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蚌殼
次日清晨，桃寶兒起床，躡手躡腳地出了山洞。洞外還灰蒙蒙的，看不清東西，但沒辦法，她得去找吃的，否則的話，那僵屍就該吃她。
水木宮的仙人們都辟穀了不吃東西，做出來的吃的也沒味道，她那時候沒事的時候就自己做些吃食，現在桃寶兒有點兒慶幸自己還能弄點兒吃的了，能做吃的，證明她還有一點兒用。
隻是她不知道，在她走出洞口的瞬間，躺在棺材裏的僵屍就睜開了眼，他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他一雙眼睛猩紅，眼珠緩緩轉動，明明在漆黑的山洞裏，卻能直接看到洞外桃寶兒的一舉一動，等到發現桃寶兒是在掏鳥蛋，並且沒有下山的跡象的時候，他眸子裏的血色才減輕，最後，恢複了正常的黑瞳。
小東西聽話，就暫時養著吧，他心想。養肥了吃更好，現在一摸都是骨頭，硬邦邦的，沒肉。
接著，他又垂直倒下，重重躺回棺材裏，明明是硬挺挺下去的，把棺材都砸得抖了一下，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躺下後，僵屍又閉眼睡了。
山洞外，桃寶兒又掏了幾個鳥蛋，這山上有個水潭，她在裏頭還撈了條魚。
潭水清澈，裏頭的魚是銀背魚，這種魚那些仙人們挺喜歡養的，聚在一起一片銀光閃閃，據說到了夏日，銀背魚聚成一片後，水潭附近就能飄雪花，形成夏日飛雪的特異美景，是以這種魚又叫雪魚。
隻不過這裏的雪魚跟水木宮裏的又有一點兒不同，它們的並不是完全的銀白色，有的魚鰭處有黑鱗，有的整個背部有一道黑色的線，像是被什麽東西給汙染了一樣。
不過就算是有毒，也毒不死僵屍。
撈了十來條魚，桃寶兒還想辦法生了火，把魚一條一條地烤了，兩麵金黃，又香又酥，整整齊齊地擺在山下村民留下的供桌上，等她把最後一條烤完，就看到一道白影突然躥出來，蹲在供桌前。
僵屍出來了。
桃寶兒下意識看了一眼頭頂的天。
豔陽高照。空氣中都仿佛有一股熱辣辣的味道，他竟然一點兒不懼怕陽光。之前那些村民還說他怕陽光，所以他們才會特意選在陰天把祭品送上山呢。
看來，很多人說的話都是不能信的，她得自己去分辨真相。
在她仰頭看天的時候，僵屍已經伸手去抓魚了，它伸出手，指甲很長，又長又尖，直接紮進了魚肉裏，像根竹簽一樣把魚串起來，先是吹了吹灰，自覺吹幹淨了，這才開始吃魚。
僵屍吃魚動作還很斯文，但速度非常快，三兩下就吃完一隻，嘴一張，吐出一條完整的魚骨頭，看的桃寶兒目瞪口呆。
不一會兒，十來條魚吃完了，他蹲在那裏沒著急起身，而是在那舔指甲縫，這個動作，讓桃寶兒有些恍惚，她以前不曉得，原來僵屍是這樣的。
僵屍把手指舔幹淨後依舊沒起身，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桃寶兒。
他眼睛本來是正常的黑瞳，這會兒竟然變成了熒光綠，那種綠幽幽的眸子，配合他那纏滿繃帶的身軀，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就像是被野獸盯上了一樣。
還是要吃她了麽？
桃寶兒渾身僵冷，在那目光的注視下，覺得自己喉嚨好似被掐住了一樣，呼吸困難，動彈不得。
僵屍盯著她，心道：“還要吃，要吃。”但他沒法發聲，他一張嘴，就是謔謔謔的聲音，根本無法表達自己的想法。
僵屍呲牙咧嘴：“謔謔謔”。
沒吃飽，還要。
桃寶兒渾身僵冷，眸子裏流下晶瑩的淚，想開口求饒，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張嘴隻能發出微弱的喘氣聲，一張臉也漲得通紅。
她眼淚不停地流，心中呐喊，“不要吃我。我真的不好吃，咬一口都是木頭渣子……”
僵屍：“吃魚。”
綠幽幽的眼睛瞪她，還不動！生氣！
生氣就不自覺地散發氣勢，氣勢把桃寶兒壓得喘不過氣。看到桃寶兒臉色都有些發青了，僵屍這才愣了一下，他想了想，把地上的魚骨頭撿起來，伸到桃寶兒眼前晃。
他嘴唇做奇怪的動作，嘴皮翹起像是能掛個油瓶。
“魚魚魚。”
到最後，桃寶兒終於反應過來，她也發不出聲音，艱難地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
看到桃寶兒點頭，僵屍眼睛眨了一下，綠色的雙瞳漸漸變淺，不多時，又變成了黑色，而這時候，施加在桃寶兒身上那股淩厲氣勢也消失了。
桃寶兒掙紮著站起來，慢慢挪到水潭邊，她自己還什麽都沒吃，這會兒又被僵屍的氣勢一壓，渾身手腳都沒力氣。
而且早上她忙活一上午叉了十來條魚，這會兒她一過去，那些魚就有靈性似的躲了起來，想要抓起來簡直困難無比。
她抓了一會兒一條沒叉上，自個兒反而頭暈目眩，看到僵屍蹲水潭邊看她，桃寶兒鼓起勇氣問：“你能不能抓魚？”
怕僵屍聽不懂，她用手比劃了兩下，將手裏的叉魚杆放水裏一插，做了個叉魚的動作。接著，把手裏的叉魚杆小心翼翼地往僵屍手裏遞。
以前的桃寶兒是出了名的聽話，從來不會叫別人做事，如今小命快保不住了，她反而生出了勇氣，雖然，她拿著叉魚杆的手直哆嗦，身子好似狂風中的小草，搖搖晃晃都站不太穩。
僵屍定定看著她，看得桃寶兒毛骨悚然，最後終於堅持不住腿一軟，一屁股跌地上，沒坐穩還從滑溜溜的青石板上滾進水裏。
水很深，掉下去就腳踩不到底，桃寶兒不會遊泳，沒人教過她。她也不會法術，這會兒在水裏撲棱幾下，人沒浮起來反而往下沉，嗆了好大幾口水。
她本來就虛弱沒力氣，勉強掙紮幾下後徹底手腳發軟，身子沉得好似連一根指頭都抬不起來，水沒過她頭頂，意識也逐漸模糊。
“桃夫人，這山洞是我無意中發現的，通往凡人界，你一直往前走，不要回頭。”
“不要回頭。”她那時候還不太相信，猶猶豫豫地沒使出最大的勁兒往外跑，心想上仙隻不過是三天沒到她的院子裏來，其他人眼神憐憫地看著她而已，怎麽就要殺她呢？她知道宮裏的規矩，從來沒有違背過。沒犯錯，也要被殺嗎？
可她也聽話，聽上仙的話，聽水木宮裏其他仙人的話，也聽那個看起來跟她一般大，跟她最親密的金靈兒的話。所以金靈兒讓她逃，她也逃了，隻是因為心中有些疑惑，桃寶兒跑著跑著還是偷偷回頭看了一眼，結果，就看到她所在的那座山起了火，整座山都成了火海。
火星子像是長了眼睛一樣，朝她所在的方向追了過來。
她心尖兒像是被螞蟻夾了一下，募地一疼。
下一刻便感覺到後背火辣辣的，她不敢大意拚命地往前跑，沒跑幾步，後背被大力推攘一下，而她雙腳好似突然生了風。
那是法術，金靈兒施加在她雙腿上的法術，讓她的速度加快，鑽入山洞，身體沒入山腹之中。
身後，是一片火海。
水木宮裏她最喜歡的小侍女金靈兒，淹沒在了金紅的火焰中。
“桃夫人，你是水木宮裏最好的人。”
“你不會死的。”
少女的聲音在她耳邊一遍一遍響起，桃寶兒眼角滾出一滴淚珠，她身體裏好似湧出了一些力氣，使得她再次撲騰了幾下，用力地想要抓住東西爬上岸。
也就在這時，她頭皮一陣劇痛，身子被大力提起，嘩的一聲飛出水麵，桃寶兒睜眼，就看到自己被僵屍揪著頭發提上了岸。
而僵屍看她的眼神似乎很滿意。
他正用幽幽綠光盯著她的手。
桃寶兒這才注意到，她剛剛在水裏胡亂抓一氣，感覺抓到了什麽，沒想到陰差陽錯一手抓了條魚。
打起精神烤了一條，桃寶兒卻沒給僵屍，她要堅持不下去了。在僵屍吃人的目光下，桃寶兒把烤好的魚咬了一大口，還用舌頭舔了一遍。
等舔完了，她才解釋，“我餓得沒力氣了，等我吃飽了，才有力氣給你找吃的。”
她以前明明膽小懦弱，連水木宮的一個下人，她都不敢大聲說話，現在麵對一個據說嗜血吃人的僵屍，她反而挺直了脊背，鼓起勇氣跟他討價還價了。
她開始學會思考，努力求生。
見僵屍依舊盯著她手裏烤好的魚，桃寶兒也不太敢繼續吃，隻能小聲道：“我舔過了。”
她覺得，這個僵屍是愛幹淨的。
許久過後，僵屍的視線終於落到另外一條還沒烤的魚上。桃寶兒鬆了口氣，三兩下將烤好的魚吃完，又接著烤了一條遞給了蹲在那生悶氣的僵屍，隻是沒想到，僵屍吃完了還要，還揪了她的頭發把她往水裏扔，想拿她釣魚。
桃寶兒剛剛才溺水，溺水的痛苦讓她身子顫抖，小腿抽筋，眼看就要眼皮一翻昏過去的時候，僵屍拍了拍她的臉，把她打醒後扔岸邊，他應是意識到了，如果再扔進去，這小不點兒會死。
僵屍有點兒心煩。
他蹲在岸邊，呆呆地看著水裏的魚。
時不時伸出尖尖的爪子，做出一幅想要用指甲紮魚的樣子，隻是在指甲即將接觸到魚的瞬間，他又猛地縮回手，眼神裏充滿忌憚。
被扔在一邊的桃寶兒看了一會兒，忽地問道：“為什麽你不能動手抓？”
明明有能力抓，也想吃魚，但在即將碰到的那一瞬間卻像是要抓什麽燙手的東西一樣縮回來，到底是什麽原因呢？
桃寶兒想了想，猜測道：“莫非你怕血？”
他咬她，她的血把他嘴都燒糊了，莫非這個僵屍是不能見血的，水木宮有個仙人，就有暈血症，連紅色都不喜歡，說看到紅色的東西都會頭暈。
僵屍身子一僵，猛地轉過頭，衝桃寶兒謔謔了兩聲。
什麽叫怕血，我隻是現在不能殺生，好不容易才恢複一丟丟神智呢，萬萬不能沾血！
腦子裏閃過這個念頭後，僵屍又愣了。他呆呆蹲在那裏保持了一個回頭的姿勢，腦子裏閃過一些零散的畫麵，讓他身子更僵，完全不動彈了。
桃寶兒有些緊張地看著他。他此刻的眼睛是黑色，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又圓又亮，若非那一身的繃帶，真不像向陽村村民口中所說的嗜血僵屍。
怕血的話，她沒有生命危險了吧，不過轉念一想，他會不會一口把她囫圇吞下，都不咬破她的皮。
還是小心為妙。
她要不要偷偷放點兒自己的血，以備不時之需。可如果怕血的話，最近三個月被咬死的大量牲畜又是怎麽回事？
她忽然想起當時上仙儲炎說的話。
“寶兒，眼見也不一定為實，何況是聽說。”
他說：“以後有什麽問題，不要放在心裏，大可過來問我。”
她便天真又忐忑地問了：“上仙，您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我想對你好。”
庭前花落，細雨無聲，溫言軟語潤入心扉，不是承諾，卻被她小心珍藏，如獲至寶。
曾經歡愉的過往，是心底難以結痂的傷。對你好不好，真的是一念之間呢。
桃寶兒垂下眼，半晌後抬頭，僵屍還在發呆，這樣呆呆的僵屍似乎沒有想象中那麽可怕，於是她得寸進尺繼續問：“村民說山下的那些牲畜都是你咬死的，你還咬小孩子，是真的嗎？”
發呆地僵屍瞥她一眼，動了。
他拍了兩下自己頭，接著搖搖頭。
這意思桃寶兒有點兒沒明白，還要再問時，他忽地一伸手，把桃寶兒直接抓到岸邊放自己旁邊的石墩上，還用手指戳了她的嘴巴。
把她上下嘴皮一捏，還謔謔兩聲表示警告。
這下桃寶兒明白了。
他叫她閉嘴。再叨叨吃了你！
桃寶兒不敢問了，僵坐在石墩上，嘴唇緊閉抿成一線，把嘴閉得跟個蚌殼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