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螳螂捕蟬
卯時五刻，昭明書院。
烏雲覆蓋了整片天空，似乎又要下一場大雨。
巫零回來時覺得有些累了，沒有使用輕功，而是漫步在廊下，一路走向“宜香院”。
晨風微起，廊下的紅燈籠微微搖擺，讓原本稀薄的光線變得更暗了。旁邊的樹影裏有些動靜，像是有人偷藏在裏麵。
巫零無語地搖了搖頭，心中暗道：都這麽晚了，還出來活動。
她假裝不見，想著慕白方才說過的話，如果朱征死於毒殺，一般常用毒藥無非兩種，一是鶴頂紅，二是老鼠藥。
這次又會是什麽？
“啊……”
一個女人迎麵撞上來。
她懷揣著某個東西，似乎心不在焉。
巫零腳跟一轉，裙角飛舞，像綻開的曼珠沙華。那人卻踉蹌幾步，直怔怔地撞到廊下的柱子上。
巫零抓住她的後衣領，才讓她站穩腳，不至於摔倒。
“小鳳？這麽晚了，你要去哪裏？”巫零看著她懷裏釉麵明潔的酒壇子，壇口隱約有一點紅色霜狀粉末，她欣喜道，“好香的酒……你要送給誰？”
“是小姐的酒。”
田小鳳低著頭，語氣要比平日裏舒緩一些，沒有那麽冷硬。
巫零覺出她有心事，便問道：“都這麽晚了，薛姑娘還要喝酒？”
“嗯，她心情不好……”她聲音裏微帶哽咽。
巫零撩起她臉上的黑紗，露出一張被燒過的臉。
田小鳳眼眶盡濕，見她時仍微微有些局促。這張臉上幾乎沒有完整的肌膚，已被毀得不成人形，除了兩年前的燒痕外，還有幾個新鮮的掌印。
巫零微微皺眉：“她欺負你了？”
田小鳳點了點頭。
巫零長歎一口氣：“所以……你要下毒殺她？”
“你、你說什麽？”
田小鳳神色陡然一凜，將懷裏的酒壇子抱著更緊了。
巫零指著壇口的紅色霜狀粉末道：“這是朱砂吧？”
“是、是……”田小鳳神色慌張地開始解釋，“但它不是毒藥！朱砂是上等藥材，具有鎮靜安神的作用……”
“哦，是嗎？”巫零微一詫異，又很快笑道，“那你緊張什麽？”
“……我……”
田小鳳的手指忽然攥緊，試圖抑製住微微顫抖的身體。
巫零眸色轉沉：“你如此緊張想必也是知道，長期服用朱砂者，即便一次隻有少量，也會中毒身亡。”
“我、我是第一次……”她一下慌了，立即跪下，“請姑娘不要告訴別人，要不然我、我……”田小鳳的聲音抖到最後連話也說不出來。
巫零歎了一口氣。
她還是同情她的。
田小鳳因一場大火毀容，伴發歹意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隻是……
巫零將田小鳳扶起來：“人在被欺負的時候，心生怨恨在所難免，但用如此粗暴的方式解決問題，也不是良策。如今這事情既然被我發現了，這酒就不能再給你。”
她從田小鳳手裏將酒壇子拿過來。
懷裏突然一鬆，田小鳳微微一晃，腳下便踉蹌了一步，巫零將她扶穩，望著那張已被燒毀的臉，語氣微微憐惜：“小鳳，你今年多大了？”
田小鳳沒想到她會問這句話，稍稍怔了下：“十六。”
巫零感歎道：“也是碧玉年華。”
田小鳳心中一酸，眼眶裏又漫出淚來。
巫零問道：“你是何時遭遇這場大火？”
田小鳳：“……”
她眼睛裏突然掠過一絲寒光，隨即被壓住，舉袖拭起淚來：“……兩年前書院起了一場大火，我險些葬身火海。”
巫零：“……真可憐。”
她怎麽可能沒有看到田小鳳眼裏的那道憎意。
兩年前的大火，想必另有隱情。
巫零佯裝不懂地歎了口氣：“時候不早了，你再去找一壇子酒給她送去吧。”
田小鳳的眼淚又滾滾落下來：“姑娘也請早些休息吧。”
廊下實在太暗，她灰蒙蒙的背影轉瞬就消失在轉角。
可巫零還在淡淡紅光之下，頭上的紅燈籠微微搖擺，致燈影起伏。
田小鳳的眸光瞥來，臉上微不可覺地露出一絲冷笑……
巫零將一壇子酒砸到地上，幽幽歎了一口氣：“可惜了這麽好的酒。”
廊外的樹影下又響起窸窣的聲音，原是藏在裏麵的人影悄悄起身，似要尾隨田小鳳而去，巫零目光一掃，歪了歪腦袋：“喂，就不要跟了吧。”
那人渾身一抖，卻也不想過來。
巫零緩步上前：“你是自己過來？還是讓我過去把你抓過來？”
“別、別過來！我知道姑娘會武功。”那人慌慌張張地走到廊上。
巫零將其上下一打量，他正是方才在行知堂前看到的少年。
她一問：“你是？”
“小的鍾彬，是院長家奴。”他謙卑地將手縮進袖子裏。
巫零又問：“你跟著田小鳳做什麽？”
“姑娘不要誤會，我方才見她下毒，才一路尾隨，就怕出現什麽大事……”鍾彬舒出一口長氣，“幸虧遇到姑娘，要不然田小鳳一定會釀下大錯！”
巫零打量著他：“你讀過書？”
鍾彬頭皮突然一緊，又淡淡一笑：“沒有，像小的這種出身不配習孔孟之道。”
巫零一眼就瞧出破綻，這人到底是年輕幾歲，裝傻的功夫遠不及慕白半分。她佯裝覺得淡淡“哦”了一聲：“你何時進入書院？”
“兩年前。”鍾彬心下忽然起疑，“姑娘問這些做什麽？”
巫零笑笑：“我初來乍到對這裏不熟，看你跟著田小鳳，還以為你對她……”她在尾音處笑得有些饒有興味。
鍾彬忙道：“小的與她清清白白，姑娘切勿亂猜。”
“所以……”巫零慢慢沉浸下笑容，語調轉冷，“你才要利用她？”
鍾彬腦子“嗡”的一響，嚇白了臉：“姑娘誤會，我隻是……”
“隻是什麽？”
巫零眸中閃過一抹精光：“從你發現田小鳳下毒開始，就跟著她去找薛靈芸，整整半路都沒有阻止她，這是為何？莫不是你想當著薛靈芸的麵，當場將她揭穿，來一場英雄救美？”
“……”
鍾彬抬頭看她，望進了那雙晶亮如鑽的眼裏，一時都有些發怔。
巫零看著他，試探地問了一句：“你喜歡薛靈芸？”
鍾彬垂下眼，臉皮子一陣紅一陣白。
巫零的雙眸逐漸幽沉下來：“你可有想過，如果你當著薛靈芸的麵拆穿田小鳳下毒，她的下場就隻有死。”
“可如果我不阻止她，死的就是薛小姐！”鍾彬眸色更冷，“殺人者就要有被殺的覺悟，不是嗎？”
巫零：“……”
她眉頭微皺：“你的確不配習孔孟之道。”
“多說無益。”鍾彬嘴角一彎，眉眼一揚，“恕小的不能再陪姑娘講話，小的還要去盯著田小鳳，防止她又動歪心思。”
巫零：“……”
在深重晦暗的夜裏，鍾彬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廊下依舊很暗。
頭上的大紅燈籠所散出來的光亮宛如墳間鬼火，讓這世間似乎都多了許多陰冷。
巫零喃喃自語：“這叫什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嗎？那田小鳳怕是早就察覺出鍾彬跟蹤她，才在我麵前露出馬腳，借我的手替她解圍，如此心機深沉的少女，也不知還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她冷笑連連，又搖了搖頭：“堂堂昭明書院居然如此多的算計，也不知孔孟二老泉下有知，會不會氣得發暈。”
巫零的腦中思緒萬千，所有的東西都好像籠著一層黑灰，讓心緒都變得像煤渣一樣暗淡。她長長歎出一口氣：“算了，回去睡覺，反正今晚不會再死人。”
可話雖如此，她最後還是調轉方向，沒有回到“宜香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