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那時的話

就祝你能夠快點忘記我吧

1

周日清晨,到了約好的時間,匡語湉把車開到老街門口。老街前兩年經過翻新,道路兩旁種了很多柏樹,寧凜就站在其中一棵樹下等她。

他嘴裏叼著煙,沒點燃,低頭看自己的手機,不時往來路瞥一眼。

匡語湉看到他好像穿了件新的衣服,黑色的長袖針織衫,黑色的羊角扣大衣,黑色的長褲,一身都是黑的,隻有脖子那兒圍了條白色的圍巾。

她看了會兒,摁了摁喇叭。寧凜注意到,站直身體看著她。

匡語湉把車窗搖下來,衝他招了招手。

“走吧。”

寧凜點點頭,把手機放進口袋,走過來拉開了副駕駛的門,坐進車裏扣上安全帶。

匡語湉這才注意到,他用的竟然是老人機。

邊沿掉了一圈的漆,九宮格鍵盤都已經磨得發白。

寧凜察覺到她的眼神,往自己的口袋裏看了一眼,明白過來。

“老江先借給我用的,回來這陣子挺匆忙的,沒想到去換。”他頓了下,抿抿嘴,眼神望著前方的擋風玻璃,“不是買不起。”

匡語湉低頭,笑了笑。她今天沒化妝,素白的一張臉上像清水洗滌過一樣幹淨,這一笑,倒和十七八歲時的她有八分相似。

寧凜本來隻是隨意看看,但瞧見她的笑容,一時間就移不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

匡語湉也由著他看,自己專心開車。

車子駛出老街,過了高架橋,匯入來往的車流中。

今天天氣很好,日頭很足,路上的車就格外多了些,以往半個小時的車程這次開了快五十分鍾。

匡語湉把車停好,和寧凜一起走進墓園。

順著長長的台階往上走,大概在C區的第五排左右,他們找到了寧冽和匡母的墓碑。

兩座墓碑都很幹淨,看得出時常有人過來整理。匡語湉把早早買好的花束一邊一捧放在他們麵前,再是紙錢、蠟燭、祭品。

天地間有風,她嚐試著點香,點了幾次都沒成功。

匡語湉抬起頭,衝一旁的寧凜說:“喂。”

寧凜回頭,她把香舉起來,他心領神會,解開自己的大衣,把她半個身子籠在自己懷裏,擋住了惱人的風。

日光在頭頂上越來越熱,匡語湉眯著眼睛,終於把香給點上了。

她甩甩灰,抽出三根遞給寧凜,他沉默著接過,在匡母麵前拜上三拜,把香插進小爐裏。

然後是寧冽。

黑色的墓碑上,小小的一張照片很舊了,照片上的人眉眼桀驁,靜靜地看著他們。

寧冽死的時候和寧凜換了身份,一切都是按照寧凜來的,包括這張照片,其實上頭的人不是他自己,是寧凜。

匡語湉盯著墓碑上的“寧凜”兩個字,皺了皺眉,問他:“什麽時候去把相關手續給辦了吧,把碑文和照片都換掉。”

雖然她也不知道,相關手續是什麽手續,由哪個部門操作。

人還活著,既然活著,立個死人的碑算怎麽回事。

寧凜看著自己的照片,靜了好一會兒,遲緩地點點頭:“嗯。”

他們又在墓園站了好一會兒才走。離開前,寧凜回頭望了望,黑色墓碑上的金色小字刻著“寧凜”,照片也是他,但在他的眼裏,仿佛看到的是寧冽在向他微笑。

寧凜忽然轉身,快步走回去,靠在墓碑前,抬手撫了撫冰冷的碑麵。

微涼的溫度從指尖傳來,他沒有開口,但所有的話都已經在不言中說完。

匡語湉聽到了。

他在無聲地道歉。

他在說,對不起。

日光越來越放肆,匡語湉和寧凜從墓園出來,大地已經映上了大片淺色。

匡語湉不太記得自己把車停在哪裏了,她之前嫌停車場太陰冷,直接把車停在了路邊的空位,現在好了,挨個找也找不到。

她蹙了蹙眉,寧凜見狀,說:“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問問管理員。”

他轉身朝崗亭那兒走,匡語湉站在樹蔭底下,看他離去的背影,收回眼,低頭琢磨著自己到底把車停哪兒了。

難道是最近太累了,不至於記性這麽差吧。

還是說她真的已經開始老了?

她兀自想著,耳邊響起雜亂的腳步聲也沒注意,她以為是有人也來上墳,還往旁邊讓了讓,給他們騰了點位置出來。

等意識到不對勁,一根木棍已經往她背上砸過來。

“葡萄!”

巨大的力道裹挾著風聲,猛地擦過匡語湉的耳邊,她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躲,一頭撞進了一個熟悉的懷抱。寧凜不知何時衝了過來,將她攔腰往後一帶,旋了個身護在身下,緊接著便是棍狀物隔著衣服狠狠敲上皮肉的聲音,寧凜渾身一震,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匡語湉嚇了一跳,趕忙從他懷裏抬起頭,但下一秒,另一棍又迅速揮了下來。

“啊……”

匡語湉一個激靈,眼睜睜看著那棍棒往她腦袋頂上打過來,寧凜來不及護著她,匆忙之間抬起左手擋在她上方,露出脆弱的手腕生生受了那一下。

“哐”的一聲,他吃痛地蹲下身,蜷縮起身子單膝跪地,眼裏的痛苦唰地彌漫,表情一瞬變得分外猙獰,灼痛了匡語湉的眼睛。

她慌忙將他抱在懷中:“寧凜,寧凜!你沒事吧?你怎麽樣了……”

寧凜用力咬牙,咬肌鼓脹,左手迅速腫起一片。他搖搖頭,啞聲道:“沒事。”

匡語湉反身展開雙臂,牢牢地擋在他麵前,她顫抖著聲音大喊:“你們想幹什麽!”

為首的是一個年輕女孩,看樣子有些熟悉。她穿得光鮮亮麗,身後跟著四五個平頭青年,看著流裏流氣的,手臂上刺青縱橫交錯,戴著閃閃發光的耳飾,一個個手裏都拿著粗壯的木棍。

她衝匡語湉笑笑,笑裏是說不出的惡意:“姐姐,當然是幹你呀。”

匡語湉眯起眼,腦海裏熟悉的感覺越來越濃,她盯著女孩看了半晌,終於想起了她的名字。

朱函。

那個跟匡思敏在球場上差點打起來的女孩。

匡語湉語氣冷下來:“你想幹什麽?”

朱函睜著雙大眼,清麗的五官看著像是麵具,掩飾不住內心的狠毒。

她拍了拍身邊刺青男的肩膀,說:“父債子償天經地義,你們姐妹倆既然死了爸媽,那你妹妹惹的事兒,就由你替她償還吧。”

說完,她往後退了幾步,幾個男青年麵無表情地圍了上來。

朱函站在人群後笑得很暢快:“姐姐你也別怕,我不敢拿你怎麽樣的,也就是揍你一頓,痛歸痛,你忍忍就好了,誰讓你那個好妹妹非要搶了我的東西呢。”

2

幾個人圍過來,匡語湉不是不怕的,她攥著拳,咬著牙往後退了一步,等踩到了寧凜的衣擺時,猝然驚醒。

她一語不發,整個人像隻護犢子的老母雞一樣擋在寧凜麵前。她不想讓他受傷,她疼就疼了,他已經這樣了,再讓他去受皮肉之苦,不如直接拿刀子捅她算了。

“寧凜,你先走。”

她戰戰兢兢地,不敢動上分毫,身後卻忽然傳來一聲輕笑。寧凜撐著地麵站起來,頭發被風吹得狂亂,他按著匡語湉的肩,把她往自己身後帶。

“你真拿我當雞崽了?”他回頭衝她笑笑,推她站到樹下,將她格擋在自己和樹的中間。

“好好在這兒待著,不要亂動。”

朱函見狀,笑容淡了些,冷冷地哼了聲,不屑道:“真矯情。”

一青年轉頭問她:“函姐,還打嗎?”

朱函無語地翻白眼:“就一殘廢有什麽好怕的,打啊!”

那幾個男的掄著棍子就上了,寧凜看著他們,忽然笑了,笑容裏是說不出的自信。

“一群傻子。”

真傻。

他寧凜打群架的時候,他們還在讀小學吧。

“哎,好像有人在打架?天哪,有人打人——”

“會不會出人命,好像有個沒手臂的!”

“你別過去,管這些幹什麽,咱報警就得了。快,手機給我……”

“你別說,這斷臂的哥們挺狠啊。”

旁人碎碎細語,一群人打得紅了眼睛,本來隻是為了給個教訓,到最後骨子裏的血性和勝負欲被激發,不管不顧拳拳到肉,就為盡個興爭口氣。

但勝負很快一錘定音。

平頭青年被寧凜單手別住雙腕,寧凜一腳踩在這人的腳踝上,迫使對方重重跪地。平頭青年疼得齜牙咧嘴,眼珠子迷了沙塵,滿臉淚水。

“啊,這殘廢是個練家子!”

遠處傳來刺耳的鳴笛聲,寧凜將手下人手臂擰得幾乎變形,在他們身邊,匡語湉握著根棍子,死死壓製住朱函後頸最脆弱的那塊地方,把她整個人壓在地上。

匡語湉使了大力,眼角餘光瞄到寧凜的身影,他看起來好輕鬆,一個人打四五個仿佛完全不費勁。

手起棍落,打得酣暢淋漓。

匡語湉第一次覺得,寧凜原來沒她想象中的那麽弱。

他和“羸弱”“頹廢”“泯然”這一類的詞匯沒有一點點關係。

他的專業能力、他的職業素質都體現在他的一舉一動裏,刻畫出舊日老街裏從街頭打到街尾的混世魔王,又勾勒出她從沒見過的那個他——警校裏的體能之王,過人的天賦和優異的成績讓他遠遠甩開同齡人一截,在大家都年輕氣盛的歲月裏,他銳利而張揚,是寮州刑事警察學院最奪目的太陽。

寧凜照著平頭男的肚子給了一腳,反身坐到他的背上,手裏也撿了根棍子,被削得尖銳無比的尖端正對著他的眼睛。

匡語湉抬起頭,問:“怎麽樣?”

底下的身軀瑟瑟發抖,寧凜用勁坐實,目光掃過一圈橫七豎八哀號著的人,最後鎖定在怒目圓睜的朱函身上。

他點點頭,評價道:“不錯。”

說完,他一挑眉,又問:“偷偷練過?”

“我是問你感覺怎麽樣。”

匡語湉這麽一問,寧凜就感覺到痛了,背上痛,左手更痛,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腦袋好像有點發暈。

但他要麵子,哪能在匡語湉麵前示這個弱,剛巧底下那人又在掙紮,他一拳揮過去,警告:“老實點!”

見他這凶神惡煞的樣,匡語湉當他應該沒什麽大事,又專心去對付身下的朱函了。

警笛聲由遠及近,警察很快到達現場。

為首的警察和江喻認識,正是打過招呼讓看著點匡語湉的那個,他從車上下來,一看到寧凜就愣住了。

再瞧了瞧戰況,心下明了,讓其他人把朱函那夥人先帶回派出所,他自己上前,拍了拍寧凜的肩膀,感慨:“兄弟,你可真牛。”

寧凜衝他聳肩,他又問:“這事兒是我和江主任說,還是你自己說?”

寧凜臉色變了,皺了皺眉:“我又不是三歲小孩。”

打了場架就被警察叫家長。

警察笑笑:“在江老師的眼裏你就是他家小孩。”

江喻也是他的恩師,喜愛程度雖不及程寄餘和寧凜的一半,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對江喻分外敬重。

江喻曾經叮囑過他,千萬幫忙照看好麵前這人。用江喻的話說,就是這人脾氣又強又硬,仇家不少,他生怕哪天這人被人打擊報複,然後他又要白發人送黑發人。

警察走到一邊去給江喻打電話,看著罵罵咧咧的那群人,心想,脾氣硬不硬不知道,反正拳頭真挺硬的。

嘟聲過後,江喻接起電話。

他簡單地把事情講了講,江喻聽完,沉默了。

警察有點拿不準,惴惴不安地問:“老師?”

那邊一直不說話。

警察:“老師,要不我先……”

“這不要命的兔崽子真是有本事啊!”

一聲中氣十足、渾厚有力的怒吼傳來,把警察嚇得一激靈,手機都差點掉到地上。

“還打群架,他幾歲了還打群架!還給他打贏了,他可真能耐!居然還給他打贏了——”

“……”

“以後我就給他身上拴條鐵鏈,好好鎖在醫院裏,我看他還有沒有本領一天到晚在外頭瞎搞!”

“……”

江喻又罵了幾句,詞匯一個一個往外蹦,全是文雅的罵人話,一句花樣都不帶重複的,透過屏幕警察都能想象到麵容嚴肅的中年人在屋裏氣得跳腳的樣子,他把寧凜罵了個狗血淋頭,跟罵孫子似的,可冷靜下來後,他還是問了問寧凜的情況,說自己馬上就過來。

警察現在是真確定了,在江喻心裏寧凜的分量到底有多重,就跟他親兒子一樣一樣的。

其他人沒得比,壓根兒比不上。

老街轄區,雲桐派出所。

大廳裏烏泱泱擠了一堆人,派出所一時間熱鬧得跟菜市場有得一拚。

走完流程後,在等待監護人來接的間隙,姚起東把那幾個平頭罵了一通,罵得口幹舌燥,正準備歇口氣喝杯水潤潤嗓子再接著罵時,江喻剛好進門。

他一進來,左右看了看大廳,直奔姚起東麵前:“阿凜呢?”

姚起東一指旁邊的門,江喻立馬要進去,被姚起東一把握住了手臂。

“老江,等會兒去,等會兒去。”

江喻不滿:“拉我做什麽,放開。”

姚起東伸出食指和中指,噘起嘴,拿兩根手指夾住自己的嘟嘟嘴。

“凜哥和那誰,在那啥呢。”

江喻把他的手拿下來:“說人話。”

姚起東很不自然地咳了咳,用眼神示意他,手握拳抵在唇邊,低聲說:“就他和他那女朋友,火鍋店那個,在裏頭呢。”

“他們在裏頭我就不能進去了?”江喻抬腳要進去,“我去看看他有沒有事。”

“哎,老江。”姚起東又把他拉住,“你怎麽沒聽明白呢,這場麵……你去不合適。”

“能有什麽不合適的?”江喻說,“我什麽場麵沒見過。”

姚起東又噘起嘴,嘟嘟兩下:“你學生和他女人在卿卿我我摟摟抱抱,這場麵你確定你見過?”

他還真沒見過。

辦公室裏很安靜,派出所門口倒是一頓嘈雜,車輪胎滑過地麵發出一聲短促的響兒,從白色的寶馬車上下來一個年輕女孩,車門都沒來得及關,一下就往裏頭衝。

“姐!”

匡思敏衝進大廳,左顧右盼沒看到匡語湉,心急如焚時,正巧瞄見有一男的在看自己,她跟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直直跑到他麵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我姐呢?我姐在哪兒?她沒事吧?她是不是被人打了?”

姚起東被一連串問題問暈了,他抬起頭,看著比自己高了大半個腦袋的女孩,蒙了:“你誰啊?”

匡思敏一跺腳,罵了句髒話,放開他的手,轉身去找下一個。

這時,門口又走進來一個男人,戴了副金絲邊眼鏡,穿著一絲不苟的白襯衫,氣質儒雅,身材高挑。

他走到匡思敏身邊,安撫似的拉過她,輕聲說:“你別急,小湉不會出事的。”

匡思敏急得眼睛都紅了:“可是我害怕……徐老師我害怕。”

徐槿初說:“我也很擔心,但你這樣是不行的。聽話,別著急,慢慢問。”

匡思敏點點頭,還是很急,眼睛在大廳一群人裏看來看去。

這麽一看,罪魁禍首那張臉自然逃不過她的眼睛。

匡思敏一看到朱函,什麽都明白了,她頓時炸了,跟隻暴怒的刺蝟一樣,衝朱函跑過去。

“朱函,又是你!陰魂不散啊你——”

幾個大男人齊齊看著匡思敏,一群大老爺們杵那兒,沒一個個頭高得過這倆女孩,匡思敏又手長腿長,三兩下就到了人麵前,一揚手就要打下去。

“思敏!”

3

匡思敏回頭,看到從門裏走出來的匡語湉,後麵還跟著一個男人,低著頭看不清麵貌,依稀有點眼熟。

她沒工夫想,一看到匡語湉就收了手撒丫子跑過去,把匡語湉抱到懷裏左看右看:“姐,你沒事吧?”

匡語湉眉心很緊,先是搖搖頭說了聲沒事,再把手抽出來,抬起眼睛看著她,語氣很淡:“我覺得你有必要給我一個解釋。”

說到這個,匡思敏很委屈,她指著朱函,大聲道:“是她先挑事的,教練沒選她又不是我的錯,她非說我買通了教練,還說我是和人家走後門才得來的名額!”

匡語湉麵無表情:“然後呢?”

匡思敏氣焰一下蔫兒了,她聲如蚊蚋,訥訥道:“就……叫了幾個人打了一架……”

聽到這話,匡語湉的臉色不好看了。

幾個警察聽了一耳朵,知道這算私事,招呼著那幾個平頭男先換個地方待著,隻留下朱函一個人,偌大的大廳裏很快隻剩下匡語湉和寧凜他們。

匡語湉不想興師問罪,但她想起寧凜被打的樣子就難受,就在剛才她看了看,他背上的紅腫已經變成了青黑色,手腕也高高地腫起一塊,十分駭人。

她語氣變得嚴厲:“說了讓你不要打架不要打架,你當時怎麽跟我保證的?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嗎?”

匡思敏驚慌失措,為自己辯解:“是她先搞事情的,不是我,而且她當時還用球砸你……”

匡語湉頭疼:“那你為什麽要去打架?你覺得憤懣不平,你可以跟我說,或者跟你的老師、教練說,為什麽要用拳頭去解決問題?”

少年人血性方剛,報複來報複去是一碼事,更關鍵的是——

“你是運動員,你有沒有想過,一場群架就有可能斷送了你的職業生涯。”匡語湉說,“思敏,你太讓我失望了。”

匡思敏癟著嘴,把頭埋到胸口,委屈的樣子像條被主人遺棄的寵物犬。

徐槿初上前走到兩姐妹的中間,安慰著說:“小湉,先別生氣了。”

他沒想到匡語湉會動這麽大的氣,明明從傷勢來看,是那個叫朱函的女生吃了更多的虧,她看起來幾乎毫發無傷。

不過想想也是,匡思敏這次確實太衝動了,完全沒有一個運動員該有的冷靜,這種脾氣不好好扳一扳,將來肯定會吃悶虧。

徐槿初低聲勸道:“這兒都是外人,我們回去再說。”

他這句話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落到每一個在場的人的耳中。

寧凜原本抱著手臂站在一邊,聞言,抬起頭瞥了他一眼。

匡語湉胸口因為生氣上下起伏著,她長長出了口氣,看著匡思敏要哭不哭的樣子也有點於心不忍。

“算了,先……”

“你憑什麽這麽說我!”匡思敏猛地抬頭,大吼出聲,“以前大寧哥哥打群架你都不說他什麽的,我打架你憑什麽這麽講我!姐你偏心!你就隻寶貝大寧哥哥一個人,從小到大都是,隻疼他一個人!”

這一聲比之剛才那句“外人”,落到人耳朵裏,叫人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那段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往事,忽然就像國王的新衣一樣被人扯開了偽裝,徹底攤開在每個人的眼前。

徐槿初沉默了。

江喻和姚起東一同看向寧凜。

匡思敏大口喘氣,眼淚嘩啦啦地掉下來,但她還是倔強地瞪大雙眼,盯著匡語湉的眼看。

而匡語湉,在最初的觸動過後,第一反應竟然是如釋重負。

說開了也好,有些事情,遲早要讓人知道的。

她說:“我沒有偏心,在我心裏,你們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匡思敏撇過頭:“那你還罵我。”

匡語湉抿抿嘴,她剛才確實氣急敗壞到失去理智了,根本不像她。

說起來這件事,如果沒有牽扯到寧凜,她未必會這樣子。

她氣,氣匡思敏衝動無知,更氣寧凜受了池魚之殃,但追根究底,這事本來就不是匡思敏一個人的錯。

“對不起,思敏。”她摸了摸妹妹的頭發,“是姐姐錯了,姐姐應該和你好好講清楚道理的,你不要哭了。”

匡思敏躲開她的手,從鼻腔裏哼了一聲。

匡語湉順勢抱了抱她,她輕輕掙紮了下,還是放棄了。

就在這時,一直安安靜靜的朱函忽然齜了一聲。

“這姐妹情深的,塑料味好濃。”她抱著手,進了派出所還是不安分,一副懟天懟地的模樣,“假不假?”

匡語湉側眸。

朱函才不怕匡語湉,剛才那是在外頭,現在在派出所,她才不信這女人還能把棍子按到她脖子上。

她說:“我說錯了嗎?”

匡語湉放開匡思敏,站到她麵前:“你說,我妹妹的名額是她和教練走後門走出來的?”

朱函不甘示弱,高聲道:“難道不是嗎?!”

匡語湉一字一句:“你再說一遍。”

“說幾遍都可以。”朱函放下手臂,叉腰,瞪著匡語湉厲聲道,“你妹妹就是個垃圾,是個臭賤人,名額都是靠男人才得到的……”

“啪”一聲清脆的巴掌響,朱函的腦袋被打得側過一邊,額頭的碎發散了開,遮住她半邊臉頰。

匡語湉扯著她的胳臂,冷冷地說:“你爸媽沒教過你好好說話嗎?”

朱函轉頭,眼裏都是紅血絲。她完全沒料到匡語湉真有本事在派出所撒野,她勃然大怒,抬手就要打回去。

匡語湉也不讓她,攔著她的手,兩個女人就這麽在大廳裏又打了起來。

匡思敏愣住了,江喻微微皺眉,姚起東則是把剛剛叼嘴裏當煙的鋼筆拿下來,撞了撞身邊江喻的手臂,瞠目結舌地說:“老江,這場麵你見過沒?反正老子活到現在真是第一次見女人打架。”

真凶殘。

經過江喻前陣子的提點,他已經能把匡語湉和“寧凜的初戀”對上號了。寧凜對那初戀的形容,簡直是用盡了一切美好的詞匯,什麽溫柔可愛、斯文優雅,活脫脫一法式風情的貴族小姐。

可現在,姚起東又開始自我懷疑,順帶懷疑起寧凜的文化水平,他真是死也沒辦法把腦子裏的法式風情和眼前打架的女人畫上等號。

她倆打了一陣,朱函是運動員,體力和體型都占上風,匡語湉漸漸有些招架不住,動作越來越吃力。

匡思敏看得著急,眼睛盯著她倆,胳膊去碰徐槿初。

沒辦法,徐槿初是在場除了她姐姐以外她唯一熟悉的人了。她問:“徐老師,我姐好像頂不住了,怎麽辦啊?要不我們去拉一下吧?”

徐槿初垂著眼,不說話。

匡思敏又用力碰了他一下,他才驚覺回神,傻傻地應了句:“你說什麽?”

匡思敏蹙眉,對他的走神感到奇怪:“你在想什麽呢,一直發呆。”

徐槿初搖搖頭:“沒什麽。”

他把眼神放到大廳裏打得混亂的匡語湉和朱函身上,可腦袋裏卻還在想著剛才匡語湉的那句無心之言——

“我沒有偏心,在我心裏,你們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他有些酸澀地想,最重要的人啊。

這個世界都愛那種看起來很熱鬧的女孩子,偏他遇到了個清冷的,盡管知道她心裏一直有個人,他還是喜歡得不得了。

他承認,他愛她也有所保留,但他始終覺得有那麽一天他們能把彼此的心焐熱,能毫無保留地愛上對方。

可剛才她說,她最重要的兩個人,一個是那位“未亡人”,一個是匡思敏。

沒有他。

匡思敏推他:“徐老師,徐老師。”

徐槿初“嗯”了一聲,邁步上前,準備和匡思敏一起去拉開她們。

忽然,一個人走過來,擋在了他們麵前。

他低下頭,右手空**,大片的瘀青從脖頸蔓延到領口,直至消失不見。

“沒事兒,讓她打。”

徐槿初認出他,嘴角不自覺地下沉:“可是……”

寧凜回頭,看了他們兩眼,勾了勾唇:“沒關係的。”

他無視了匡思敏驚駭的眼神,從姚起東手裏拿了樣東西,不動聲色地走過去。

匡語湉不敵朱函,被朱函摁在地上,兩人的衣服都沾了灰塵,但匡語湉看起來更加狼狽些。

匡語湉伸手頂住朱函的脖子,把朱函格擋得盡量離自己遠一點,朱函混亂地揮著手,巴掌不斷落在她的肩上、胸口,還有臉頰邊。

朱函眼睛通紅,胸口劇烈起伏著,恨不得把身下的女人給弄死,打得她徹底服了為止。

朱函喘著粗氣,抬手準備給對方致命一擊,後腦勺卻猝不及防地被一個冷硬的金屬物頂上,男人低沉的聲音響在她身後:“不許動,把手放下。”

朱函抖了一抖,下意識地想到了警察腰間慣常佩戴的那玩意兒,黑洞洞的槍口,隻要輕輕射出一顆子彈,就是一條人命。

出於本能,她哆嗦了一下,然後揚起下巴,立馬放開了鉗製匡語湉的手。

男人笑了一聲,丟開手裏的東西,一手將她兩隻手反剪到身後,狠狠束縛著。

朱函躲不開,眼前痛得黑了一下,她被迫往後仰著腦袋,視線先看到天花板,再是明晃晃的燈,然後是男人沉靜的臉龐。

他咬著一支鋼筆,對她挑眉,眼神裏是毫不掩飾的嘲諷——不就是那個墓園前斷臂的男人嗎!

“滾!你耍我!”

朱函盯著那支鋼筆,像瘋了一樣掙紮。男人用的力氣很大,她越動,越被牢牢束著,胳膊關節越來越疼,後背滲出了一層密密麻麻的冷汗。

寧凜鬆嘴,鋼筆啪嗒掉在地上,他的表情並不駭人,甚至還有點輕佻。

但他說的話,卻這麽令人心驚膽戰。

他冷眼看著朱函,而後抬頭,對著看他們看愣了的匡語湉笑了笑,漫不經心道:“看什麽,繼續啊。”

“你——你瘋了,這裏是派出所!”

4

全身都被牽製著,手臂被反剪,雙腿被他踩在地上,朱函在這種絕對的劣勢中膽怯起來。

“我怕什麽?”寧凜還笑,他的耳朵邊有一抹凝幹的鮮血,是被那棍上的倒刺劃的,讓他俊朗的麵容看起來無端端地多了絲慘烈和陰鬱。

江喻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他瞄了眼大廳監控,開口想要說些什麽,被姚起東在底下拉了手。

他轉頭,姚起東衝他輕輕搖了搖頭。

江喻明了,思來想去,站在原地按兵不動。

匡語湉起身,大腦有點缺氧,她晃了晃腦袋,從胸腔裏呼出一口氣,然後緊緊握著掌心,表情如冰。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朱函,兩秒後,手背上青筋凸起,左右兩巴掌甩在了朱函的臉上。

“這兩巴掌,打你出言不遜侮辱我妹妹。”

朱函挨了耳光,臉色頓時扭曲,未等她開口說話,又是兩巴掌打在她臉上。

“這兩巴掌,打的是你叫人拿棍子打傷無辜的人。”

這還沒完。

匡語湉退後幾步,大口喘氣,直到把氣給喘勻了,胃裏翻騰的作嘔感稍微下去了些,她才對寧凜說:“你放開她。”

寧凜眯著眼看向她。

“沒事,放開她吧。”

寧凜猶豫了會兒,放開了朱函。

朱函立刻用手撐著地,捂著臉,大滴大滴的眼淚掉下來,她抬頭,死死瞪著匡語湉。

匡語湉扭頭,向匡思敏招了招手:“你過來。”

匡思敏走了過來。

匡語湉問:“你那天打她,怎麽打的?”

匡思敏躊躇著說:“打了幾個耳光,還……還踹了幾腳……”

“她有打著你嗎?”

匡思敏搖搖頭。

那好。

匡語湉把朱函從地上拉起來,指著匡思敏,對她說:“冤有頭債有主,你罵她的債我已經討回來了,現在輪到你了,我妹妹她打了你,現在,你打回來。”

匡思敏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姐,你說什麽呢!”

“你閉嘴。”

匡語湉捉住朱函的手,把她帶到匡思敏麵前,往匡思敏跟前一推。

朱函踉蹌了幾步,堪堪站穩。

“現在,打回來。”匡語湉的聲音很清冷,“她怎麽打你的,你就怎麽打回來。”

朱函回頭,看匡語湉的眼神跟看鬼一樣。

匡語湉理了理頭發,問她:“不打嗎?這次不打,我就當你不討這筆債了,以後這事兒一筆勾銷,不要再來找我妹妹的麻煩。”

朱函心慌意亂,不由自主地去看了看匡思敏。

匡思敏站在她麵前,滿臉不忿,眼睛紅紅的,但真的動也不動,做出了一副等著挨打的樣子,對上她的眼睛時,還凶了一嗓子:“看什麽看,要打就趕緊打,我沒時間陪你耗!”

朱函咽了咽口水,不知怎麽,她撇過頭,穿過幾個人的身影,目光落到了剛剛綁她的那個男人身上。

他獨留著一隻手臂,在人群裏是那麽格格不入,卻又是那麽特別的存在,令人無法忽略。

孤獨、寂寥、傲慢、張揚……他就像是野獸群裏站在最頂端的萬獸之王,哪怕少了一條手臂,但她深知,在這個大廳裏的所有人當中,他才是最強悍的那一個。

“神經病!”

朱函彎腰,撿起自己掉在地上的手機,退到門口,衝廳裏的幾個人嘶吼:“你們這群神經病!”

她咬著唇,瞧了眼寧凜,再瞧了眼匡思敏,把手機塞到口袋裏,一轉身跑了。

寧凜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彎腰準備去撿地上的鋼筆,這時,視線裏出現一雙白色帆布鞋,女孩疑惑的聲音落在他頭頂。

“你……”

匡思敏彎下膝蓋,試圖對上他的臉:“你是誰啊?”

寧凜直起身,把鋼筆放在桌上。匡思敏側過身子,跟到他的身邊,探出一顆腦袋,細細打量著他。

“你是大寧哥哥,還是小寧哥哥啊?”

寧凜沒什麽表情:“你說呢?”

匡思敏眨眨眼,自己在那兒思考上了。她覺得這像大寧哥哥,但大家不是都說他已經死了嗎?那應該是小寧哥哥,但小寧哥哥的話,和她姐不應該是這個氛圍啊……

匡語湉走了過來,手裏拿著不知道哪裏來的一瓶藥酒,剛剛寧凜去綁朱函的時候她就看到了,他左手上的紅腫已經整塊都浮了起來,青黑了一大片,看著怪嚇人的。

她走到寧凜身邊,把他的手拿過來,袖子捋上去,對著傷口左右看了看:“怎麽變這麽黑了?”

寧凜由她捧著自己的手,說:“可能傷到筋了。”

傷到筋骨,那藥酒就不夠用了。

匡語湉死馬當活馬醫,拿出棉簽先給他塗了上去,怕他痛,還小心地對著那一處吹了又吹。

溫熱的氣息拂過瘀青,一陣酥麻瘙癢,寧凜看匡語湉的眼神怎麽看怎麽柔情似水。

姚起東摟著江喻的脖子,嘖嘖道:“看到了吧,就這膩歪樣,怪惡心的。”

匡語湉把藥酒抹了,擰上蓋子,盯著那瘀青,始終不放心。

“等會兒我們去醫院。”

寧凜不喜歡那地方,想拒絕,但一看到匡語湉的眼神,那話又咽了回去。

他點點頭,乖巧無比地說:“好。”

一旁,江喻一直緊皺的眉頭終於鬆了一點點。

姚起東歎氣:“兄弟怎麽勸都不去,女人一說就答應了。得,兄弟如衣服,不受待見啊。”

匡語湉知道寧凜的身體不好,年紀不大,卻已經被折騰得差不多壞掉了,她想著上回在醫院裏見到他時的場景,盤算著這次要不先帶他去做個全身檢查。

她一轉頭,對上在場剩下兩位觀眾的眼睛。

匡思敏站在原地,呆呆的,對這個既定事實太過震驚,震驚到表情都麻木了。

她對著寧凜,輕聲說:“大寧哥哥……”

他能是誰,他還能是誰。

答案已經昭然若揭,明朗到不需要再去進行任何證實。

看她姐那心疼樣就知道了,這是寧凜啊!

是她姐心尖尖上的寶貝疙瘩寧凜啊!

匡語湉幾步走到匡思敏麵前,她看看徐槿初,再看看自己妹妹,說:“你先和槿初回去,等晚點我再跟你解釋。”

匡思敏眼睛裏情緒太滿,滿到第一時間都沒聽清匡語湉的話,她傻愣愣地看著寧凜,“啊”了一聲,才回神,說:“哦哦,好,好,回去先。”

徐槿初搖搖頭。

他也有話想說,但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匡語湉看起來和他以前見過的每個時刻一樣疲憊,他忽然就不忍心再往她的心上加負擔。

所以他隻是點點頭,說了聲好,就帶著匡思敏走了。

走出派出所的門口時,徐槿初猝然意識到,其實還是不一樣了的。

匡語湉以前也累,但更多的是倦怠,好像做什麽都提不起勁。

但她現在的累,純粹就是生理上的累著了,她的眼神和以前不同了,那股慵懶無為好像從她體內消失了,她從裏到外換了個新的靈魂,一下變得鮮活起來。

他還真沒見過打人的她,挺新鮮的。

可惜了,再新鮮,她也愛的是別人,不是他。

匡語湉送走了匡思敏和徐槿初,走回派出所,姚起東被派去處理接下來的事情,大廳裏隻有江喻和寧凜坐在一邊。

匡語湉走到他們麵前,向江喻伸出手,很認真地同他打招呼:“江老師,您好,我是匡語湉,寧凜的……”

她躊躇了下,思考著形容詞。

江喻很善解人意,沒有追問太多,他伸手握住了她的右手,向來冷厲的臉上難得露出了絲真摯的笑:“你好,江喻。”

中年男人的手掌很寬厚,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他對匡語湉說:“寧凜這孩子很不讓人省心吧。”

匡語湉委婉地笑笑,說:“還好。”

江喻也跟著笑,他不是第一次見到匡語湉,卻是第一次這麽認真地打量她。

她看起來比他想象中的要好看點,也瘦一點,模樣就是江南水鄉的姑娘特有的溫山軟水感,眉眼秀麗,乍一看有點柔弱。

但經過剛才的事,江喻深知,她不是個柔弱的女人,或許外表是,但她的內心絕對不是。

江喻道:“我過兩天就要回寮州了,到時候他身邊沒有人,你如果有時間,能否幫忙多照看著他點,你知道的,他不是個會照顧自己的人。”

匡語湉點點頭。

這是自然。

江喻又去摸自己的外衣口袋,從裏麵拿出了自己的錢包,打開,在卡包那裏翻找起來。

匡語湉以為他要給自己錢,趕緊製止:“江老師,不用了!”

江喻的手一頓。

“寧凜他是我……我們認識很久了,就算沒有您的叮囑,我也會照顧他的。”匡語湉慎之又慎,“您不用這樣。”

江喻拿著錢包,怔了下:“你以為我要付你錢?”

難道不是嗎?

江喻搖搖頭:“當然不是。你應該不知道吧,這臭小子當年臨走前給我留了樣東西,囑托我如果他死了就把那東西轉交給你。對了,他還給你留了封遺書。”

匡語湉張了張嘴:“遺書?”

“嗯。”

“在哪兒?”匡語湉喉頭很緊,“我能看看嗎?”

“那在哪裏?”

江喻抬手指了指寧凜:“他怕自己留下遺書,萬一讓人發現了就會連累你,所以當年走的時候,沒敢留下任何介質。”

江喻清了清嗓子,看起來頗有些尷尬,他搓了搓手指,從腦海裏翻翻找找,找出了當年那封寧凜“交給”他的簡短的遺書。

他看著匡語湉,很不好意思地說:“他讓我背下來了,說如果找到你的話,就背給你聽。”

“……”

江喻瞥了眼寧凜,問:“你現在想聽嗎?”

匡語湉也跟著看過去,這種場合,她再想聽,也覺得有點不對勁。

她沒說話,想聽聽寧凜是什麽態度,但等著等著,等到氣氛凝滯下來,他還是沒開口,就這麽安靜地靠在牆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他們終於發現了不對勁。

平時寧凜雖然算不上一個話癆,但也絕不是一個安靜的人,可他們在他身邊說了半天,他還是抱著手,毫無動靜。

匡語湉碰了碰寧凜,還沒用力,他突然軟倒了身子,直挺挺地朝她身上摔了下來。

匡語湉嚇了一跳,趕緊伸手去接他。

“寧凜?寧凜——”

可他不說話,也不回答,閉著眼睛的模樣,像是再也聽不見了一樣。

救護車來不及趕到,江喻和所長打了招呼,他們直接開警車送寧凜去了醫院。

一路上,匡語湉的手都在發抖,樹影在窗邊飛速倒退,她仿佛被困在倒流的時間裏,感受著自己可能又會再一次失去他的恐慌。

寧凜的頭靠在她的腿上,他看起來很安靜,像是全無生命體征。

她不停地安慰自己,沒事的,沒事的,他隻是累暈了而已,不會有事的。

可他的嘴唇很蒼白,垂下的一隻手上大片青紅和紫黑交錯,耳朵後還有劃傷的鮮血,這種種跡象都提醒著她,寧凜的健康狀況比她想的還要差勁。

可她自從他回來就隻顧著賭氣,一味地覺得他應該是已經好完全了,從來沒有好好去在意過他。

匡語湉抱著他,嗚咽哭泣,再至痛哭出聲。

江喻坐在前麵,從後視鏡上看她,他低聲說:“別怕,他不會有事。”

槍林彈雨、九死一生都扛過來了,他怎麽可能在這個節骨眼倒下。

匡語湉聽不進去,她抱著寧凜,幾乎撕心裂肺地哭。

或許真是感受到了她的痛楚,盡管意識模糊,但寧凜中途還是醒來了一次。

他很虛弱,額頭上都是冷汗,卻還是費力地抬起自己的手,手掌覆在匡語湉的頭頂,他眼睛還是閉著的,呼吸卻緩了許多。他輕聲道:“別哭了。”

匡語湉靠近他:“你感覺怎麽樣?還好嗎?”

寧凜沒點頭,也沒搖頭,他隻是撫摸著她的頭發,安慰她:“我命硬,老天收不了我。”

寧凜拉著匡語湉的手,把力量都卸了,完全依靠著她。

“阿凜。”江喻忽然說,“你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麽。”

要活著,好好活著,活出個人樣。

寧凜就是寧凜,不是第二個程寄餘。

江喻眼底浮出血絲,語調重重上揚:“我可不想哭著背你的遺書。”

寧凜似乎是笑了,“嗯”了一聲。匡語湉握住他的手,與他十指緊扣,試圖給彼此心安的力量。

他做到了,無形之中匡語湉受了鼓勵,她相信他,相信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警車疾馳在路上。

江喻閉著眼,輕聲開口,聲音回**在狹窄的空間裏。

記憶回到那一年,二十四歲的寧凜在出發前,一字一句地求他背下這封遺書。寧凜說如果他死了,希望江喻一定要回到老街,找到一個叫匡語湉的女孩子,把他的遺書背給她聽。

那些字江喻曾經翻來覆去咀嚼過很多遍,就像烙鐵一樣刻在了腦海裏,這麽多年未曾遺忘……

嗨,小葡萄。

還有兩天,我就要離開這裏了。

你聽到這些話的時候我應該已經死了很久了,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最好記得,但忘了也不錯。

給你背這封遺書的人,是我的老師。你知道的,我沒有父親,在我心裏他就是我的父親。

我挺遺憾的,我不是個好哥哥,也不是個好男朋友,現在我要走了,能留給你的東西也不多。我把那些都放在老師那兒了,他會替我轉交給你。

也不知道你現在幾歲,我走的時候你就二十,還挺想知道你長大點是什麽樣子……應該差不多吧,反正你從小就挺招人喜歡,至少挺招我喜歡。

這世界上對我好的人不多,除了當年接濟過我的那些人,還有就是老師和你。

我好像從來沒跟你說過那句話,就那種話……真挺肉麻的,但現在再不說也沒機會說了,還是說了吧。

我一直都知道你為什麽不肯叫我哥哥,我覺得好玩才總是逗你的,你那點想法我哪能看不出來?倒是你自己傻,我對你明明也挺那什麽的,你怎麽就沒發現呢。

我快要走了,這次走了估計就回不來了。也不知道祝你什麽好,我這人沒什麽文化,說不來那些冠冕堂皇的東西,之前我在書上看到一句詩,寫得挺好的,叫什麽“故山秋最好,今日斷相思”,實在沒什麽好祝的了,就祝你能夠快點忘記我吧。

別想著我了,重新找個喜歡的人過好日子去,我先到地下等你,等你活到一百歲了再來找我,在這期間我在天上地下都保佑著你。

謝謝你曾經這麽喜歡我,我也很愛很愛你。

辜負了你,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