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乖龍(4)
它越想越不對,思索一番,照著旱仙剛才走過的路線也走了一圈,並沒有什麽異常,隻是在村子南邊的一個角落裏,發現了一座安在地上的用石頭打成的神龕,裏頭的石像上刻著“旱仙”二字,但顯然這裏已經很久沒有人來參拜供奉了,神龕與石像都破敗不堪,蛛網處處。可真正引起它注意的,是留在神龕上的一個黑黑的掌印,它伸出爪子去碰了碰,居然還是熱的,十之八九是憤怒的旱仙一掌拍下去的。
回到村口,它看著地上那個隻有它能看見的數字,回想著在天界時經常聽到的傳聞,一些經常來往人界的小仙,很是介意人類對他們的供奉,據說受的香火祭品越多,他們的仙力就會越強,且受到的敬畏越多,越有利於他們的升遷,因此也常有香火不夠而觸怒小仙招致報複的傳聞,畢竟天高皇帝遠,人界又那麽大,真要有氣量狹小的家夥背著上頭搞些小動作,也是防不勝防。反正,據它所知,旱仙可不是胸襟廣闊之輩。
而且,它走遍了村子也沒看見天懲印,天界懲罰人界,不論派誰去用何種方式,都會事先交給對方天懲印,被罰之地一定會被打上這個印記,以示此地罪孽滔天,當受天譴。既然沒有天懲印……那就更證明這是私怨?!這個旱仙,少受點供奉就記恨成這樣……
它沒有再回到阿忙家,而是在旱仙留下的數字前發了整夜的呆。
旱仙雖然聽起來破壞力很大,但畢竟是普通小仙,而人界萬物並非任人宰割的羔羊,山水土地也同活物一樣有強有弱,即便是被罰之地,若氣數未盡,單靠旱仙之力,根本不可能一夜焦土三年大旱,所以才要先以天懲印泄掉此地的“氣”,之後旱仙才能一展所長。
可旱仙若沒有天界旨意拿不到天懲印,而是想純粹靠自己的能力去禍害一個地方,那就一定要推算出被報複對象的“災日”,並且在災日午時進到這個地方才能成事。災日是這塊地方地氣最弱最易受到危害的一天,聽說每隔十年才有個災日,這家夥也不知懷恨多久了,憋著勁兒等著這一天,如今眼看要等到了呢。
怎麽做呢?回天界檢舉揭發?不行,那不是把自己也檢舉了麽。要不裝看不見不知道,換個地方藏身?
可是,一想到阿忙那片剛剛才長高的甘蔗苗,它又猶豫了。或者,還有別的法子?
天亮前,它從飛魚村消失了。
日上中天,桃夭已經喝了三杯茶,雙目無神地看著遠方,柳公子打了無數個嗬欠,磨牙撚著佛珠,時不時左右瞟兩眼。
就在所有人都百無聊賴時,三岔路的另一端,蹦蹦跳跳過來一個紮著衝天辮的小男孩,旁若無人地從茶攤前跑過去,徑直往飛魚村而去。
乖龍突然從竹簍裏跳了出來,爪子裏捏著一枚細如牛毛的繡花針,針尖上沾著它的血跡。就在其他人還沒回過神來的瞬間,它已經落到地上朝那小孩子追了過去,雖然跑得一瘸一拐,但速度一點沒耽擱。
在離孩子還有幾步遠的地方,一點細微的銀光從它爪子裏飛了出去,無聲無息地紮到了孩子**在外的後脖子上。
孩子的速度慢下來,又走了幾步,突然停住了,反手摸向自己的後脖子,還來不及回頭,他的身體便“嘭”一下消失在原地,地上隻留下一個四分五裂的泥娃娃,一團沒有輪廓的紅影從泥娃娃裏鑽出來,惱羞成怒地看著乖龍,怒道:“你這妖孽,居然暗算我!”
它咧嘴一笑:“是我暗算你,還是旱仙你暗算飛魚村,你我心知肚明。”
旱仙更怒:“我與你井水不犯河水,你倒是管到我頭上來了!”
“別這樣嘛,人家不供奉你了你就要報複人家,好歹是做了仙的,吃相太難看了。”它朝旱仙吐舌頭。
“你……你等著,你看我怎麽收拾你!你……”憤怒的旱仙還沒說完,便吧嗒一下糊在了地上,有氣無力地掙紮著,“有本事你別跑,你看我打不打死你!”
它翻了個白眼:“省省吧,咱們現在都法力盡失,誰都收拾不了誰。等著別人來收拾吧。”
它們背後,桃夭柳公子磨牙並排而立,滾滾站在磨牙頭上,三人一狐興致勃勃地圍觀著兩個天界神仙的對峙。
“原來那就是旱仙啊。”磨牙驚訝道,“長得好一言難盡啊。”
桃夭左右看看,說:“幸好沒有人經過,不然看到神仙就長這個樣子肯定好失望的。”
“你傻呀,就算有人經過,凡夫俗子也看不到它倆的原形,頂多以為我們三個人有病,站成一排發呆。”柳公子淡淡道,“剛剛在茶攤時,那老板就看了磨牙好幾次,一個跟空竹簍說話的和尚,也是一言難盡。”
乖龍慢吞吞地轉過頭看著他們三個:“我覺得你們不說話更好。”
“所以這就完結了?”桃夭拍著手走到它麵前,又看了看趴在地上的有氣無力的旱仙。
“旱仙天生不喜白晝,且隻能在夜間行動自如,白天則必須依附泥偶化成人形才能在人界行走,但為了趕上災日午時,也隻能受累了。”它看著旱仙道,“雖然白天的旱仙本就法力微弱,但也足夠它利用這一個時辰讓飛魚村受苦三年了,隻要它走進飛魚村,什麽都不用做就能達到目的。所以我必須要它法力盡失,一點不剩。等過了今天午時,它就算再想報複飛魚村,也要等十年之後了。”
旱仙聽了,雖然很想把它往死裏揍一頓,奈何已經無力動彈,索性把它聽過的所有髒話挨個罵了一遍。
當神仙當成這樣也真是尷尬啊。
乖龍隻當聽不見,轉身突然慎重地朝他們鞠了一躬,說:“現在我可以跟你們道歉了,害你們被雷劈也是無奈之舉,畢竟河麵空曠,你們的船最容易被發現。”
桃夭冷哼一聲:“天界中人凡被雷神劈傷,傷愈之前必會法力盡失,在此之間若將傷者之血塗於利器再傷同僚,會令對方法力消失一天。你也是豁出去了啊,居然能想到這種餿主意,故意暴露行蹤惹雷神劈你。你沒想過雷神可能沒劈到你,又或者劈過頭了麽?”
“我覺得雷神不會要我的命,畢竟他是一個喜歡折磨他人多過於讓人死個痛快的怪物。”乖龍認真道,然後它如釋重負地趴在地上,“好了,我的事辦完了,說實話爪子還真是有點疼。你來治我吧。”
桃夭撇撇嘴:“治你可以,但我治病是有條件的。”
“當你的藥嘛,我知道。”乖龍一動不動趴著地說,“我倒是好奇有朝一日你要取我身上哪部分去做藥。呃,剪指甲行不行?”
“那就不是你該擔心的事了。”她蹲到它麵前,攤開手掌,“想好了就給我蓋個章唄。”
乖龍伸出自己的爪子:“不必想了,雖然你們半路殺出來什麽忙也沒幫還說些蠢話惹我生氣,但我居然不討厭你們。我以前的生命主要用來逃跑,幾乎沒什麽機會跟別人說話。”它頓了頓,說,“但以後我不想再逃了,讓雷神把我抓回去吧,隻要他不弄死我,大不了我以後都按命令行雲布雨,累就累吧,被人看不起也無所謂,說我妖怪也無所謂,至少我還是有用的,哪怕就那麽一點點用處。”
“嗯,起碼你替一個孩子守住了他的甘蔗。”桃夭白了他一眼,隻從布囊裏取了一枚很小的藥丸,在手裏捏碎了,敷到了它的傷口上。
“其實我沒吃過甘蔗,好吃嗎?”
“很甜。”
尾
乖龍被雷神帶走了,就在飛魚村村外的竹林裏。
在主動通知雷神之前,它要求桃夭他們把它裝在竹簍裏,再次去到了阿忙家。
它沒有進去,隻站在門口遠遠看了看那片在春風中搖擺的甘蔗苗,阿忙正拎著水桶,小心翼翼地用木勺往地裏澆水,十歲男孩的小臉上充滿了幸福跟期待,滿頭白發的老奶奶坐在不遠處的躺椅裏,邊曬太陽邊囑咐他小心些。
離開時,乖龍在竹簍裏說了一句:“他種得太辛苦了,要是一夜間都沒了,怪傷心的。”
竹林裏,黑冠黑衣,高窈健碩的雷神從天而降,麵無表情地看著它,伸出手:“回去吧。”
乖龍老老實實地跳到了他的手掌裏。
桃夭全程盯著雷神,在他離開前突然叫住了他。
“有何貴幹?”雷神看著這個貌不驚人的小丫頭。
她仰頭道:“我是桃都來的桃夭。”
“原來是鬼醫桃夭。”雷神點點頭,“不過我與桃都素無往來。你不在桃都,跑到人界遊**,本也不關我的事,但還是提醒一句,來了人界便要守人界的規矩,若有行差踏錯,落到我手裏也不是好過的。”
桃夭黑著臉道:“我呢,就不勞大神你操心了,桃都的人自然有桃都的規矩。我叫住你,也是想提醒你,以後別動不動就拿雷亂劈,你有嘴,可以講道理的。實在要劈誰,麻煩也看清楚他旁邊有沒有無辜百姓。”
雷神打量她一番,搖頭一笑,走了,連句回應都懶得給她。
就在她的臉色難看得能掐出水時,雷神突然站住,回頭道:“你以為,在我不允許的情況下,乖龍真的能一次又一次逃脫?你以為,在我不願意的情況下,乖龍能想受傷就受傷?你以為,你們真是命大死不了?”
桃夭一愣。
雷神淺淺一笑:“神也罷人也好,總有那麽一段長不大想不開的時候,過去了就好。”說著他又想起了什麽,看了看自己的袖口,裏頭裝著癱瘓的旱仙,笑道,“有些小仙的過分行為我也略有耳聞,讓他們吃些苦頭倒也無所謂。”
桃夭脫口而出:“你什麽都知道?包括乖龍想出了這個阻止旱仙的法子?”
雷神笑而不語,轉身離去。
“喂,你別太折磨乖龍!”桃夭在後頭大喊,“它很乖,而且比誰都更像個稱職的神仙。”
這時,乖龍從雷神手掌裏探出腦袋來,揮著爪子跟她說:“回去吧,別惦記我,我不乖。”
金光閃過,雷神與乖龍再無跡可尋。
磨牙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說:“庇佑與否要看有無供奉,商人之行;無分別心,有慈悲念,方為神佛。”他欣慰地摸了摸頭頂上的滾滾:“乖龍施主已悟正道,滾滾施主你要以他為榜樣,畢竟你還有一條漫長的修煉之路要走啊。”
滾滾哼哼唧唧地叫了幾聲,跳到他肩膀上,抱住他掛在脖子上的念珠就開始啃。
磨牙無奈道:“先從管住自己的食欲開始吧,你不能一餓起來就什麽都吃啊!”
哢哢哢,啃啃啃。
“喂喂,鬆口啊,我隻有這一條念珠!”
哢哢哢,啃啃啃……
旁邊,柳公子奇怪地打量著桃夭:“你很反常啊。”
“有嗎?”桃夭斜睨他一眼。
“在我的印象裏,你很少主動跟人提起你的身份。”他說,“而且對方還是個頭回見麵的家夥。”
桃夭沉默片刻,突然兩眼放光,一把抓住柳公子的胳膊:“他長得太帥了!怎麽能有男人長得這麽好看!我一直以為雷神是個烏漆抹黑一吹燈就看不見的老頭子,沒想到他居然是這樣的雷神!我一定要他記住我的名字!你說他有心上人沒?神仙也可以成親的吧!”
柳公子看著她興奮到發紅的花癡臉,毫不留情地潑了一盆冷水:“萬一他不喜歡女人呢。”
桃夭嗬嗬一笑:“那也輪不到你。”
“我無龍陽之好。”
“你說點讓我開心的話會死麽?會死麽!”
“不會死,會生不如死。我還是隱身吧,不然我們彼此都會痛苦的。”
“總有一天把你做成蛇肉火鍋!”
“我怕你找不到那麽大的鍋!”
原本安靜的竹林,吵成了一鍋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