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照海(7)
溫山海半人半妖,直接蠶食掉她的魂魄對老貨這種凡人來說太難,所以她才編造名目,騙你們抓小和尚來,先將小和尚與溫山海魂魄相連,以男童之魂的純淨與出家人的佛性抵消妖魂的一部分力量,而她則驅策妖蟲進入溫山海的身體,先吞掉小和尚,令妖蟲力量更強大,再慢慢吞噬掉被弱化的溫山海的魂魄。這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一個小和尚的魂魄是不夠的。簡單說,老貨想吞掉一個對她來說太大太堅硬的食物,所以她必須先用一件工具去軟化甚至稀釋食物,然後呢,把工具一起吃了,等更有力氣了,再去啃東西就更容易了。”桃夭看向**的溫山海,“老貨比較聰明的是,她把邪術以合婚術的架勢擺出來,騙過你們這些懂點術法但又半吊子的蠢東西。一旦溫山海的魂被吃幹淨,老貨就能取而代之。你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讓真正的溫山海消失罷了。魂都沒了,那個軀體還能算是你們的山海小姐麽嗎?”
秦管家沉默許久,低聲道:“她不是這樣說的……她怎能這樣……夫人那麽信任她……”
磨牙聽罷,呆呆地看著桃夭:“我剛剛一直跟她在一起,我們從房間裏逃出來,然後在天水鎮的集市上聊天散步。她說,去到她那裏的小和尚都被吃掉了。每吃掉一個,她的身體也會被怪物吃掉一部分。一個巨大的黑色怪物找到我們,我掉進它的嘴巴裏……”
“你的魂魄一直在溫山海身上,你所看見的一切都來自溫山海的意識,她的意識千變萬化,形成的世界也是千變萬化。妖蟲也潛伏在那裏,可能以你說的怪物模樣,或者是別的形態出現,先吃掉你,攢足了力氣再去啃噬她的身體。”桃夭淡定道,“如果這回他們抓來的小和尚不是你,也許老貨已經成功了。”
“不不,這些都不重要。”磨牙抓住桃夭的胳膊,“你把山海救回來行不行?!她怎麽就死了呢?”
“不行。”桃夭直截了當,“說多了你也不懂,反正老貨的法術被強行摧毀時,溫山海就已經死了。除非時光倒流,一切重來,否則她永遠都不會活過來。然而我隻是個大夫,沒這樣的本事。”
磨牙的手垂下來,長長地歎了口氣:“她跟我說,她不覺得當妖怪有什麽可恥的……你們,難道從來沒有問過她自己想過怎樣的日子嗎?”
柳公子皺眉掃視著著房間裏的一切,說:“真是一塌糊塗。”
然後,冗長的沉默。
秦管家把昏迷不醒的溫夫人抱起來放到**,跟溫山海並排躺在一起,然後細心地替她們蓋好被子。
做完這一切,他坐到床沿上,回頭看著桃夭他們,語氣裏有莫名的釋然:“我是很早就認識夫人的。”
盛夏的墳場裏,磷火比螢火蟲還好看。
這句話是驚蟄說的,他舒服地躺在草廬下,摸了摸她的頭,說:“對吧?!”
幽藍的磷火在不遠處飛舞,她縮著身子坐在他身旁,瑟瑟發抖。
實在是沒有心情去欣賞“美景”,作為一隻剛剛差點灰飛煙滅的妖怪,她現在還是驚魂未定。
一個時辰前,她被綁在寫滿符咒的木樁上,一群男女嬉笑著站在她麵前,有人拿著桃木劍,有人托著照妖鏡,有人舉著鋒利的刀。
“一張網就抓住這玩意兒,我還沒往上頭下咒呢,媼姬真是給所有妖怪丟臉啊。”
“一點成就感都沒有呢。算啦,湊個數吧,是九十八隻了吧?”
“對。老塗老薑他們都輸定了,他們這些小門小派怎麽能跟我們比。”
“不過他們也不弱呢,前幾天不是還在北教場那邊燒死了三隻貓妖嗎?哎呀,那味道太銷魂了。”
“好像是先把貓皮扒了才點的火吧,貓妖也真命硬,皮都沒了還是活的,叫得那叫一個慘。”
“別扯那些了,這隻怎麽處理?”
“先挖了她的眼睛吧,媼姬這種不祥之物,專看別人的死期,惡心。”
“好啊,先挖她的眼睛。”
符咒像火一樣纏繞著她的身體,她動彈不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怎麽了?她從有記憶起就安安分分地住在荒僻的亂葬崗裏,除了覓食,她沒有任何多餘的活動,完全沒有招惹他們的機會。這次不過是偷偷去市集裏看看花燈會罷了,為什麽抓她,還要挖她的眼睛?
銳利雪亮的尖刀在一個年輕姑娘的手裏晃動,她長得很不好看,看向自己的眼睛裏除了嫌棄與鄙夷,還有微妙的妒忌。
她的身子在發抖,刀尖離她越來越近,為什麽人類要懼怕妖怪,她真的不明白,不是所有妖怪都有本事吃人,像她這樣的,連飛天遁地都不會,連覓食都得偷偷摸摸。她知道自己早晚也是會死的,但從沒想過會這麽莫名其妙的地死掉。
“別鬧了。這隻媼姬是我的。”
有人在說話,姑娘手裏的刀停在離她很近的地方。
驚蟄拎著一瓶酒,懶洋洋地走出來,頭發還是那麽亂七八糟,衣裳也是破破爛爛的,掛在心口的拳頭大小的護心鏡也跟喝醉了酒似的搖搖晃晃。
所有人都微微變了臉色,麵麵相覷。
“這是我們抓到的,自然由我們處置。”為首的年輕人壯起膽子站出來,“驚蟄,這不關你的事。”
他喝了一口酒,說:“這些日子你們為了爭個高下,互相攀比誰殺的妖怪更多,這種無聊事我不管。但你們要殺她,我不同意。”
年輕人冷笑:“驚蟄,你也是術師,殺妖是術師的職責,你今天為難我們,莫非是對這妖怪動了什麽心思?”
他又喝了一口酒,自顧自地朝她走過去,邊走邊說:“反正你們也打不過我,她我帶走了,我還趕著回去休息呢。”
年輕人臉上掛不住了,追過去抽出腰間佩劍擱在了他的脖子旁。
他停住,側目看了看分毫之外的劍鋒。
“我們不是你的對手,全襄陽城的術師加起來也不是你的對手麽?”年輕人惱羞成怒,“你今天若敢救下一隻妖怪,我保證你明天就是整個術師界乃至整個襄陽城的敵人!”
“說得好嚇人。”他笑出來,“那麽,我要給個什麽理由,你們才能不殺她呢。”
“嗬嗬,除非那是你娘子,我們就放過她。”執刀的姑娘冷笑一聲。
所有人都發出了不懷好意的笑聲。
“哦。”他點點頭,用手指移開年輕人的劍,不慌不忙走到她麵前,手指一劃,繩子便斷成幾截,她無力地落下來,被他穩穩抱住。
轉身,他突然拉著她跪下來,對著天空半彎的明月道:“天地為證,我驚蟄與媼姬結為夫妻,護其安危,守其生死。”
然後,他拽著發呆的她慎重地磕了三個頭。
“行了,以後你就是我娘子。”他把她拉起來,把沾在她頭上的一片落葉摘下來,又替她理了理亂七八糟的頭發,“你們再對她出手,我就真不高興了。”
所有人都傻了。
“簡直瘋了!”
“我們回去跟師父說!”
“一定要給這個家夥點顏色看看!”
他們一邊罵著,一邊飛快地跑了。
驚蟄太瘋了。這個人天生降妖除魔的好本事,別人要畫符做法設結界,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對付的妖魔,他隻要赤手空拳就能辦到,任何妖法對他都是無效的,他的存在就是妖物最大的忌諱,它們怕他的拳頭,甚至怕他的氣息,也許他就是它們所謂的克星。世上隻有他不想對付的妖,沒有對付不了的。就是這麽厲害,厲害得不像真的。
“我……我沒招惹他們。”她低下頭,嚅囁著,“謝謝你。”
今天之前,他們的關係應該算是鄰居?!
她住在墳地的東頭,他住在西頭,沒記錯的話,這樣的日子起碼有十年了吧。
剛開始的時候她是害怕的,這個人身上散發的氣息像刀一樣,冷而鋒利,她一點都不敢靠近他。原本她還有一個鄰居的,一隻上了年歲的老鼠精,他一來,老鼠精連夜搬家了,臨走時老鼠跟她說這個人是襄陽城裏最厲害的術師,一旦妖怪落在他手裏,除非他大發慈悲,否則不可能有活路。他沒有門派,獨來獨往,名字叫驚蟄。
她也要搬家嗎?要去哪裏呢?住了這麽多年,對這裏最熟悉,不舍得走啊。
她遠遠地躲在墳堆後,觀察了他好幾天。
他總是早出晚歸,一回來就幹活,一手一腳搭出了一間草廬,草廬裏鋪上幹草,然後弄了好幾壇酒擺在裏頭。
好好一個人為啥要住到這裏來,她天天都在好奇。
他很愛喝酒,跟喝水似的,喝夠了倒下就睡,沒一會兒就呼嚕連天,醒了就隨便擦把臉,再拿破布擦一擦那塊掛在心口上的鏡子一樣的玩意兒,嘴裏還會嘟囔幾句,像跟它說話似的。
雖然他看起來有點怪,但並沒有他們說的那麽凶惡呢。她漸漸放下了心,可能他根本沒發現自己?還是不搬家了吧,反正自己一貫老老實實,隻要不招惹他,他應該不會怎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