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照海(9)

她幾乎要將這張紙看爛了,最後眼中隻看得見“人妖殊途”四個字……人妖殊途……他離開的最終原因,竟然還是因為自己是一隻妖怪。

她強撐著站起來,默默看著那座隔開了一切的雲渡寺,懷裏的嬰兒哇哇大哭,她咬緊牙關,說:“你的女兒,不會再是妖怪。”

說罷,她轉身踉蹌而去。

雲渡寺的院牆上,飄著一道淡淡的黑影。

輕煙繚繞的僧舍內,他躺在**,臉色青灰。

年邁的方丈坐在一旁,閉目撚著佛珠。

他緩緩開口:“老和尚,我要是早些來你這裏,我身邊的人是否會過得好一些?”

“命有定數,你來或不來,該走的總要走。勿再多想了。”方丈道,“隻是你明知你隻得三十年壽,又何苦與那女妖怪……唉,孽緣。”

他虛弱地笑出來:“我怎知你這老和尚說的是真是假。不過現在我知道你沒撒謊。你以後,別老去看人家的命行不行,看了也別說出來啊。”

“當年你父母於我有贈飯之恩,我也是好心提醒。你命格有異,此生際遇坎坷,若能早入空門,起碼能走得了無牽掛。”方丈歎氣,“歇著吧。阿彌陀佛。”

方丈離開後,他望著天花板,眼前總晃著她們的影子。

牆縫裏,忽然鑽進一道黑影,在空中打了個旋兒,落進了他掛在心口上的護心鏡裏。

“她抱著孩子走了。”鏡子裏傳出聲音,“你一定要那樣嗎?其實我可以……”

“照海,你跟著我有二十年了吧?”他打斷對方。

“二十二年。”鏡子說,“你八歲時從一隻蚌精口中救了我。”

他深吸了口氣,道:“你說過,你可以給人一條生路。”

“一生一人一條路。”

“好,這樣很好。”他吃力地坐起來,解下這塊跟了他二十二年的鏡子,捧在手裏。

它隻得兩個雞蛋大小,外圈被斑斕黑石所圍,渾圓的鏡麵似玉似晶,光彩照目,說是鏡子,鏡中卻照不出任何東西。

他突然咬破了手指,在鏡麵上畫起了奇怪的符咒。

“你做什麽?”鏡子大喊。

“以後,你替我照看她們。”

他的眼神突然凶狠起來,將手指狠狠壓在鏡麵上,仿佛要將自己的靈魂都壓進去一樣。

一道白光閃過,鏡子“當啷”落地,光芒散去,地上蜷縮了一個渾身漆黑,臉部沒有五官,隻得一片晶亮鏡麵的男人。

他吐出一口血來,臉已經白成了一張紙,看著地上的男人,他笑出來:“若我再多些力氣,你的人形或許會好看些。”

男人慢慢爬起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一言不發。

“我的死訊,能瞞多久是多久。”他挪動身體,盤腿而坐。

“為何要這樣……”男人似乎還不習慣自己的身體,說話也很遲鈍。

“她的軟弱是致命的。”他看著窗外,“憎恨與想念能讓她活下去。”

“她早晚會知道。”

“是的,但還有你在。”

“我……”

“還有一件東西,你帶給她們。”他讓男人靠過來,對他附耳幾句。

男人驟然後退,連聲道:“不行,這絕對不行!”

“我還是會在她們身邊的。”他笑了笑,閉上了眼睛,“剛剛我騙了老和尚,我不是不相信他的話,隻是想在餘下的生命裏感受一下被溫柔相待的滋味,她出現的正是時候罷了。我是個自私的人,所以別想念我。”

不等那男人再開口,一團火焰突然從他身上冒出,金紅的光芒照亮了整個房間,也吞噬了中間那麵容安詳的人……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一切可以重來,他還是不想當和尚,他還是願意跟一隻妖怪在墳地裏當鄰居,跟她喝酒說話,替她教訓惡人,然後娶她為妻,生兒育女……

房間裏的燭光跳動著,秦管家慢慢取下臉上的麵具。

麵具下不是人臉,而是一片閃亮的鏡麵,似玉似晶,光華瀲灩。

雖然已經猜到了七八分,桃夭還是皺了皺眉頭。

“圍繞在溫家的香氣,你應該早就知道是什麽。”秦管家看著桃夭。

“寄魂香。”桃夭道,“術法高深者,若起舍身為人之意,以火焚身,可得寄魂香,又稱活香,狀如木炭,燃之有異香,可驅妖魔,護家宅。”

“主人離開後,我帶著寄魂香離開了雲渡寺。”秦管家重新戴好麵具,“等我回到小屋時,媼姬跟孩子已經不見了。我尋了她們半年,才在離襄陽幾百裏外的小城中找到她們。那時的她,已然是城中首富溫老爺的夫人,模樣雖無變化,可脾性已然與從前大不相同,進退得當、穩健沉著。可惜溫老爺新婚不到一月就意外身故,隻留下萬貫家財以及她這個遺孀。我想,這也是她選中他做夫君的原因吧。”他苦笑一聲,“之後我日夜潛伏在溫府之中,卻不敢輕易接近她與山海,她一介女流,坐擁大筆財產,心生邪念的人自不會少,一天她帶山海外出,夜歸之時遇歹人劫持,我出手相救,受到驚嚇的她大為感激,說府中正缺一個細心忠直的管家,於是我終於得了去到她們母子身邊的機會。次年,她說不願再留在此地,想去離襄陽城近些的地方安家,於是她變賣家產,帶著山海來到了天水鎮。”他歎氣,“我想,她是不願回襄陽,卻又想離雲渡寺近些吧。”

“定居之後,你就用寄魂香把整個宅子都包裹起來,令到妖物不得接近她們母子。”桃夭看了柳公子一眼,“確實厲害,連我們柳公子都被熏到有氣無力了。”

柳公子回瞪她,不屑道:“該放倒的不放倒,那老貨心腸歹毒,倒不見這破香有什麽用處了!”說著,他突然想起了什麽,又道,“那天我入府之前,在馬車裏見到了一個鬼玩意兒,雙手合十,全身雪白地飄在半空,眨眼又不見了。”

“你被嚇到了?”桃夭一笑,“寄魂香隻對妖物有用,那老貨是人類,不會受影響。”她嗅了嗅鼻子,“活香價值連城,百年未必有一塊。畢竟願意為別人把自己放到火裏的人太少了,修為再高的人也未必能舍身至此。”

秦管家沉默片刻,道:“他大概還想著當年她被狐妖欺負的事吧。”

“但她永遠不會知道她憎恨的那個人,其實一直沒有離開過。”她看著**那一死一昏的母女,“你的主人也不會知道,最後的結果會變成這樣。”

秦管家望著溫夫人:“雖然她的性子變了,但她從不是個怪物。”

“把病人當作貨物買賣,還不算怪物?”柳公子質問。

“她是媼姬,山海也是,哪怕隻是一半。她們需要進食。”秦管家道,“收購病人,是因為他們的壽命往往最短。你們忘記她可以看到人的死期麽。但凡壽命還長的,她不會傷害他們,無親無故的,她會找人家收留,有家的,送回原處。至於命不久矣的,她才會取氣為食。如果這也有錯,那麽最錯的,是那些把親人賣掉的家夥,因為病重,因為缺錢,僅僅這些理由就可以放棄家人,那還真不如一隻妖怪。最起碼,夫人一直在為山海努力。她不想山海再背負妖怪的命運。”

“可你家夫人從來沒有問過山海自己的意願。”磨牙有些生氣,“所謂的自在,不就是哪怕當一隻妖怪也很坦然嗎?為什麽你們覺得一定要當人才能幸福?能走自己想走的路,才能山水自在苦海有邊不是嗎?!山海的爹也不對!就算生命要終結了又怎樣,憑什麽要用這麽難受的法子去讓別人‘強大’,他就好好留在妻女身邊走完最後一天不行嗎?他明明到死都愛著她們,為什麽非要搞得自己看似很偉大實際上很混蛋呢?!”

連混蛋兩個字都出來了,從沒見磨牙為了誰這麽激動過。

說著說著,他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嗚嗚”地哭出來:“山海明明還有很多未來的,都被你們弄沒了!”

桃夭跟柳公子對視一眼,從沒見過小和尚這麽傷心過,真正的傷心。

秦管家走到桃夭麵前,鄭重地說:“我是一隻照海。”

桃夭看著他:“生於深海,能照生路,成人形後迅捷如鬼魅,善尋逃路,追之不得。若自碎成粉,不論生死,但凡肉身仍在,食之可歸初,稀世之妖也。”

“所以,你願意把山海救回來嗎?”他問她。

她想了想,轉身對柳公子道:“你把磨牙先帶出去吧。”

柳公子也沒多問,上去把磨牙拉起來,帶出了密室。

房間裏隻剩下她跟秦管家。

“我挺不願意你這樣的,畢竟你是很有用的妖怪。把你帶在身邊,以後我躲債主的時候就能第一時間知道應該往哪條路逃跑才是生路。”她煞有介事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們照海的終極用處,是替人找到‘生路’,不過真正的生路,我們一生隻能為一個人找一次。”他認真道,“如果這個人是山海,我願意。”

“你愛她。”桃夭看著他一成不變的麵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