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似乎有什麽極為重要的東西消失了

華淵修無情道,他大多數時候都十足淡泊,甚至堪稱冷漠,從未有這樣生氣惱火的時候。

他從小教導燕枝一心向道,看著她如同自己期望的那般,慢慢長成風華絕代的一代劍修,知道她受人追捧卻一直道心穩固,從未生出什麽風花雪月的旖念,內心是極為滿意的。

可今日看著那滿身妖邪的小醫修當著他的麵和燕枝眉目傳情,兩人甚至很顯然是熟識,華淵就氣得難以自持,再加上燕枝催著他走,還不是怕他留下來會受傷?

她素來連自己的安危都不怎麽放在心上,如今怎麽去擔憂起一個平平無奇的小醫修?

華淵越想越覺得怒不可遏,他負在背後的手青筋鼓起,口中說出的話更是陰陽怪氣:“我倒是忘了,燕兒如今雙十年華,也難免有年少慕艾的時候。此人容顏殊麗,性格癡纏,難怪燕兒青眼有加。”

燕枝想著殷晝的安危,其實也是在為自己的安危著想,她答應照顧保護殷晝,還不是指望自己日後遇險的時候有殷晝幫忙,卻怎麽也沒想到華淵這般一個清白利落的仙君,竟會把事情想的這般齷齪。

她與殷晝之間清清白白,充其量不過有幾分愛美之心,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無論對人對物還是對貓貓狗狗,世間美麗可愛的物什不知凡幾,燕枝什麽時候就攤上一個“年少慕艾”、“青眼有加”的名頭了?

想來那話本也不是全無邏輯,也難怪師尊在話本之中會對那些捕風捉影的中傷、毫無根據的詆毀深信不疑,從而對她大失所望。

但師尊這話不僅看低了燕枝,也看低了殷晝!

燕枝走到今日,不敢說自己究竟是個多好的人,但她敢說自己為人光明清正,行事俯仰無愧於天地之間,從無半分藏私齷齪之心。

殷晝與她在某種意義上更是一致——殷晝對她示好不過以求活命,選中她是因為她能打,未盡之語恐怕是因為她無心情愛、不近男色的名聲在外,相對來說安全許多;

而她願意和殷晝合作,也不過防範著日後粉身碎骨之境地,更是公平地將殷晝視為一個可合作的有力助手,為何到了師尊的眼中,他們竟像是一對狗男女了?

燕枝心中浮起一股怒氣,臉上難免也有幾分怒容,她容貌明豔,動怒的時候更增兩分昳麗:“師尊心中便是這樣想徒兒的?難不成徒兒與什麽人來往好些,師尊便要對徒兒說出這般難聽的話?”

“徒兒一直將師尊視為不可超越的高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沒想到師尊這般有失偏頗,叫徒兒大失所望。”

燕枝的神情冷了下來,她唇角繃緊,隨後便躬身再行一禮:“師尊今日若是隻有這些話要告誡徒兒,徒兒已經聽了不少了。徒兒大病初愈,實在吃不消師尊如此‘愛護’。

師尊不如將心思多放在小師妹身上,也省得小師妹一日日修為毫無進益,分明身擔重責,卻不思進取,反而常常跑到我的洞府外來守株待我。”

她這話說的擲地有聲,乃是破天荒頭一遭對自己的師尊這樣不敬。

華淵似乎被她這話刺中心中某處,尤其是聽到燕枝說溫靜身擔重責,仿佛已經知道了什麽一般,更是下意識退了半步,臉色鐵青:“燕兒,這不是你身為弟子應該說的話。”

“那師尊認為,弟子應該什麽樣才算是應該?”

燕枝這話不僅僅帶著今日被華淵懷疑的怒氣,還帶著在話本之中被無辜汙蔑懷疑的委屈,更帶著磋磨致死的怨氣。

燕枝做華淵的弟子十餘年,從未忤逆過他的意思,他要自己兢兢業業修神位,自己便從無懈怠,風雨無阻;

而在那話本之中,他要自己給溫靜讓路,自己也恭順讓道,從未搶過溫靜的東西。

她沉默溫馴,步步忍讓,卻被旁人當成待宰的羔羊,一刀刀將她片成羊湯,她心有不甘,要奮起反抗,師尊還要怪她不夠聽話,心有反骨?

憑什麽?

燕枝自認自己是個好徒弟,順從華淵的要求亦是因為她敬服師尊,可如今信任龜裂,師尊的形象已經在她心中開始逐漸倒塌,燕枝隻覺得華淵對自己今日的怒火簡直毫無依據,甚至十分無理取鬧。

而華淵看著難掩怒容的燕枝,心中的怒火更是翻滾不休。

燕枝從未這樣忤逆過他,如今竟為了一個小白臉對身為師尊的他如此不敬!

華淵氣急,身上的靈氣已然開始暴動,衣袍無風自鼓,燕枝看著他這般模樣,似乎有些理解話本之中為何華淵最後會朝她動手了。

也許華淵比她想的還要剛愎自用,他心裏想的永遠隻有他的所謂大道,無論是燕枝,亦或者甚至包括溫靜,都不過如此罷了!

燕枝忽然覺得,那話本之中的許多事情、給她帶來的許多困惑執念,現在看來不過隻是笑柄罷了。

養傷的這段時日,她常常在冥想之時回想起話本裏自己眾叛親離,走入絕境的結局,總是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成了執念。

她可以接受寧無塵永無止境的陷害,可以接受其他師弟師妹的指責,可是她怎麽也想不通,一手撫育她長大至今的師尊,熟知她究竟是何等秉性的師尊,是如何能對她說出“罪當萬死”這四個字,又是如何能夠做到這般毫無波瀾地送她去死的?

那時候她想不明白,總在想自己究竟哪裏不如溫靜,而如今燕枝豁然開朗。

因為無論是燕枝還是溫靜,其實在本質上都沒有任何不同。

對華淵來說,她們兩個都不過隻是神位的一個化影,他在意的也不過隻有神位、隻有他的千秋大道罷了。

燕枝醍醐灌頂,方才的那些惱恨在一瞬間消失地無影無蹤,甚至隻留下幾分嘲諷譏誚。

她平靜地看著華淵怒氣衝衝的模樣,想起來幼年時華淵拉著她的手,將她帶到青雲門的時候——那個人與麵前的人似乎並不是同一個人,又終究是同一個人。

他好像變了太多,又好像從未改變。

燕枝不再回想前程,困惑和執念都已經有了答案,她心如止水。

她感激華淵這十餘年的悉心教導,卻絕不會因此再做任人汙蔑詆毀的羔羊。

燕枝忽然一抖下擺,跪倒在華淵麵前三步之遙的地方。

她恭恭敬敬地給華淵磕了三個響頭,就如同當年總角之年的小小丫頭剛剛入門時的模樣,滿臉恭敬。

“弟子不日將要閉關修煉太素心經,短則數月,長則數年,就此與師尊別過。師尊辛勤養育教導之恩,弟子沒齒難忘,惟願師尊平安喜樂,所願皆所得,歲歲無悔。”

燕枝跪得華淵猝不及防,他的眼中還帶著怒氣,又染上幾分不可思議。

可看著燕枝幹淨利落的動作,聽著她一瞬間就沒了怨懟,甚至連怒氣都沒了的話語,華淵又覺得仿佛有什麽極為重要的東西在從他的指縫間流去。

麵前少女的身影和數年的小丫頭輪廓重疊在了一起,華淵徒勞無功地緊了緊手,才反應過來他的掌心本就空無一物。

似乎什麽也握不住,卻也似乎從未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