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懾紀元62年,奧爾特星雲外,“萬有引力”號】
“萬有引力”號對“藍色空間”號的追擊已經持續了半個世紀,現在它已接近目標,距“藍色空間”號隻有三個天文單位了。與兩艦飛過的1.5光年的漫長航程相比,現在可以說是近在咫尺。
十年前,“萬有引力”號穿過了奧爾特星雲,這片距太陽1光年的彗星出沒的冷寂空間被認為是太陽係最後的邊界,“萬有引力”號和“藍色空間”號是首次越過這個邊界的人類飛船。當時絲毫沒有穿越星雲的感覺,偶爾有一顆冰凍的沒有彗尾的彗星近距離掠過,也在幾萬幾十萬千米之外,肉眼根本看不到。
越過奧爾特星雲後,“萬有引力”號便進入了真正意義上的外太空。這時,太陽已經變成了一顆艦尾方向的普通星星,與其他的星星一樣,失去了真實的存在感,仿佛是遙遠虛空中的幻覺。所有的方向都是深不見底的深淵,唯一能被感官確定的實體存在就是與“萬有引力”號編隊飛行的水滴了。兩個水滴分別位於飛船兩側五千米處,肉眼剛剛能夠看到。“萬有引力”號上的人們喜歡用望遠鏡透過舷窗看水滴,它畢竟是這無際虛空中的一個安慰。其實看水滴就是看自己,它像一麵鏡子,表麵映出“萬有引力”號的鏡像,雖然有些變形,但由於水滴表麵的絕對光滑,鏡像十分清晰,隻要放大到足夠的倍數,觀察者甚至能清楚地看到飛船舷窗裏的自己。
但“萬有引力”號上一百多名官兵中的大部分人感覺不到這種寂寥,他們在冬眠中度過了這五十年中的大部分時間。飛船日常航行時的值班人員隻有五至十人,在輪換值勤中,每人的值勤時間隻有三至五年。
整個追擊過程,就是“萬有引力”號和“藍色空間”號兩艦間複雜的加速博弈過程。首先,“藍色空間”號不可能進行無限製加速,那樣會耗盡燃料,失去機動能力,即使擺脫追擊,麵對前方茫茫的太空荒漠也等於自殺。而“萬有引力”號的加速也受到限製,它的燃料貯備雖然遠多於“藍色空間”號,但要考慮返航,這樣,在沒有意外發生的情況下,燃料應分成四等份使用,分別是:向太陽係外加速,返航前的減速,返航向太陽係加速,到達地球前的減速。所以,能夠用於追擊加速的燃料隻占總貯備量的四分之一。好在通過對之前航行記錄的計算和智子情報,“萬有引力”號能夠精確掌握“藍色空間”號的燃料貯備量,而後者對前者的燃料情況則一無所知,所以在這場博弈中,“萬有引力”號能看到“藍色空間”號手中的牌,反之則不行。在雙方交替的加速中,“萬有引力”號一直保持著高於“藍色空間”號的速度,但兩艦的最終速度與它們能達到的最高速度都相差甚遠。在追擊開始後的第二十五年,也許是已經達到了燃料消耗的底線,“藍色空間”號停止了加速。
在半個世紀的航程中,“萬有引力”號一直在呼叫“藍色空間”號,告訴他們逃跑沒有意義,即使甩脫地球的追擊戰艦,水滴也肯定能追上並消滅他們;而回到地球,他們將得到公正的審判,命令他們立刻減速返航。這如果實現將大大縮短追擊時間,但“藍色空間”號一直沒有理會。
就在一年前,當“萬有引力”號與“藍色空間”號的距離縮短至三十個天文單位時,發生了一件並不是太意外的事:“萬有引力”號和兩個同行的水滴進入智子盲區,與地球的實時通信中斷了,隻能采用電磁波和中微子通信,“萬有引力”號發出的信息到達地球需要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還要等待同樣長的時間才能得到回複。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黑暗森林的另一個間接證據——智子盲區
危機紀元之初,在使用智子係統探測地球的同時,三體世界也向銀河係的其他方向發射了接近光速的智子,首批發射了六個。但這些智子不久均進入盲區,最遠的一個隻飛行了7光年。後來發射的智子也遇到了同樣的事情,最近的盲區是跟隨“萬有引力”號的智子遇到的,與地球的距離隻有1.3光年。
智子間的量子聯結是一次性的,一旦中斷不可能恢複,那些進入盲區的智子都永遠迷失在了太空中。
對於智子遇到了什麽樣的幹擾,三體世界一無所知,這種幹擾可能是自然的,也可能是“人”為的;三體和地球科學家都傾向於後者。
飛向銀河係的智子在進入盲區前,隻來得及探測兩個鄰近的帶有行星的恒星係,其中都沒有生命和文明。但三體和地球的學者們都認為,那些星係的荒涼正是智子能夠接近它們的原因。
所以,直到威懾紀元後期,宇宙對兩個世界仍保持著神秘的麵紗,但智子盲區的存在很可能是黑暗森林狀態的一個間接證據,這個狀態不允許宇宙變得透明。
智子進入盲區對“萬有引力”號的使命並沒有致命的影響,但卻使任務複雜了許多。之前,潛入“藍色空間”號內部的智子,使“萬有引力”號一直能夠掌握目標飛船內部的情況,現在“藍色空間”號開始對“萬有引力”號呈現黑箱狀態。其次,水滴失去了三體世界的實時控製,其行為完全由內置的A.I.所控製,可能會發生意想不到的情況。
以上情況促使“萬有引力”號的值勤艦長決定加快任務的進程,“萬有引力”號再次提速,加快接近目標。
隨著“萬有引力”號的迅速逼近,“藍色空間”號第一次與追擊艦聯係,提出一個解決方案:把包括主要嫌疑犯在內的艦上三分之二的人員送上太空穿梭機,離開“藍色空間”號,由“萬有引力”號接收,剩下三分之一的人駕駛“藍色空間”號繼續飛向太空深處的目標。這樣,人類在星際就保留了一個前哨和種子,保留了一個探索的機會。
這個要求被堅決拒絕。“萬有引力”號聲明:“藍色空間”號上的所有人都有謀殺嫌疑,必須全部接受審判,他們是被太空異化的人,已經不被人類社會認為是自己的一部分,更不可能代表人類探索宇宙。
“藍色空間”號顯然終於意識到逃跑和抵抗都沒有意義,如果追擊者隻有太陽係戰艦,那還可以背水一戰,但同行的兩個水滴已經使雙方的實力變得不成比例。在水滴麵前,“藍色空間”號隻是一個紙糊的靶子,沒有任何逃脫的可能。在雙方相距十五個天文單位時,“藍色空間”號向“萬有引力”號投降,放棄逃跑,同時開始全功率減速,這使兩艦的距離急劇縮短,漫長的追捕就要結束了。
“萬有引力”號全艦從冬眠中蘇醒,戰艦進入戰鬥狀態,曾經冷清寂靜了半個世紀的飛船再次充滿了人氣。
醒來的人們所麵對的,除了近在眼前的追捕目標,還有與地球失去實時通信的事實。後者並未在精神上拉近他們與“藍色空間”號的距離,恰恰相反,就像一個與父母暫時走失的孩子,對所遇到的根本沒有父母的野孩子更加恐懼和不信任,所有人都希望盡快把“藍色空間”號繩之以法,然後返航。雖然兩艦同處廣漠冷寂的外太空,以相差不多的速度朝著同一方向航行,但在精神上,“萬有引力”號與“藍色空間”號所進行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遠航,前者是有源的,後者無源。
在全體蘇醒後第九十八小時,“萬有引力”號上的心理醫生韋斯特接待了第一位谘詢者。來人是戴文中校,這令韋斯特有些吃驚,在醫生的記錄中,他是艦上心理穩定係數最高的人。戴文是隨艦的憲兵指揮官,負責“萬有引力”號追上目標後,解除“藍色空間”號的武裝並逮捕所有嫌疑犯。“萬有引力”號起航時,地球上的男人是最後一代像男人的男人,而戴文又是他們中間最男性化的,他外形剽悍,常被誤認為是公元人。他經常發表一些強硬言論,認為對於黑暗戰役一案,法律應該恢複死刑。
“醫生,我知道你會對聽到的一切保守秘密,我也知道這很可笑。”戴文小心翼翼地說,一反他往日鋒芒畢露的作風。
“中校,對於我的專業來說,沒什麽是可笑的,一切都很正常。”
“昨天,星際時間大約是436950,我從四號會議艙出來,沿十七號艦廊回我的艙。就在艦廊中間,靠近情報中心那裏,迎麵走來一個人,是一名中尉,或者說穿著太空軍中尉的軍便裝。這時除了值勤的,大部分人都睡了,不過在那裏遇到一個人也沒什麽奇怪的,隻是……”中校搖搖頭,眼神恍惚起來,像是在回憶夢境。
“有什麽不對嗎?”
“我與那人擦肩而過,他向我敬禮,我隨意掃了他一眼……”
上校又停了下來,醫生點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那個人是——是‘藍色空間’號上的陸戰隊指揮官樸義君少校。”
“你是說‘藍色空間’號嗎?”韋斯特平靜地問,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驚奇感。
戴文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醫生,你知道我的工作,我不停地通過智子發來的實時圖像監視著‘藍色空間’號內部,可以這麽說:我對那裏的所有人比對這裏的人更熟悉,我當然認識樸義君,那個朝鮮人。”
“也許隻是艦上一個相貌相近的人。”
“本艦的人我也熟悉,沒有這樣的人。而且……他敬禮後從我身邊走過,麵無表情,我站在那裏呆了幾秒鍾,回頭看時,艦廊裏已經空無一人了。”
“上校,你是什麽時候蘇醒的?”
“三年前,為了監視目標內部情況,我以前也是艦上蘇醒時間最長的人。”
“那麽你肯定經曆了進入智子盲區的事件。”
“當然。”
“那之前你一直看著目標飛船上的實時圖像,我想在你的感覺中,自己更像是身處‘藍色空間’號而不是‘萬有引力’號。”
“是的,醫生,很多時間確實有這種感覺。”
“然後,圖像突然消失了,那裏你什麽都看不到了,同時你也很累了……上校,就這麽簡單,相信我,不必擔心,很正常。建議你多休息,現在畢竟人手很充裕了。”
“醫生,我是末日戰役的幸存者,當時被爆炸拋出來,蜷縮在一個不比你這張桌子大多少的救生艙中,在海王星軌道上飄了一個月。獲救時我都快死了,但心理仍沒有出現問題,更沒有幻覺……我相信我看到的。” 戴文說著起身離開,走到艙門時他又轉過身來,“再遇到那個雜種,不管在什麽地方,我會殺了他。”
三號生態區發生了一起小事故,一根培養液管道破裂了,這是一根很堅固的碳纖維管,且不承壓,發生破裂的可能性很小。維護工程師伊萬穿過生態區熱帶雨林般的無土栽培植物,看到破裂的管道已經關閉液流,有幾個人正在清理泄出的黃色培養液。見到管子上的破口時伊萬愣住了,像見了鬼一般——
“這……這是微隕石擊破的!”
有人笑出聲來。伊萬在工作上是個老成持重的人,正因為如此,他現在才顯得更可笑。幾個生態區都位於艦體中部,具體到三號區,距最近的艦體外壁也有幾十米遠。
“我做過十多年的艙外維護,這種事閉上眼睛都不會弄錯!你們看,外爆型破口,邊緣有明顯的高溫燒蝕,典型的微隕石擊創!”
伊萬把眼睛湊近破口,仔細察看破口對麵的管道內壁,然後讓一名技師用切割工具把管壁切下圓圓的一片,拿去顯微放大。當放大一千倍的圖像傳來時,所有人都在震驚中沉默了。管壁上鑲嵌著幾個黑色的小顆粒,大小約幾微米,放大後的圖像中,顆粒的晶麵閃閃發光,像是幾隻不懷好意的眸子盯著他們。這些宇航員當然都知道那是什麽東西,這顆微隕石的直徑約一百微米,擊穿第一道管壁時自己也破碎了,已失去大部分動能的碎片鑲嵌在破口對麵的管壁上。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抬頭仰望破口上方。
上方的艙壁光潔無損。事實上,在這道艙壁上方,與外麵的太空還隔著幾十道、也可能是上百道各種厚度的艙壁,這些艙壁中任何一道受到這樣的撞擊都會引發高級別報警。
但這顆微隕石隻可能來自太空,因為從創口的狀態推斷,微隕石與管道的相對速度高達每秒三萬米,不可能在艦內把它加速到如此高的速度,更不可能在生態區裏做到這點。
“見鬼了。”一位叫艾克的中尉咕噥一聲,轉身走開了。他這話別有含義,因為就在十幾個小時前,他還見過一次更大的鬼。
那時,艾克正躺在自己艙室的**昏昏欲睡,突然看到對麵的艙壁上開了一個圓形的口子,直徑有一米左右,掛在牆上的那幅夏威夷風景畫與圓口重合的部分消失了。本來,飛船內部的許多艙壁是可變形的,可以在任何位置自動出現艙門,但並不會出現這種圓形的洞,況且中層軍官宿舍的艙壁都是不可變形的金屬壁。艾克細看,發現那個圓洞的邊緣像鏡麵一般光潔。這件事雖然詭異,但也是艾克求之不得的,因為隔壁住著薇拉中尉。
薇拉是艦上的A.I.係統維護工程師,那個俄羅斯美人是艾克狂熱追求的對象,但薇拉對他似乎沒什麽興趣。艾克還記得兩天前的事,當時他和薇拉都剛結束值勤,一起回到軍官艙,艾克想到薇拉的艙室裏坐坐,但她同每次一樣,隻是堵在門口和他說話。
“我隻是進去坐坐。你看親愛的,我們是鄰居,我連你的門都沒串過一次,你總得照顧一下男人的尊嚴。”艾克說。
“這個艦上有尊嚴的男人都是憂鬱的,沒有心情串女人的門。”薇拉斜眼瞟著艾克說。
“有什麽可憂鬱的?我們追上那幫殺人犯以後,世界上一切威脅都消失了,快樂的時代就要到來了。”
“他們不是殺人犯!如果沒有威懾,‘藍色空間’號現在就是人類延續的唯一希望。可我們現在正和人類的敵人聯手追擊他們,你一點兒都不覺得恥辱?”
“哦,親愛的,”艾克手指薇拉豐滿的胸部說,“你這樣的思想,是怎麽……”
“是怎麽參加這次航行的,對嗎?你去心理軍官和艦長那裏告發我好了,我會馬上被強製冬眠,回去後就被踢出軍隊,我求之不得呢!”薇拉說完,在艾克麵前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現在,艾克可以從這個洞順理成章地進入薇拉的艙室了。他解開失重束縛帶,從**坐起來,但立刻停住。他看到圓洞的下方,床頭櫃的三分之一也消失了,那是位於圓洞前的部分,斷麵和圓洞的邊緣一樣,也是光潔晶亮的鏡麵,像被一把無形的利刀削掉了一樣。被切斷的不僅是床頭櫃,還有裝在裏麵的東西,他看到一摞衣服被齊齊地切開,斷茬也是亮晶晶的。整個斷麵與圓洞邊緣吻合在一起,能看出是一個球麵。艾克輕推床麵,在失重中升起一點,透過圓洞向隔壁看去,立刻嚇得魂飛天外,幾乎肯定自己是在噩夢中。洞的另一側,薇拉緊靠艙壁的單人床少了一部分,躺在**的薇拉的小腿和那部分床也一起消失了!床和腿的斷麵仍然是鏡麵,腿的斷麵雖然光潔無比,像塗上水銀一般,但也能清晰地看到被齊齊切斷的肌肉和骨骼。不過,薇拉剩下的部分好像安然無恙,她躺在那裏睡得很香,豐滿的胸部在均勻的呼吸中緩緩起伏。放在平時,艾克一定會陶醉其中,但現在他隻感到一種超自然的恐怖。他稍微定神細看,發現床和腿的斷麵也是與圓洞邊緣吻合的球麵形狀。
看起來這是一個直徑一米左右的泡狀空間,在泡內的東西全消失了。
艾克從床頭拿起一把提琴弓,顫抖著把弓向那個無形的空間泡伸去。果然,弓伸進泡內的部分消失了,但弓弦仍然緊繃著。他把弓抽回來,發現它完好無損。不過他仍然慶幸自己沒有鑽這個洞,誰知自己能不能完好無損地從另一側出去?
艾克強迫自己鎮靜,想了想出現目前這種超自然現象的最可能的原因,然後做出了一個他自認為明智的決定:戴上催眠帽重新躺回**。他紮緊束縛帶後啟動了催眠帽,把睡眠時間設定成半小時。
半小時後艾克準時醒來,看到圓洞依舊。
於是他又把催眠時間設定為一個小時,醒來後再看,圓洞消失了,艙壁依舊,那幅風景畫完好無損地掛在那裏,一切都與原來一樣。
但艾克還是很擔心薇拉。他衝出門去,來到薇拉的門前,沒按門鈴,使勁砸門,腦子裏浮現的都是薇拉斷了半截腿躺在**奄奄一息的可怕畫麵。門好半天才開,薇拉在門前睡眼蒙矓地問他怎麽回事。
“我來看看,你……還好嗎?”艾克說著向下看看,薇拉的睡裙中兩條修長的美腿完好無損。
“白癡!”薇拉把門猛地關上。
回到自己的艙室後,艾克又戴上催眠帽,這一次他把睡眠時間定為八個小時。對於剛才的事,唯一明智的選擇就是讓它爛在自己肚子裏。由於“萬有引力”號的特殊性質,對艦上人員,特別是各級軍官的心理監視十分嚴格,艦上部署了一支心理監視部隊。在一百多名定員中,就有十幾名心理軍官,以至於起航時有人質問,這是星際飛船還是精神病院。再加上那個非軍職的心理學家韋斯特,此人特別討厭,把什麽都歸結為心理障礙和精神疾病,讓人覺得馬桶不通了他都能用心理學理論加以分析。艦上的心理甄別標準十分苛刻,隻要被認定有輕度心理障礙,就要強製冬眠。那對艾克來說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將導致他錯過兩艦會合的曆史性時刻,如果那樣,半個世紀後回到地球時,他在未來女孩們的眼中將不再是英雄。
但現在艾克對韋斯特和其他心理軍官的厭惡感減輕了一些,以前總認為他們小題大做故弄玄虛,沒想到人真的能有這樣逼真的幻覺。
與艾克的幻覺相比,劉曉明中士見到的超自然景象可以稱得上壯觀了。
當時,中士執行了一次艦外巡查任務,就是駕駛一艘小型太空艇,在距飛船一定距離處對它的外部進行常規檢查,以期發現船體表麵的異常,如隕石撞擊等。這是一項古老而過時的操作,不是必須的,也很少進行,因為靈敏的傳感監測係統可以隨時發現艦體異常,同時這項操作隻能在飛船勻速航行時進行,加速航段要做十分困難。最近,隨著向“藍色空間”號的靠近,“萬有引力”號頻繁地做加速和減速調整,現在終於停止加速,處於勻速航行狀態,中士接到命令,借這一機會進行一次艦外巡查。
中士駕駛太空艇從艦體中部平滑地駛出“萬有引力”號,在太空中滑行到能夠看到飛船整體的距離。巨大的艦體沐浴在銀河係的星光中,與冬眠航行時不同,所有的舷窗和外側艦廊都透出燈光,在艦體表麵形成一片燦爛的亮點,使“萬有引力”號看上去更加氣勢磅礴。
但中士很快發現了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萬有引力”號是一個標準的圓柱體,而現在,它的尾部竟然是一個斜麵!同時,中士發現艦體的長度短了許多,約有五分之一的樣子,就像艦尾被一把無形的巨刀削掉了一段!
中士把眼睛閉上幾秒鍾,再次睜開後,看到的仍然在是尾部被削掉的“萬有引力”號!頓時一股寒氣穿透脊髓。這恐懼不僅是由於眼前景象的詭異,還有更實際的內容:這艘巨型星際飛船是一個有機整體,如果艦尾突然消失,能量循環係統將被完全破壞,隨之而來的將是整艦的大爆炸。但現在什麽都沒有發生,飛船仍在平穩地航行中,看上去像絕對靜止地懸在太空中一樣。耳機中和眼前的係統屏幕上連最輕微的異常報警都沒有。
中士打開通話開關,想要向上級報告,但旋即又把通話頻道關上了。他想起一位參加過末日戰役的老宇航員的話:“太空中的直覺是不可靠的,如果必須依靠直覺行事,就先從一數到一百,沒有時間的話,也至少要數到十。”
他閉上眼睛開始數,數到十時睜開眼,“萬有引力”號的艦尾仍然不見蹤影;他閉上眼睛繼續數,呼吸急促起來,但仍努力回憶著經受過的訓練,迫使自己冷靜再冷靜。數到三十時睜眼,終於看到了完整無缺的“萬有引力”號。中士又閉上眼長出一口氣,使自己劇烈的心跳穩定下來,然後操縱太空艇向艦尾駛去,繞到圓柱體的頂端,看到了聚變發動機三個巨大的噴口。發動機沒有啟動,聚變堆維持著最低功率運行,噴口隻透出黯淡的紅光,讓他想起地球上的晚霞。
中士慶幸自己沒有報告,軍官還可能接受心理治療,像他這樣級別的士官則隻能因精神問題而被強製冬眠,同艾克一樣,劉曉明也不想作為一個廢品回到地球。
韋斯特醫生到艦尾去找關一帆,他是一名隨艦航行的學者,在設於艦尾的宇宙學觀測站工作。中部生活區有分配給關一帆的生活艙,但他很少到那裏住,而是長期待在觀測站中,連吃飯都讓服務機器人送去,人們稱他為“艦尾隱士”。
觀測站隻是一個窄小的球形艙,關一帆就在裏麵工作和生活,這人不修邊幅,頭發胡子老長,但看上去還是很年輕。韋斯特見到關一帆時,他正懸浮在球形艙正中,一副躁動不安的樣子,額頭汗濕,眼神緊張,一隻手不時拉扯一下已經大開的領口,好像喘不過氣來似的。
“我在工作,沒時間接待你,我在電話裏告訴過你的。”關一帆說,顯然對醫生的到來感到很厭煩。
“正是在電話裏,我發現你有精神障礙的症狀,所以來看看。”
“我不是軍人,隻要沒有威脅到飛船和他人的安全,你管不著我。”
“不錯,按規定我可以不管,我來是為了你好。”韋斯特轉身離去,“我不相信一個患有幽閉恐懼症的人能在這種地方正常工作。”
韋斯特聽到關一帆說讓他等等,他沒有理會繼續離去,正如預料的那樣,關一帆從後麵追上來,拉住他說:“你是怎麽知道的?我確實有你說的那個……幽閉恐懼,我感到很幽閉,像被塞到一根細管子裏,有時又覺得被兩片無限大的鐵片壓在中間,壓扁了……”
“不奇怪,看看你待的地方。”醫生指指觀測站,它像是卡在縱橫交錯的管道和線纜中的一隻小雞蛋,“你的研究對象是最大的,可待的地方是最小的,再想想你在這裏待了多長時間?你上次蘇醒後已經四年沒冬眠了吧?”
“我沒抱怨,‘萬有引力’號的使命是執法而不是探索,起航匆匆忙忙的,能建立這個站就不錯了……關鍵是,我的幽閉恐懼與這個無關。”
“我們到一號廣場去散散心吧,肯定對你有幫助。”
醫生沒再多說什麽,拉著關一帆向艦首飄去。如果在加速狀態下,從艦尾到艦首相當於從一千多米深的井裏爬上來,但在目前勻速航行的失重狀態下,去那裏就很容易了。一號廣場位於圓柱形艦體的頭部,籠罩在一個半球形透明罩下,站在這裏,幾乎感覺不到半球罩的存在,仿佛置身於太空中。與球形艙中的星空全息影像相比,這裏更能體會到外太空航行的“去物質效應”。
“去物質效應”是宇航心理學中的一個概念。當人們身處地球世界時,周圍被物質實體所圍繞,潛意識中的世界圖像是物質的和實體的;但在遠離太陽係的外太空中,星星隻是遙遠的光點,銀河係也隻是一片發光的薄霧,從感官和心理上,世界已經失去了質量和實體感,空間主宰了一切,於是,航行者潛意識中的世界圖像由物質的變成了虛空的,這個心理模型是宇航心理學的基本坐標。這時,在心理層麵上,飛船成為了宇宙中唯一的一個物質實體。在亞光速下,飛船的運動是不可察覺的,宇宙變成了一間沒有邊際的空曠展廳,群星都像幻覺,飛船是唯一的展品。這種心理模型可能帶來巨大的孤獨感,並且很容易在潛意識中產生對“展品”的超級觀察者的幻想,進而又帶來因完全暴露而產生的被動感和不安。
所以,外太空宇航中的負麵心理因素大多是以外部環境的超開放性為基礎的,而在這種環境下,關一帆竟然產生了幽閉恐懼,這在韋斯特豐富的專業經曆中十分罕見。但眼前還有一件更奇怪的事:韋斯特明顯看出,關一帆進入廣場後,暴露於廣闊太空並沒有使他產生舒適的解脫感,他身上那種因幽閉產生的躁動不安似乎一點都沒有減輕。這也許證明了他說過的話,他的幽閉恐懼可能真的與那狹窄的觀測站無關,這使得韋斯特對他產生了更大的興趣。
“你沒感覺好些嗎?”醫生問。
“沒有,一點沒有,還是很幽閉,這裏,這一切,都很幽閉。”
關一帆隻是對星空掃了一眼,就望著“萬有引力”號的航行方向,醫生知道,他是想看到“藍色空間”號。現在,兩艦相距隻有十萬千米,速度基本相同,都停止加速處於勻速航行狀態,以外太空的尺度可以說是在編隊航行了。兩艦指揮層正在就交接細節進行最後的談判。但在這個距離上,肉眼還是不能看到對方。水滴也看不到了,按照半個世紀前起航時與三體世界的協議,它們現在處於距兩艦均為三十萬千米的位置。三者的位置構成了一個細長的等腰三角形。
關一帆收回目光,看著韋斯特說:“昨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裏到了一個地方,那是一個很寬敞的地方,寬敞到你不可能想象的程度。醒來後感覺現實很狹窄,就感到幽閉恐懼了。就好像,從一出生就一直把你關在一個小箱子裏,也無所謂,可一旦把你放出來一次再關回去,就不一樣了。”
“說說你在夢中去的那個地方。”
關一帆對醫生神秘地一笑,“我會對艦上的科學家說,甚至還想對‘藍色空間’號上的科學家說,但不會對你說。醫生,我對你本人沒有成見,但實在看不慣你們這個行業所共有的那副德性:隻要你們認定誰有精神障礙,那此人說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病態幻覺。”
“可你剛說過是在做夢。”
關一帆搖搖頭,努力回憶著什麽,“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夢,也不知道那時是不是醒著。有時候,你會在夢中覺得醒來了,卻發現仍在夢中;有時候,你本來醒著,卻好像在夢中。”
“後一種情況很少見,如果在你身上發生了,就可以判定為精神障礙的症狀。哦,我這麽說又讓你不滿了。”
“不不,其實想想我們倆也有共同之處:我們都有自己的觀察對象,你觀察精神病人,我觀察宇宙;和你一樣,我也有一套判定觀察對象是否健全的標準,這個標準就是數學意義上的和諧與美。”
“那你的觀察對象顯然是健全的。”
“你錯了,醫生。”關一帆手指燦爛的銀河,眼睛卻盯著韋斯特,像在指給他看一個突然出現的巨大怪物,“它是一個高位截癱的病人!”
“為什麽?”
關一帆抱著雙膝把自己縮成一團,這動作也同時使他在失重中慢慢旋轉起來,他看到壯麗的銀河係圍繞著自己運行,自己成了宇宙中心。
“因為光速,已知宇宙的尺度是一百六十億光年,還在膨脹中,可光速卻隻有每秒三十萬千米,慢得要命。這意味著,光永遠不可能從宇宙的一端傳到另一端,由於沒有東西能超過光速,那宇宙一端的信息和作用力也永遠不能傳到另一端。如果宇宙是一個人,就意味著他沒有一個神經信號能夠傳遍全身,他的大腦不知道四肢的存在,四肢不知道大腦的存在,同時每個肢體也不知道其他肢體的存在,這不是截癱病人是什麽?其實我有一個比這更糟的印象,宇宙隻不過是一具膨脹中的死屍[7]。”
“有意思,關博士,很有意思!”
“除了每秒三十萬千米的光速,還有另一個‘三’的症狀。”
“什麽?”
“三維,在弦理論中,不算時間維,宇宙有十個維度,可隻有三個維度釋放到宏觀,形成我們的世界,其餘的都卷曲在微觀中。”
“弦論好像對此有所解釋。”
“有人認為是兩類弦相遇並相互抵消了什麽東西才把維度釋放到宏觀,而在三維以上的維度就沒有這種相遇的機會了……這解釋很牽強,總之在數學上不是美的。與前麵所說的,可以統稱為宇宙三與三十萬的綜合征。”
“那麽病因呢?”
關一帆哈哈大笑著摟住了醫生的肩膀,“偉大的問題!不瞞你說,還真沒人想這麽遠!我相信是有病因的,那可能是科學所能揭露的真相中最恐怖的一個。但……醫生,你以為我是誰啊,我不過是龜縮在一艘飛船尾巴上的小小觀測者,起航時隻是個年紀輕輕的助理研究員。”他放開醫生,對著銀河長歎一聲,“我是艦上冬眠時間最長的人,起航的時候我才二十六歲,現在也隻有三十一,但宇宙在我眼裏,已經由所有美和信仰的寄托物變成了一具膨脹的屍體……我感覺已經老了,群星不再吸引我,我隻想回家。”
與關一帆不同,韋斯特醫生的蘇醒時間很長。他一直認為,要保持別人的心理穩定,自己首先要成為有能力控製情緒的人,但現在,有什麽東西衝擊了他的心靈,他第一次帶著感情回望半個世紀的漫長航程,雙眼有些濕潤了,“朋友,我也老了。”
像是回答他們的話,戰鬥警報忽然淒厲地鳴響,仿佛整個星空都在尖叫。大幅的警報信息窗口也在廣場上空彈出,那些窗口層層疊疊地湧現,像彩色的烏雲般很快覆蓋了銀河。
“水滴攻擊!”韋斯特對一臉茫然的關一帆說,“它們都在急劇加速,一個對準‘藍色空間’號,一個對準我們。”
關一帆四下看看,本能地想抓住什麽東西以防飛船突然加速,但四周空無一物,最後隻能抓住醫生。
韋斯特握住他的手說:“戰艦不會機動飛行的,來不及了,我們隻剩十幾秒鍾了。”
短暫的驚慌後,兩個人都有一種奇異的慶幸感,慶幸死亡來得如此突然,以至於根本沒有時間恐懼。也許,剛才對宇宙的討論是對死亡最好的準備。他們都想到同一句話,關一帆先說了出來:
“看來,我們都不用為自己的病人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