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蜉蝣(5)

從他出生到昨天,他做過的所有事加起來好像都沒有今天多。

這個丫頭對什麽都興致勃勃,哪怕是蹲在牆角看螞蟻搬食物。

但不管做了多少事,夜還是不可阻止地到來了。

她挽著他的手從演木偶戲的園子裏走出來,一臉大驚小怪地跟他討論剛剛演的木偶戲有多精彩,說嫦娥為啥那麽蠢,一個人在廣寒宮有什麽好,連熱餛飩都吃不上。他不知道該怎麽回應,隻能默默聽她說。

走出戲園子門口時,她趁人不備,把戲班立在門口的牌子上紮的紅綢子給扯了下來,塞進袖口裏。

小鎮又到了快入夢的時間,四周隻有蛐蛐兒還在聒噪,今天不是十五,月亮隻有一半,懶洋洋地掛在未散的暑熱裏。

她漸漸變得安靜起來,行走的方向朝著湖邊。

當波光微動的湖水遠遠出現在前方時,她才說:“我要回去啦。”

他怔了怔,脫口而出:“這附近並無人家啊。”

她噗嗤一笑:“誰告訴你我家在湖邊的。你再陪我去做一件事吧。”

“你還想幹啥?”幾乎精疲力竭的他差點跳起來,“你不會讓我陪你遊泳吧?我不會!”

她拉住他的袖子往前拖:“去了就知道啦。”

很快,他們又站在了他們初相識的地方,湖岸邊的泥地上還留著他躺出來的印子。

她拿出那塊紅綢子,蓋到自己頭上。

“我們拜個天地吧!”

一語既出,嚇得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拜天地?那可是夫妻才能幹的事兒啊!他認識她還不到一天,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連連擺手:“啥事都可以,這事不行!你是要嫁人的,怎麽能跟我拜天地!”

“嫁給你不行嗎?”她把紅綢掀開一個角,撅著嘴看他。

“當然不行!”他覺得自己受到了戲弄,有些生氣,轉身就要走。

“站住!”她喊住他,“跟我拜天地,我給你毒藥。”

他停住,回頭:“說不定你根本不是藥師,隻是個瘋丫頭。”

“你答應還是不答應?”她跺腳,“連死都不怕,還怕跟我拜天地?我說過會給你藥就一定會給你!”

他想走,又猶豫起來,萬一她真有這樣的藥呢,可以迅速結束他一切苦難的藥……

最終,他走回了她身邊。

反正,也沒有誰看見,她不說出去,是不會影響她嫁人的吧。

她開心地把紅綢放下來,拉著他麵對湖水跪下來,拖長了聲音道:“一拜天地!”

他咬緊牙關,跟她一道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哎呀,沒有高堂,就拜湖水吧。”她嘻嘻一笑,“二拜湖水!”

他拜下去,哭笑不得。

“夫妻對拜!”

兩人麵對麵站好,躬身一拜。

“揭蓋頭揭蓋頭!”她迫不及待。

他暗自歎氣,遲疑片刻,終是將那塊紅綢從她頭上揭了下來。

月色湖光之下,她的麵容比白天更端正了,眼睛裏的幸福都快漫出來了。

他看著她的臉,有些入神。

“好高興……”她微笑,像之前那樣拽著他的胳膊搖晃著,“謝謝你。”

有那麽一瞬間,他不忍心破壞她此刻的心境,準確說,是破壞他們兩個人的心境。但是……

他深吸了口氣,伸出手:“藥!”

她笑著打開他的手:“製藥需要時間,一年後你來這裏找我。包你死得舒舒服服。”

“一年?”他瞪大眼睛。

“算快的了。”她聳聳肩,說著,她坐下來,拍拍身邊的位置,“你也坐。反正你閑著也是閑著,我再跟你講個秘密吧。”

他將信將疑地挨著她坐下來:“什麽秘密?”

她望著眼前的湖水:“這片湖水是有名字的,叫未晴湖,但它並沒有什麽名氣,景色也平平,所以平日裏少有人來。但是,我敢說未晴湖是世上最漂亮的湖。”

他左右環顧,這片湖水確實找不到任何亮點。

她伸出手:“握住我的手,閉上眼。”

他狐疑著照做。

她的手還是纏繞著那股奇異的力量,握住它就不想放開。

他閉上了眼,短暫的黑暗之後,星星點點的光逐片亮起,整個未晴湖清清楚楚出現在他沒有睜開的眼裏,不同的是,水波微瀾的湖麵上,漂浮著一片片螢火般的光,溫柔旖旎,似是有人將整條銀河搬來了這裏,亦真亦幻,宛若仙境。

這就是她說的秘密?未晴湖是一個閉上眼睛才能看到它美貌的地方?好神奇……

“好看吧?”她的聲音輕輕傳來。

“好看!”他由衷道。

“嘻嘻,記住啊,一年後來找我。”

“你別騙我啊!”

“你累不累啊?”

“有點累。”

“那就睡會兒吧,別睜眼,未晴湖的景色不是誰都能看到的。所以你看,多活一天就能多看到好多東西吧!”

“哦。”

他閉著眼跟她交談,越說越累,眼皮也重得想睜都睜不開。

迷迷糊糊中,她的歌聲在回**——

河水清清彎又長,大姑娘水邊浣衣裳,輕風卷過白雲旁,飛鳥載來春花香,朝霞換夕陽,重逢是夢鄉。

這一覺,睡得好舒服。

翌日清晨,他被飛過的鳥兒吵醒。

他揉著眼睛坐起來,身邊空無一人,隻有那塊紅綢子還捏在他手裏,那個丫頭……他慌忙站起來四下尋找,卻一無所獲。

他攥著紅綢,呆站在晨曦裏。

她連名字都還沒跟自己說……

“你還是被她騙了。”桃夭同情地看著對麵的郎老板。

郎老板歎了口氣:“一年後我如約來未晴湖邊找她,她沒來。我不甘心,又等了一年,她還是沒來。第三年,我依然沒等到她。直到第四年,我站在未晴湖邊,突然發現,我已經在這人世走過了四個年頭,這四年裏我為了等一顆可以舒服地結束我性命的毒藥,反而有了盼頭,我拚命壓製自己的恐懼與消沉,努力讓自己活下去,其間還是受過欺負,但也遇到過幫助,我漸漸發覺人世間的事並不絕對,比如並不是所有的飯館老板都像我第一個老板那樣。我在她離開後的第二年,進了一間飯館,在一個胖廚師手下做學徒,我的師父雖然人很胖脾氣又不好,跟我賭骰子的時候還常常輸了不認賬,但他把他所有的本事認認真真地交給了我。”說著,他突然笑出來:“不止他的本事,他還把他的女兒也交給了我。我家裏這個母夜叉呀,小姑娘那會兒就特別粗魯殘暴,又能吃又能打。為了給我縫一件過年時穿的衣裳,不會針線的她硬是找三姑六婆學了來,磕磕碰碰地熬了好多個夜,手指被針紮成了馬蜂窩,新衣裳居然做得有模有樣。原本我是不敢娶她的,我是狼人啊,雖然我也有人的麵貌,但我怕哪一天我不小心露出狼的樣子,嚇死她就不好了。所以我想了很多借口拒絕她,可她哪裏肯信。最終我扛不住了,把她約到一個僻靜地,把我的身份一五一十告訴了她,甚至露出了我的狼頭擺出凶惡的樣子。唉……沒想到這母夜叉隻是眨了眨眼,問我,你要吃我麽?我說當然不,我吃飯不吃人。然後她就鬆了口氣,跳過來挽住我的胳膊,說我就算隻有一半是人,她也不要跟我分開。”

桃夭嗤嗤地笑:“你夫人當年也真是想不開啊哈哈哈。”

“我說過我年輕時的人樣不差的。”他哼了一聲,“總之,日子就這樣漸漸安定下來了。此一生我未曾大富大貴,卻也兒孫滿堂,無病無災。”

“無病無災……”桃夭挑眉,“那你又找我看什麽病?”

“狼人一半是人,且我們跟人類的壽命相同,我已經九十歲了。”他咳嗽了幾聲,“這幾個月來,我總有大限將至的預感,畢竟我還有妖的血統,你也知道妖的感覺往往是敏感而準確的。”

桃夭想了想,直言道:“要我替你延壽?或者讓我解你心病?”

“這些年,我從沒有放棄過尋找她。”他轉過頭,看著月色下的未晴湖,“可她就像從世上消失了一般。未晴湖上的銀河,我也隻見過那一次。我幾乎將整個利亭鎮的人家都打聽了一遍,沒有一戶人家有這樣一個女兒。我妖力又十分有限,可說就是個擺設,除了變出個狼頭嚇唬人,根本不能像別的大妖怪那般有通天徹地的本事。”他頓了頓,又道:“我將好吃館建到未晴湖邊,也是寄望有朝一日她一回來我就能看見她。時至今日,我怕我至死也等不到關於她的哪怕一丁點消息。這塊心病,我自己治不了。”

桃夭沉默片刻,也望著這片湖水:“如果她是人類,隻怕已經不在人世。”

“就算尋到她的埋骨處也好,我就想去她墳前拜一拜。再把這個交還給她。”說著,他從袖子裏取出一塊顏色如初的紅綢子。

“她當年跟你拜天地時戴過的那塊?”桃夭看著那塊紅綢。

“嗯。”

“給我瞅瞅。”

她握著那塊已有幾十年曆史的綢子,光滑溫柔的觸感依然如少女的雙手一般。

綢子上,還留著一絲隻有她才能感受到的氣息——那是一點點淡得不能再淡的妖氣。

她閉上眼睛,“看”向未晴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