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忠孝兩難全

這場暴雪足足下了兩天兩夜。

盡管天氣預報過他們基地所在的地區為暴風雪天氣,卻沒人想到他們67號基地竟會是暴風雪的中心。

經過一夜呼嘯的寒風吹過,原本鬆軟的雪地表麵覆蓋了一層堅硬的冰霜。馮勇望著外麵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不由地放下手中的工作,走到窗邊伸伸胳膊、蹬蹬腿,順便也放鬆一下,認真地對外麵的雪景觀賞了起來。

雪後的戈壁灘早就沒有了半點秋天時候漫天黃沙飛舞的影子。遠遠望去,竟然有些分不清哪裏是天,哪裏是地。天上一片灰蒙蒙的白色,地上也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白色,就像兩床厚實的棉被把他們這幾棟戈壁灘上的營房嚴嚴實實地裹在了中間。

趙紅旗看到馮勇中途休息,也走過去扯了幾句:“所長,你說這種天氣,如果斷了補給,我們會怎麽樣?”

“斷了補給?這種天氣?”馮勇笑了:“如果真斷了補給啊,你開春的時候就可以隨著冰雪一起融化了,滋潤這片戈壁灘。”

這零下三十多度的黑夜,如果沒有暖氣,就算是窩在被子裏,也會凍成冰雕。

趙紅旗撇撇嘴:“我隻是擔心啊,67號的物資準備夠了嗎?”

“放心吧,西北的冬天,他們比我們還要熟悉,我老早之前就看見67號在西北角有好幾個儲物坑,都裝得滿滿的了。吃喝拉撒,應有盡有。”

確實,在西北遠離人煙的戈壁灘上。一入冬,就隨時麵臨著各種惡劣的生存環境。67號早在入冬之前就已經做好了一切的準備。吃穿用度都準備得妥妥當當,絲毫不用馮勇去操心。

“隻是,這雪沒完沒了地下,像天漏了個洞,全世界的雪都飄到這裏來了。”趙紅旗望著天上的依舊飄灑的雪花,由衷地感歎著。

這個冬季,仿佛一直都在下雪,一場接一場地下。

開始的時候67號的官兵們還想過人為除冰,把100多公裏的路給打通,可沒完沒了的雪一次次讓他們前功盡棄。最後連楊主任都看不下去了,對手下的幾個軍官說道:

“別整了!帶回來好好貓冬吧,隻要每天在操場跑個五公裏就得了。今年這雪啊,不到來年開春化不了。”

幸好,67號在入冬前就召回了所有休假的官兵,全員在崗,506所的人則是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自己的實驗室。所以,在基地與世隔絕了兩個月之後,都沒有任何人覺得有啥不妥。

直到有一天,四個電話打破了這營地的平靜。就像在平靜的湖麵上突然有人扔去了一個大石頭,陣陣漣漪泛起。這電話是李一鑫的老婆打來的:

上午9點多,第一次是說老爺子摔了一跤,住院了;

中午12點40左右,第二次電話說是報告腦出血,醫生正在手術;

下午3點,第三次電話是醫生下達了病危通知;

下午4點半,第四個電話隻有一句話:“爸爸,不在了。”

從早上,到下午。不過短短7個多小時,李一鑫的心就從一直在下落,下落,下落。最後啪嗒一聲,電話掉在了地上。

他的心,也掉在了地上。

隻見他慢慢走出宿舍,走下了樓梯,走出了這棟營房,一步步走向茫茫的雪地,一米七五的個子逐漸地變成一個小黑點。

趙紅旗想跑過去把他拉回來,但馮勇製止了:“讓他靜靜,他需要一個出口。鄧光明,回宿舍,給他準備好一套幹爽保暖的貼身衣物。”

這雪地太冷了,給他半小時的情緒發泄一下也就差不多了,必須拉回來。

“是!”鄧光明馬上跑回去準備後勤工作。

此時,李一鑫杵在那裏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像一顆釘子,釘在了這片雪地上,也釘在了這片空闊的戈壁灘上。他無聲地把目光投向雲貴高原的方向,望著,望著,仿佛這樣便可以看見他年邁的父親。

他的鞋子裏依舊灌滿了雪,且開始融化,打濕了他的襪子和鞋子。可李一鑫對這一切毫無知覺。

馮勇從中午知道他父親病危之後,就一直安排高峰和趙紅旗在宿舍裏默默陪著他守著電話。如今知道老人撒手人寰,他們卻隻能遠遠地看著他。

他們雖然知道他現在心如刀割,可所有的語言都不能撫平他的痛苦。

聞訊而來的沈鴻飛,在雪地裏踉踉蹌蹌跑到馮勇身後,眼睛微紅。跟著他們一起望著三十米開外的李一鑫,不知如何安慰。

“所長,咱們還是過去吧。”趙紅旗還是有些不放心。

馮勇依舊擺擺手,否定了他的提議:“再等等。”

“我先過去試試。”不知道什麽時候,67號的湯股長也到了他們身後。說著,就艱難地在雪地裏移動著步子,向李一鑫靠攏。

“李主任,節哀。多餘的話,我就不說了。你給我三天時間,我們的人三班倒,一定幫你把這100多公裏打通!讓你見老人家最後一麵。”

眉毛和眼睫毛都已經掛上一層薄霜的李一鑫此刻才慢慢抖動了一下嘴唇,他幾番想開口,最後又死死咬住不露一個字。他怕自己一開口,就忍不住嚎啕出聲來。

見他不說話,湯股長再次保證:“三天,就三天!我們一定把這路打通!隻是,這雪地太冷,站得太久會凍壞的!我們回去吧。”

“不用了。”李一鑫抖動的嘴唇,終於擠出了三個字。

即便是再痛心,他也不能看著67號的官兵們為了他一個人的私事在冰天雪地裏為他鑿出一條回家的通道來。可中國的傳統思想,卻在折磨著李一鑫的每個神經。他總得做點什麽,才能說服自己不安的良心。

“湯股長,有煙嗎?”

“啊?有,有!”麵對李一鑫突然的問話,湯股長有些詫異,但還是馬上從自己的兜裏掏出一包煙和打火機來。

李一鑫接過煙全部塞在了嘴裏,然後點燃打火機。幾秒之後,三根煙全部被點燃。

“咳!咳咳!咳……”李一鑫被嗆得劇烈的咳嗽起來。

湯股長一看就知道,這是從來沒有抽過煙的主啊。於是,伸出手,想扶他一下。

但卻被李一鑫馬上推開了。當他停止了咳嗽,再次挺起腰杆站起來的時候,雙眼通紅。

他不知道這是被煙熏的,還是剛才蹲下去的時候,他趁機放肆地掉下了眼淚?

隻見李一鑫把三支點燃的煙,一根根擦在雪地上,突然跪在地上:“爸,你走好!兒子,今天隻能在這裏送你了……”

湯股長看不到他的臉,卻能看到他抖動的雙肩。想說點什麽,最後卻隻是輕輕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媽去世那年,我在執行任務,等回來的時候,已經過去三個多月了。他們在天有靈,會知道我們所做的一切……李主任,他們會原諒我們的。”

自古忠孝兩難全。

忠於國家或尊孝道之義,在軍人和軍工人麵前,從來都不是選擇題,他們沒有選擇。一代又一代的先輩們用自己的行為做出了最無奈的答案模板。

“嗯……”在湯股長的幾句安慰下,李一鑫的眼淚終於一顆一顆地滑落在雪地上,砸出一個又一個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