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廢柴VS天才(2)
與水城的繁華富庶相比,廣州就像個偏僻之地的小漁村。
十字街頭泥濘不堪,水牛慢吞吞地從田間走過。
官驛斥堠為送急件縱馬飛馳,穿街越巷,直奔廣州節度使府衙。
收到兒子自水城發送的奇怪來信,時任廣州節度推官的宋鞏緊皺眉頭,他仔細研究這囚服一角,又反複查看桌上的信封。
旁邊的家奴宋二也是一頭霧水。
“老爺,信封裏沒有書信,隻給家裏寄來一塊粗布,少爺這麽做到底何意啊?”
宋鞏琢磨著說:“丟雷老母,慈兒出事了!”
宋二聞聽大吃一驚。
“啊?不會吧?”
“一定是的。這種粗麻布是產自蘇州的細青苧布。”
“苧布?”
“細青苧布,江南布的一種,市麵上常見的有苧布、火麻布、葛布、折皂布、絲布、樹皮布等等。其中苧布又根據精細程度及做工不同分為苧布、白苧布、細苧布、細青苧布等幾類。蘇州離水城不遠,所產細青苧布極少遠銷外省,而這種布料在水城卻有特殊的用途……”
“這種布料跟少爺有什麽關係?”
“細青苧布通常被水城各級府衙用來縫製囚服!”
宋二慌了手腳,一聲驚呼:“啊!那……少爺,少爺他……下大獄啦?!”
宋鞏犯愁地說:“這件事情八九不離十,否則這個臭小子也不會來信求救!估計他攤上大事了。”
“老爺,快想辦法救人啊!”
宋鞏琢磨著說:“知子莫若父。慈兒的品性,老夫心裏一清二楚。雖說他平日裏頑劣異常、無法無天,但是並沒有殺人越貨的膽量。這一次隻要沒被關進大理寺寒獄,我們就有希望。”
“是啊!我們廣東經略安撫使韓淵韓大人就是死在寒獄裏,文武百官談起寒獄以及秘密機構左寺案,無不為之色變。”
宋鞏說:“大理寺卿楊元貴是權相史彌遠的親信,被關進大理寺寒獄的都是那史賊的政敵,比如你我都知道的韓淵韓大人。哼!既然抓進來了,怎麽可能再讓你活著出去?!”
宋二附和道:“對對對,少爺就讀太學,與這些大人物不會有關聯。”
宋鞏來回踱著步子,皺眉思索著。
“京畿提點刑獄司負責審核複查水城各級府衙卷案,首席提刑官宋濂有‘閻羅惡吏’之稱。辦案六親不認,精通刑獄規則。多年來經手督辦大案鐵案無數,無一人敢翻供喊冤。”
宋二恍然大悟道:“啊,我想起來了。上次宋提刑來廣州,就住在我們家裏,還想討要老爺嘔心瀝血之作《案例輯錄》。”
“給他了!”
宋鞏似乎下定了決心,快步走向寬大的書桌。宋二頗有眼力價兒,心領神會地立即上前研磨,並鋪排紙張……
宋鞏一邊龍飛鳳舞寫信,一邊吩咐道:“我給惡吏宋濂修書一封,請他過問慈兒一案。你立即到後院收拾行裝,你我盡快趕往水城。記住,多備些銀兩。水城文武百官貪婪無度,這一次恐怕賠盡家產。”
“是,老爺,我這就準備。”
家奴宋二匆匆離去。
宋老爺子停頓了一下,繼續奮筆疾書。
大理寺成片的古建築群巍峨雄壯,飛簷鬥拱。捕吏若幹嚴陣以待,在官衙大門前值守。
京畿提點刑獄司提刑官宋濂信步走來,神情倨傲。
此人相貌怪異,尖嘴猴腮、藍眼闊鼻,下巴一撮稀疏的山羊胡子,明顯帶有異域人士特征。
大理寺都轄張彧一眼認出宋濂,快步上前,拱手施禮。
“宋大人,您來了?我們寺卿和刑部的雎大人已經恭候多時。”
“頭前帶路。”
“請。”
張彧引宋濂走進大理寺。
大理寺公堂之上,新任大理寺卿魏忠良和刑部侍郎雎徵之正在低聲交談。
魏忠良說:“楊元貴乃朝廷重臣,右丞對楊大人遇害非常重視,特命京畿提點刑獄司提刑官宋濂介入主審。”
雎徵之說:“宋濂?那個六親不認的惡吏?”
魏忠良點頭確認,感慨道:“沒錯。當年為獲升遷,宋濂曾親手斬殺嶽父一家老小十三口,魔鬼獸行令人發指,至今為朝中大小官員所忌憚。此人可謂六親不認,心狠手毒。雎大人,既然他來主審,你我最好不要招惹他。”
雎徵之冷笑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們為何要怕他?”
張彧引宋濂進門。
魏忠良拱手施禮道:“宋大人,讓您費心了。楊元貴一案由您主審,我和雎大人擔任聯席副審……”
宋濂沒搭理魏忠良,看一眼旁邊的雎徵之。
“楊元貴一死,最開心的自然就是你雎徵之了。”
麵對惡吏宋濂的陰陽怪氣,雎徵之似有不悅,臉色瞬間陰沉下來,“宋大人這是話裏有話呀?”
宋濂惡狠狠地說:“我什麽意思,你自己心裏最清楚,我勸你別在宋某麵前裝瘋賣傻。楊元貴是韓黨餘孽的眼中釘、肉中刺,急欲除之而後快,而你雎徵之恐怕與韓黨的關係千絲萬縷……”
“無稽之談!”
魏忠良見狀急忙打圓場,岔開話題說:“宋大人,卷宗已經備好了,您不妨先看一下。”
宋濂說:“用不著。宋某辦案,一向重證據實,不想聽信一麵之詞。楊元貴死了,你魏忠良正好趁機上位,輕鬆坐上大理寺卿的官位。實話告訴我,是否早盼著這一天呢?”
魏忠良陪著笑臉說:“宋大人,這種玩笑開不得,您不會以為是魏某殺了楊元貴吧?”
“並非沒有可能。驗屍之後,便見分曉。”
魏忠良惱火地喊道:“驗屍,現在就驗!”
宋濂皺了皺眉頭,冷笑道:“不急,還有一件事情需要先行解決。”
“何事?”
“我懷疑你跟嫌犯宋慈私下勾結,可否先把獄卒叫來問話?”
魏忠良強忍怒火,轉向在場的張彧吩咐道:“傳牢頭到場!”
張彧領命而去,少頃帶著獄卒到場。
見宋濂、魏忠良和雎徵之等幾位朝廷大員端坐大理寺公堂之上,捕吏抱肩而立、虎視眈眈,獄卒大氣都不敢喘,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宋濂厲聲質問道:“你可知罪?”
獄卒緊張吞咽著口水,壯著膽子說:“大人,小的在崗兢兢業業,未有任何越軌之舉啊!”
“你想包庇誰?!你們寺卿嗎?”
獄卒看一眼新任寺卿魏忠良,盡量挺直了身體,“回大人,小的可以拿性命擔保,自嫌犯宋慈入獄以來,沒有任何人與之接觸,包括我們寺卿。小的所言句句屬實啊!”
一名書吏奮筆疾書,進行記錄。
宋濂冷笑道:“這麽說跟宋慈私下接觸的隻有你一個人?”
“小的隻負責日常監管,沒有任何越軌言行。”
“真的沒有嗎?那麽這個東西你如何解釋?”
宋濂從懷裏摸出一封書信,接著又從信封裏倒出一塊粗麻布朝獄卒展示,這是宋慈的囚服一角……
獄卒看到此物,頓時冷汗涔涔。
“小的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魏忠良與雎徵之不明所以,低聲交流。
宋濂一樂:“你緊張什麽?宋某又沒說要治你的罪。估計是嫌犯宋慈瀕死求助,你善心大發,就自作主張幫他傳遞消息,對不對?”
獄卒感激不已,一迭聲地說:“正是,正是,正是如此啊!大人明察秋毫。”
宋濂擺出一副和善的表情,大度地說:“好啦!起來吧!事情搞清楚了,你打完手模,該幹啥幹啥去。”
“謝大人開恩。”
書吏將庭審筆錄交給宋濂。
宋濂笑眯眯地招呼獄卒上前打手模。就在獄卒伸手伏案的瞬間,他突然變了臉色,抄起驚堂木狠狠砸向獄卒的手。
獄卒一聲慘叫,跌倒在地,抱著斷手痛苦翻滾。
在場眾人無不心驚肉跳,即便是見慣刑獄生死的魏忠良和雎徵之,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宋濂一聲斷喝:“來人!將這吃裏扒外的狗東西給我拖出去,雙手十指砸碎。若有一根手指完好,爾等與之同樣下場!”
捕吏們蜂擁而上,將這名獄卒拖了出去。
已經被關進寒獄好幾天了,宋慈的精神幾近崩潰。
牢房陰暗濕冷,每天都能看到被關押的囚犯受盡折磨,尤其受刑時瘮人的哀嚎傳來,讓人心驚肉跳,最終無一例外被拖往行刑處。有的犯人明知死罪難逃,索性賴在牢房不走,結果被獄卒當場砍斷手腳,這或許就是寒獄內常年充斥著濃鬱血腥味的原因。
自上次曇花一現之後,那位和他共用身體的天才宋慈再也沒有出現過,也徹底斷絕了廢柴宋慈活下去的念想。
此時的他蜷縮在牢房一角閉目等死,就像骨頭散了架。
張彧和兩名捕吏走了過來。頭前帶路的獄卒緊跑幾步,打開宋慈的牢門,退到一旁。
聽到動靜的宋慈突然來了精神,迅速起身,瘦削身材迎風而立。那位天才宋慈再一次奇跡般地回來了,似乎一直在等待這一刻。
張彧粗聲大嗓地喊道:“宋慈,過堂了。”
宋慈欣喜不已,認真整理著囚服衣襟,緩步來到張彧麵前,上下打量著眼前之人。
張彧看到這一幕有些納悶,“小小年紀,死到臨頭居然麵不改色?!”
宋慈一樂,“是非曲直,你我公堂決斷。這位大哥應該姓楊?常?魏?張?……沒錯,你是張都轄。”
張彧感到意外,詫異地望著宋慈。
“你我從未謀麵,怎麽會知道張某底細?”
宋慈極度自信地說:“其實很簡單。看錦袍時服的花紋款式,職官不過八品。並非大理寺‘左斷刑’的司直、評事和主簿,身在此位之人精於謀篇而通常不會張牙舞爪。‘右治獄’的檢法使臣?非也。仔細看你這雙官靴,外側磨損嚴重,且前翹後薄,必是奔波勞累所致。如此苦差,自然非都轄官莫屬。至於姓氏嘛!大理寺被五大宗族長期把持,非親莫入,這一點眾所周知啊!我提到張姓,你的眼神便有些不一樣了。”
張彧佩服地點點頭。
“你還真不是凡人啊!請吧!”
在都轄官張彧的引領下,宋慈走進大理寺公堂。
宋濂坐在主審官的位置,雎徵之和魏忠良穩坐側翼,另外公堂之上還有大理寺捕吏若幹。
身著囚服的宋慈不卑不亢,仰首挺立。
宋濂乜斜著眼睛望著他,“你就是宋慈?”
宋慈畢恭畢敬地朝宋濂拱手施禮,“正是在下。敢問今天的主審官大人如何稱呼?”
宋濂自報家門道:“京畿提點刑獄司,宋濂。”
宋慈高興地說:“原來您就是水城大名鼎鼎的宋提刑啊,久仰久仰。廣州廝混之時,老父親經常提到您,誇您斷案如神……誇您……呃,這個……啊!……是吧?”
就像網絡中斷、視頻卡殼,宋慈突然變得磕磕巴巴起來。
天才宋慈說走就走,隻留下一堆廢柴在風中淩亂。
端坐在主審位置的宋濂本來已經做好接受恭維吹噓的心理準備,沒想到宋慈前言不搭後語的拙劣表現讓人大失所望。
他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就像暴雨來臨前的陰雲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