去很平淡,隻是太空背景上的一小片白色,像夜空中的一片羽毛,但圖像經過處理放大至全屏後,顯現出一片壯麗的星雲。恒星爆發已經七年,現在看到的是爆發後三年的景象。在引力和原恒星留存下來的角動量的作用下,星雲由淩厲的放射狀漸漸變成一片柔和模糊的雲團,然後被自轉離心力壓扁,顯示出清晰精致的螺旋狀。在星雲上方,還可以看到另外兩顆恒星,其中一顆顯示出圓盤形狀,另一顆隻是更遠處的一個光點,隻有從它在群星背景上的移動中才能分辨出來。

從災難中幸存下來的兩顆恒星實現了三體世界世代的夢想,構成了一個穩定的雙星係統,但現在沒有生命能享受它們的照耀,這個星係已經完全不適合生命生存了。現在看來,黑暗森林打擊隻摧毀三星中的一顆,並不僅僅是為了經濟,還有著更毒辣的目的。在星係中仍存在一至兩顆恒星的情況下,星雲物質不斷被恒星吸入,這個過程產生了巨量的強輻射,使現在的三體星係成為了輻射的熔爐,對生命和文明來說是一個死亡之域。正是這強輻射的激發,才使得那片星雲自身發光,看起來如此明亮清晰。

“這讓我想起了那天夜裏峨眉山的雲海,”瓦西裏說,“那是中國的一座山,在那山的頂上看月亮是最美的景致。那天夜裏,山下全是雲海,望不到邊,被上空的滿月照著,一片銀色,很像現在看到的樣子。”

威納爾再次細看圖像,得到了一個重要發現,“天啊,那是什麽?!”他指著圖像中距星雲有一段距離的太空說,按比例,那裏距星雲中心大約三十個天文單位。

瓦西裏盯著那裏看,他畢竟沒有天文學家久經訓練的眼睛,開始什麽都看不出來,但後來還是在漆黑的背景上看出了隱隱約約的輪廓線,勾勒出一個大致的圓形,像夜空中的一個肥皂泡。

“看上去很大,直徑有……約十個A[16]吧,是塵埃嗎?”

“絕對不是,塵埃不是這種形態。”

“你以前沒見過?”

“誰也沒見過。這東西透明,邊界很淡,以前最大的望遠鏡也看不到。”

威納爾把圖像再次推遠,想從整體上看看星雲與雙星的位置關係,並且想知道是否能看出星雲的自轉。在視野中,星雲再次變成漆黑深空中的一小片白色。就在這時,在距離三體星係約六千個天文單位的遠距離太空中,他又看到了一個“肥皂泡”,比剛才那個大許多倍,直徑約五十個天文單位,約為一個行星係大小,在裏麵可以容納三體星係或太陽係。威納爾把這個新發現告訴了瓦西裏。

“天啊!”瓦西裏驚叫一聲,“你知道這是什麽位置嗎?!”

威納爾盯著看了一會兒,試探著說:“三體第二艦隊進入光速的位置?”

“對。”

“你肯定?”

“我以前的職責就是觀察這片空域,比對自己的手掌都熟悉。”

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曲率驅動飛船在進入光速的加速段會留下航跡。

第一個較小的航跡在三體星係內部,它的出現有幾種可能。也許,三體世界最初並不知道曲率驅動會留下航跡,在試驗曲率引擎或光速飛船試航時在星係中意外產生了航跡;或者他們知道航跡的事,卻因某種意外把航跡留在星係中。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絕對不是他們希望的事,他們肯定試圖消除航跡,但沒有做到。十一年前,三體第二艦隊用了一年時間進行常規航行,在距母星係遠達六千個天文單位時才啟動曲率引擎進入光速,就是為了讓航跡盡量遠離母星係,雖然這樣做已經晚了。

當時,這個舉動一直讓人們迷惑,最合理的解釋是:這是為了避免415艘飛船進入光速時的能量溢出對三體世界產生影響。現在看來,是為了避免因曲率驅動航跡暴露母星文明。第二艦隊在距太陽係六千個天文單位的遠方就匆匆脫離光速也是這個原因。

“立刻報告。”威納爾說。

“可現在還不到常規通信時間,這時報告,就等於是警報了。”

“這就是警報!警告人類不要自我暴露!”

“你過慮了吧,人類才剛開始研究光速飛船,半個世紀後能造出來就不錯了。”

“可萬一初步試驗就能產生那種航跡呢?也許這種試驗在太陽係的什麽地方正做著呢!”

於是,這個信息被以警報級別用中微子束發往艦隊總參謀部,又被轉發到聯合國PDC總部,不想通過不正常渠道被誤傳為光粒攻擊警報,引發了兩天後的世界性動亂。

曲率驅動航跡是飛船在進入光速時留下的,就像火箭從地麵起飛時在發射台上留下的燒痕,飛船進入光速後即以慣性飛行,不再留下航跡。可以合理地推測,飛船在由光速進入亞光速時同樣會留下這樣的痕跡。現在還不知道航跡能夠在太空中保留多久,據推測,這可能是曲率驅動引起的某種空間畸變,可能會保留很長時間,甚至永久存在。

人們有理由認為,智子所說:從遠距離觀察,三體星係看起來比太陽係更危險,正是因為三體星係內部那一片直徑十個天文單位的曲率驅動航跡——這使得對三體星係的黑暗森林打擊來得無比迅速。航跡和坐標廣播相互印證,使得三體星係的危險值急劇上升。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裏,一號觀測單元又在不同方向的太空中發現了六處曲率驅動航跡,都近似地呈球形,大小差別很大,直徑從十五到兩百個天文單位不等,但形態都很相似,其中有一處距太陽係僅為六千個天文單位,顯然是三體第二艦隊從光速脫離時留下的。其餘的幾處從它們所在的方向和位置看,都與三體第二艦隊無關。可以認為,曲率航跡在宇宙中是普遍存在的。

這是繼“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兩艘飛船在四維空間碎塊中的發現後,對宇宙中存在大量高等智慧文明的又一個直接證據。

其中的一處航跡距太陽僅1.4光年,已經接近奧爾特星雲,顯然曾經有一艘宇宙飛船在那裏停留,然後進入光速離去了,但誰也不知道這事是什麽時候發生的。

曲率驅動航跡的發現,使得已經備受質疑的光速飛船計劃徹底死亡。艦隊國際和聯合國都很快促成了國際立法,各個國家也相繼立法,全麵禁止對曲率驅動飛船的研究和製造,這是繼三個世紀前的核不擴散條約以來,對一項技術最嚴厲的法律禁止。

於是,人類文明麵臨的三個選擇隻剩下兩個:掩體計劃和黑域計劃。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對無邊暗夜的恐懼

表麵上看,光速飛船計劃的死亡有著明顯的原因:避免由此產生的曲率驅動航跡提前暴露地球文明的存在,或者提升太陽係在宇宙觀察者眼中的危險值,招致更快到來的黑暗森林打擊。但這件事背後有著更深層的原因。

其實,普通大眾對該計劃隻是持冷漠態度,他們認為,即使光速飛船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造出來,也不是屬於自己的東西。大眾更關注掩體計劃,這畢竟是最現實的生存之道;當然也關注黑域計劃,三個世紀的恐懼經曆使人們強烈向往平安的生活,黑域能夠提供這種生活;至於與宇宙的隔絕,人們當然感到遺憾,但太陽係本身已經足夠大了,這種遺憾是可以接受的。人們對黑域的關注度低於掩體計劃,是因為普通人也能看出這種技術的超級難度,大眾普遍認為,憑人類的力量很難完成這樣的上帝工程。

相比大眾的冷漠態度,對於光速飛船計劃的狂熱支持和堅決反對都來自精英階層。

支持研製光速飛船的派別認為,人類最終的安全來自於向銀河係的擴張和殖民,在這個冷酷的宇宙中,隻有外向型的文明才能生存,偏安一隅終究要滅亡。持這種觀點的人大多不反對掩體計劃,但都對黑域計劃持強烈的厭惡情緒,認為那是自掘墳墓,雖然他們承認黑域能夠保證人類長期生存下去,但對整個文明而言,那種生活與死亡無異。

反對光速飛船的人大多是出於政治原因。他們認為,人類文明曆盡艱辛,終於進入近乎理想的民主社會,而飛向星空後的人類則不可避免地發生社會大倒退。太空像一麵放大鏡,可以在瞬間把人類的陰暗麵放到最大。“青銅世紀”號審判中一名被告賽巴斯蒂安·史耐德的一句話被他們當做反複引用的口號:

當人類真正流落太空時,極權隻需五分鍾。

由民主文明的地球向銀河係播撒無數個極權的種子,這種前景是一些人死也不願接受的。

處於幼年的人類文明曾經打開家門向外看了一眼,外麵無邊的暗夜嚇住了他,他麵對黑暗中的廣袤和深邃打了個寒戰,緊緊地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