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試玉帶(7):薛紹的“水晶鞋”

大明宮中,隨著一聲嘹亮的通報聲,高宗李治與天後武則天攜手步入廳中。滿室賓客皆起身行禮,高呼萬歲,氣氛莊重熱烈。

這就是李治和武則天啊……錦華偷偷抬眼向正中央高台上端坐的人瞄去。

隻見李治身著赤黃色圓領窄袖衫,頭戴黑色折上巾,腰係九環帶,足蹬六合靴,麵容端肅,神情怡然自得。

錦華暗想,原來皇帝不是每天都穿著隆重盛大的禮服啊,這身打扮看起來還挺親民的。

再向一旁的武則天看去,不由也是一陣詫異,本以為她會穿得無比華貴明豔,打扮得像各種宮廷劇裏的那樣濃妝豔抹,盛氣淩人,反而裝扮得相當輕簡閑適。

上身穿明黃色的圓領窄袖衫,外罩銀白色半臂錦,衣袖邊緣繡寶花聯珠紋,肩披金銀粉繪花紋的披帛,下身配朱紅色的石榴七破裙。頭梳高髻,插九尾鳳簪,淡妝清雅,氣度雍容,不怒自威。

看了武則天這一身打扮,錦華終於明白一個女人真正的自信是由內而外的散發,是一種不依靠任何外物修飾的本真之美,是對自己身為女子的認同與自豪,是剛柔並濟的力量,是能夠孕育生命,並像大地一樣承載萬物的豐盛而寬廣的襟懷。

她這邊正想著,宴會已經在武則天的一聲令下隆重展開,宮娥采女們演奏著歡快的胡風樂曲,輕盈地旋轉著色彩斑斕的裙裾,跳起胡旋舞。

《秦王破陣樂》《聖壽樂》《青海波》……就這樣演了一曲又一曲,參會的貴族貴婦們也接連下場表演助興,宴會的氛圍達到鼎盛。就在眾人等待下一位是何人上場獻技時,太平公主從坐席上起身,獨自一人步入舞池中央。

李治與武則天看了許多表演,正覺得沒趣兒,見他們的小女兒穿一身胡服男裝入場,頓覺眼前一亮,一掃胸中沉悶,饒有興味地觀賞起來。

隻聽場上響起一曲胡漢風格雜糅的古曲,太平公主伴隨著曲子,邊舞邊唱起來:“我本漢家子,將適單於庭。昔為匣中玉,今為糞土英。”

她的舞姿矯健翩然,歌聲婉轉輕柔,一身男裝更襯托出她外柔內剛的性格,腰間躞蹀帶上懸掛的飾物隨著她的旋轉,擊打出清脆的聲響,靈動可愛。

宴席中有一人已被她的舞姿深深迷醉,雙眼從一開始就未離開她的身影,這人就是薛紹。自從那日用舊衫向公主傳書後,他就一直期盼著這一天的到來,而且他敏銳地預感到,公主這一舞絕對另有目的。

或許,就是為了他……

錦華低聲問高士袗:“公主唱的是什麽?”

高士袗道:“她跳的舞叫《明妃曲》,講的是昭君出塞的故事。歌詞的意思是王昭君感歎自己在漢朝宮中時,像被藏在盒子裏的珠玉一樣不見天日,得不到皇帝的賞識,辜負了大好的青春,如今卻要嫁入匈奴,成為單於的女人。我覺得公主唱這個,大有深意。”

“我知道,她是在以王昭君自比,想提醒父母,該給她找駙馬了。”錦華笑道,“語文課本上都是這麽教的,但凡說別人,就是在拐彎抹角地比喻自己。”

兩人正小聲議論,太平公主已經歌舞完畢。李治撫掌稱讚道:“吾兒歌舞得甚好,朕還從未見過你男裝打扮,當真英姿颯爽,不愧是我大唐的公主。”

知女莫若母,武則天卻早已從她的歌舞中看出了端倪,問道:“女子不可以做武官,太平今日為何如此裝束?”

太平公主就等著母親這一句,大方答道:“女兒知道自己不能成為武將,上陣殺敵,為父皇母後分憂,便做了這一套衣裳,希望二聖能將它賜給駙馬,讓他成為我大唐的將軍,守護我大唐永保安寧。”

武則天聽了,與一旁的李治對視一眼,隨後道:“如此說來,你連衣裳都帶來了?”

“母後英明,衣裳就在一旁,隻等通傳。”太平公主充滿期待地看著母親。

武則天抿嘴一笑:“機靈鬼兒,你都準備好了,就呈上來吧!”

“遵旨!”太平公主向一旁的丹砂和荼白招手,掩飾不住自己雀躍的心情。

不多時,丹砂和荼白一人手捧一個托盤走上前來,一個托盤上麵擺放著一套緋紅色的缺胯衫,一個上麵擺放著一條躞蹀帶,正是高士袗裁製的那一套。

武則天低頭看了看托盤中的衣裳,笑道:“太平想將這套衣裳送與何人?”她話音一落,滿場的賓客,尤其是年紀與太平公主相仿的,尚未婚配的貴族公子們,都伸長了脖子向場中央的那套衣裳看去,個個蠢蠢欲動。

薛紹也看到了那套衣裳,不由神情一振,這身衣裳與他打馬球那日所穿的幾乎一模一樣!

太平公主環視場上眾人,與坐在賓客席上的薛紹目光交會一瞬,隨後心意堅定地回答母親道:“女兒的駙馬,必得嚴絲合縫地穿上這身衣裳。”

“太平,婚姻大事,豈能如此兒戲?”武則天微微蹙眉。

“女兒並非兒戲。母親送女兒入觀,便是為了讓女兒動心忍性,磨煉心智,今日便是女兒向母親交出一份答卷。”太平公主目光中半是堅定半是懇求。

武則天轉頭看向李治,詢問他的意見。李治似乎並不覺得此事荒唐,反而流露出讚賞與好奇的表情,想看看自己女兒的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武則天稍作思忖,說道:“也罷,既然公主已拿了衣裳前來助興,今日場中尚未婚嫁的貴族子弟,誰能如公主所言穿上此套衣裳,便可成為駙馬的待選之人,但最終是否選定,還要聖上與本宮商議之後,再做定奪。”

“多謝父皇母後!”太平公主歡快地道,她離目標又近了一步。

場上的貴族子弟中,頗有幾位與公主年歲相當,尚未定親之人。太平公主是二聖唯一的女兒,深受寵愛,隻要是稍有野心之人,哪個不想攀上這門親事,從此飛黃騰達,一時間便有五、六位貴族子弟站了出來,上前去試穿缺胯衫和躞蹀帶。

隻可惜這幾位不是太高就是太矮,不是太胖就是太瘦,勉強試了半天,醜態百出,卻根本不合身,惹得在場眾人忍俊不禁,就連李治都忍不住想要發笑,隻是礙於身份,不好表露。

錦華在角落裏邊看邊樂:“哈哈哈,這可真是男版‘灰姑娘’啊!”

高士袗卻一直緊張地關注著,生怕自己所裁製的衣裳出一絲一毫的差錯,耽誤了公主的大事。

那幾位自不量力的公子哥兒退下之後,宴席上安靜了片刻,隨即又走出兩位皇親貴胄,世家公子——武則天的侄子武承嗣和城陽公主的三公子薛紹。

見到這兩人上來,不光太平公主神情緊繃起來,就連穩坐在高台之上的武則天也略感意外,微微探身向場中望去。

武承嗣對薛紹一拱手:“那日馬球場上未分勝負,今日卻要再決高下。”

薛紹也毫不退讓,回敬道:“好在這衣裳中沒有什麽‘暗藏之物’,否則穿起來還需慎之又慎。”

武承嗣知道他在暗諷自己那天在球場上做手腳之事,擰著嘴角一笑:“那也不盡然,我看今日這套衣裳恐怕就暗藏玄機。”

“公主之物,你也敢出言不敬?”薛紹怒視著他。

“恐怕是你心中有鬼吧……”武承嗣邊說邊上前一步,搶先將那件緋紅色的缺胯衫和躞蹀帶拿在手中,隨後在屏風後將自己的外袍褪下,穿戴起來。

沒多久,他便穿戴整齊,不慌不忙地踱到場中,向一旁的太平公主深施一禮道:“多謝公主賜衣,這身衣裳為臣穿來甚是合身。”

席上眾人看了紛紛點頭,都覺得此裝簡直是為武承嗣量身定做。

太平公主萬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腦中一懵,愣在當場。

薛紹也心中一驚,有些難以置信,一時亂了方寸。

場下的高士袗和錦華也覺得十分驚訝,兩人麵麵相覷,不知哪裏出了錯。

隻有高台上的武則天微抿雙唇,露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