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醍醐灌頂

程磊坐在路軒崗的車上,和王增奎一起往西山奔;他們是去看望老排長孫嘉茂。

孫嘉茂的機電製造公司建在渤海市有名的西山腳下。

這裏山清水秀,風景如畫,美麗的鐵馬河從遠方逶迤而來,貼著西山山腳,泛著一河波光流向遠處的渤海市區,然後從渤海市區穿城而過,一直奔向大海。

正是傍晚時分,河水裏落滿了霞光彤雲,鐵馬河看上去就像一條金色的河流,卷著一河童話般的夢幻和神奇緩緩北去。

程磊還清楚地記著第一次見孫嘉茂的情景,那是他剛剛下連隊沒幾天的事。

那天早晨,連隊剛剛出操回來,程磊看見營區道路上走著一個背影。

他被這個人走路的姿勢吸引了,這個人不是在走,而是在手舞足蹈。

仔細端詳,他才看清楚,這是一個殘疾人,身體的動作完全是下意識的,之所以手舞足蹈,實際是在通過肢體動作盡量保持身體平衡。

這個人的身後,緊跟著連隊的衛生員。

隻見衛生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背影,時刻準備衝上去,防備他突然倒地時好立刻救助。

但這一幕終究沒有發生。那個背影就那麽一直往前舞蹈,在營區道路上做著屬於他自己的晨操。

後來程磊聽老兵介紹,那是連裏的孫排長,幾年前在訓練時,傷了腰神經,殘廢了。

平時孫排長住在老家,但也許是對部隊生活的戀戀不舍,每年都會抽一段時間返回老部隊來看看。

這個孫排長引起了程磊的注意,因為,他聽說,這個孫排長和他是同鄉,也是渤海市鳶城區人。

幾天後,他就近距離地見到了孫排長。

那天新兵出公差,拆除連隊貼院牆的一間年久失修的小房子。

那是連隊初創時蓋的一間小屋,已經有幾十年的曆史,是用那種隨處可見的虎皮石蓋的。

最近連裏響應上級環境建設達標工作,決定要拆除那間小屋。

新兵來了一個班,但到了以後,班長卻命令大家原地等待,說等一個人來了以後再拆。

當時程磊有些納悶,拆這麽一間小房子還要等哪位首長來嗎?這部隊的規矩可真多。

後來那個人來了,不是哪位首長,是孫排長。

孫排長那天是坐著輪椅來的,被衛生員推著。

他來到以後,先從腰間找出一把鑰匙,推開了衛生員要攙扶的手,自己一搖一晃地走到小屋跟前,很仔細地用手拂去了鎖上的灰塵,慢慢地打開了那把鎖。

門推開,一股潮濕的氣味撲麵而出。

所有人的聞到了那股氣息,那是常年不見陽光才能滋生的潮濕氣味,說明這所房子已經久無人住。

屋子裏空空如也,除了蛛網,就是一屋灰塵。

陽光從敞開的門口鑽進去,照亮了一角,也清晰地投射出了漂浮在小屋上空那些微生物一般的浮塵影子。

孫排長站在門前,盯著房子瞅了那麽一會兒,才似乎很不情願地閃開身,回身衝新兵們說:“大家拆的時候一定要注意,最好戴上皮手套,這屋裏有很多蠍子,小心被蟄著。”

新戰士們迷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班長。

班長從挎包裏拿出一摞皮手套分給大家,顯然早就有所準備。

班長說:“就按孫排長說的做,大家幹活的時候,一定要小心。”

後麵的情況真如孫排長所說,在拆除的過程中,一個一個的蠍子層出不窮,讓大家疲於應付。

拆了一間不到十平米的小房子,卻用了整整一上午的時間,大部分時間都用來逮蠍子了。

戰士們小心翼翼地用戴著皮手套的手把四處亂竄的蠍子逮起來,然後遞給孫排長,看他把那些蠍子收進了一個陶罐裏。

孫排長就那樣一直陪了他們一上午,直到房子被夷為平地,蠍子一個不剩。

然後他抱著半罐蠍子,坐上輪椅,被那個小戰士推走了。

班長告訴大家,孫排長叫孫嘉茂,那間小屋子是他在部隊時曾經住過的房子。

這讓程磊的內心疑竇頓生,這個孫嘉茂真是個怪人,他住的房子裏怎麽有這麽多蠍子呢?他當時是怎麽和這些蠍子和睦相處的?他不害怕嗎?

後來,他才聽說,那些蠍子是孫嘉茂養的。這讓他更加詫異,在部隊住,卻養了這麽多蠍子,這個孫排長真是個怪人!

直到他返回家鄉,遇見了已經轉業回到地方的孫嘉茂,他們之間第一次促膝交談後,他才知曉了這後麵的秘密,讓他對孫嘉茂的怪印象一掃而光,而且對其升起了深深的敬意。

孫嘉茂是做單杠大回環時受的傷。

一開始還能動,後來就基本臥床不起了。

去軍區總醫院做了三次手術卻都以失敗而告終;他從一開始的滿懷希望,到完全失望,到最後,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

他和程磊說:“如果病痛分十個等級的話,那麽我忍受的就是九級傷痛,是那種幾乎忍受不住的神經疼痛。”

“整整五年時間,我感覺每天就像漂浮在空中,白天晚上睡不著覺。睡覺隻是半睡半醒狀態的迷糊一會兒,馬上就被疼醒。”

“那時候的狀態,就是看什麽都煩,想什麽都煩,整個人都處在精神分裂狀態。”

平時賢惠無比的妻子在孫排長眼裏也不再賢惠,而是一身毛病。

他總是找茬挑起爭吵,似乎隻有爭吵才能轉移一點疼痛的感覺。

那天孫嫂正在床前包水餃。

他又一次挑起了戰爭,大聲吵鬧的他還覺得不過癮,幹脆,抄起盛滿白麵的麵瓢,一把扣在孫嫂頭上,一頭烏發的孫嫂瞬間成了白毛女。

委屈的孫嫂跑了出去,叫來了幾個隨軍家屬來評理申冤。

那些隨軍家屬都比他們年齡大,都是經曆了風雨的人,知道事情的原委在哪裏,所以都采取了勸和的態度,兩邊勸,兩邊壓。

在幫他們把水餃包完的同時,有一個好心的軍嫂從家裏端來了一盤炸山蠍給他們吃。

沒想到,那天晚上孫嘉茂竟然睡了一個囫圇覺,沒感到疼痛。

而且,一連三天都睡得很踏實。

一開始,他百思不得其解,甚至驚喜地認為是病情突然好了。

直到再次疼痛發作,他無意中又吃了幾個那天剩下的山蠍;奇跡再次發生,竟然又不疼了。

他的注意力聚焦到了山蠍身上,發現了山蠍止疼的奧秘。

這種猜測,從部隊醫院的醫生那裏得到了證實,山蠍具有活血化瘀,消腫止痛的作用。

於是,他讓妻子去部隊附近的山村裏買了很多山蠍,除了吃,他幹脆在宿舍相鄰的那間小屋裏養起了山蠍。

他本身就是一個喜歡思考的人,於是就開始研究養山蠍的技術。

從此一發不可收,不但養殖山蠍,並且攻克了山蠍生育繁殖的難關;當地新聞媒體對他的事跡進行了宣傳報道,很多地方村民都來向他學習山蠍養殖技術。

他突然發現自己不再是一個廢物,而是一個通過思考和研究能夠創造價值的人。

他的生活開始感受到了陽光。

後來,他轉業回到家鄉,又發明了替代人工生發豆芽的豆芽生產機,開創了自己的一番事業。

十幾年過去,從一個小作坊開始,如今已經發展成了占地幾十畝,專門生產豆芽機的大型機電生產公司。

因為提前打了電話,孫嘉茂提前半小時坐著輪椅在會客室等待他們了。

這是一個充滿了孫氏風格的公司,每座建築都修建了殘疾人坡道,孫嘉茂坐著電動輪椅可以自由奔走在廠子的每個房間和角角落落。

很久沒有來,他們先參觀了一圈生產車間和產品展廳。

公司的規模又有所擴大;產品已經實現了從日產五百斤豆芽機到日產一百噸的豆芽機品種覆蓋。

發展成了目前國內規模最大的豆芽機生產廠家;產品遠銷國內外。

雖然已經是晚上,仍然看見幾波外省的客戶在他們的展銷大廳參觀,廠區裏回**著女解說員悅耳的產品解說聲。

程磊他們是吃了飯過來的,所以,大家參觀完了就坐下喝茶。

孫嘉茂拿出了最好的普洱茶款待他們。

話題展開,很自然地就引到了程磊最近闖紅燈救人的事上。

程磊小聲說出了自己準備捐款的想法。

孫嘉茂看了看他,說出了自己的意見:“一個人在社會上立足,關鍵要有一顆愛心,但這種愛心不是一成不變的。首先是小愛,愛自己,愛家人,愛自己的小家;不愛自己小家的愛,那不是愛,因為,自身都不顧的人,其實還不具備愛的能力。”

程磊靜下來,傾聽孫嘉茂的真知灼見。

程磊很清楚,這個老排長可以說經曆了人世間所有的辛酸和病痛,他能挺過來,本身就是奇跡!

他對人生的感想,絕對不是來源於書本,更不是道聽途說,而是來自於自身生命曆程的真實感受。

孫嘉茂繼續說:“小愛之後,是一種更高層次的愛,那就是愛身邊的人,愛朋友,愛同學,愛戰友,愛親戚,愛和自己所有有關係的人,和沒有關係的人,這種愛是一種能力的增強,更是一種境界的提升。”

他轉過頭對著程磊說:“程磊,我知道你的家庭情況,你現在需要錢,所以,我建議你不要全部捐出這筆錢,最好捐出一半,留一半補貼家用,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幾天你一定沒好好出車,光應付采訪,就夠你忙的。”

一句話說到了程磊心坎上,他不得不信服地點點頭。

王增奎是第一次來看孫嘉茂,當他看到孫嘉茂作為退伍軍人先進典型被各級領導接見的照片時,感到非常新奇和佩服。

他在孫嘉茂和國家領導人的一張合影前站了下來。

陪同觀看的孫嘉茂主動說:“這是二零一六年,我出席全國退轉軍人優秀代表會議時,與國家領導人的合影,我是作為自主創業的典型參加的。”

有一句話孫嘉茂自己沒說,確切一點,他那次是作為當代退轉軍人,身殘誌堅的自強模範典型參加的那次會議。

就在那次會議上,有一位作家對他說:“孫總,我看過你的事跡,你就是中國當代的吳運鐸和保爾科察金!”

臨別的時候,孫嘉茂很真誠地和他們說:“你們還年輕,很多事需要自己去體會,但我有一句話送給你們,人活著,絕對不是隻考慮完成自己的家庭事業目標為目的,那隻是人生的基礎,是我們一係列目標的開始,我們應該有更高的追求。”

回來的路上,程磊突然冒出一句:“和孫排長比起來,我們遇見的那點困難,算個毛!”

他說這話時,是想起了複員回到家鄉最初的那段日子,想起了一開始磕磕絆絆的就業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