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心動

春英站在桌邊,認真地幫忙調色,隻是看了半天,她瞅著一張宣紙全是藍色,奇怪地歪著頭小聲問道:“姑娘,這是……藍天?”

要是畫藍天,總得有兩片白雲,才顯得好看吧?

不然,連她都分不出,這究竟是藍天,還是別的什麽了!

徐靈芸抬手一卷,覺得這件新衣的長袖子十分礙事。可惜這裏都是男子,她不好全部卷起來,隻稍稍挪到手腕上,頭也不抬地答:“胡說!這哪裏是藍天,分明是後院的湖水。”

春英抿著唇,不敢說,她還真沒看出來。

徐靈芸皺著眉頭,歎著氣伸手擦了擦鬢角的汗珠,沒留神畫筆在手上,在臉頰留下一道淡淡的藍色,遲疑著問道:“真的不像湖水嗎?”

春英怯怯地搖頭,連忙解釋:“不是,是奴婢眼拙。姑娘畫的,自然是湖水!”

倒是韓錦不知從哪裏又拎出一壺美酒,一邊喝著,一邊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瞧見徐靈芸畫上滿眼的藍,不由好笑:“徐姑娘這是畫的什麽,你的新衣裳嗎?”

他瞧了又瞧,其實也沒想過一個沒學過畫的小姑娘能畫出什麽,隻是這片湖藍,跟徐靈芸身上的寶藍色,還真有點差距:“這顏色……似乎淺了一點?”

徐靈芸鼓著臉,不高興了,扭過頭嘟嚷道:“我還沒畫完呢,韓先生怎麽能先看了?”

“是,都是我的錯,不該早早來偷看的。”韓錦失笑,看著她兩腮鼓起,露出嘴角一點小梨渦,恨不得伸手去捏一捏。

難怪一向冷情的蕭晗對她也另眼相看,確實是個可人的小姑娘:“行了,你慢慢努力,我就不打擾你了。”

韓錦說完,慢悠悠又走開了,隻餘下木屐在地上走過的清脆聲音。

徐靈芸托著腮,又讓畫筆在臉上留下一道,混不自知,吩咐道:“春英,把黑色的顏料拿出來。”

“黑色?”春英以為自己聽錯了,這湖水裏怎麽能用黑色?那是多了點髒東西,還是變渾濁了?

她還是麻利地倒出黑色的顏料,見徐靈芸換了一支尖頭的小毛筆,一點點在湖水裏描畫。

春英閉著眼撇開臉,不敢繼續看下去。心裏想著,待會要不要去月夕院找二太太,好安慰輸得一塌糊塗的姑娘?

韓錦喝得痛快,石桌旁一排三四壺酒,倒是越喝越精神,不像喝酒,倒像是喝水,不見醉態,反倒雙眼越發清明。他懶洋洋地倚著樹幹,見蕭昭已經停了筆,一臉得意,蕭晗還是麵無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什麽,不過視線總是似有若無地向後麵飄去。

他笑了笑,終於放下酒壺:“時辰到了,都停筆吧。”

徐靈芸畫下最後一筆,左右端詳,這才籲了口氣,放下了畫筆。

她見韓錦先是走到蕭晗身邊,便帶著春英也走了過去一瞧。

蕭晗畫的是一幅海景圖,應該是這次行商出海的時候看見的。一大片湖藍色,仿佛有生命一般,壯闊波瀾,帶著鮮活,鋪灑著一小片朝陽的暖光,實在美不勝收。

徐靈芸看得目不轉睛,她知道蕭晗很厲害,當初沒有去考舉人,不是考不上,而是不感興趣。學問是好的,卻沒想到連畫畫都這般厲害。

而且同樣是湖藍色,蕭晗怎麽能調得那麽好看?

相比之下,她的就有點慘不忍睹了。

“真是一幅好畫,”韓錦看了又看,忽然搖頭笑道:“可惜太清冷了一點,感覺到海風習習吹來,卻跟蕭大少一樣的冰涼而刺骨。”

春英在身後崇拜地點頭,不愧是大少爺,臉冷人冷畫更冷!

見韓錦放下畫,徐靈芸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她倒是覺得這幅畫挺好的,要是蕭晗不要,自己真想收藏起來。

韓錦幾步走到蕭昭的桌前,不同於蕭晗的藍,他的是滿眼的綠意盎然。

徐靈芸認出,這是後院一座荒廢許久的小院,爬山虎布滿了整張牆壁,其中夾雜著兩支小小的紫色喇叭花,生機勃勃。

徐靈芸倒是有點驚訝,看蕭昭的衣著,便知道是喜歡華麗繁複的,沒想到畫作卻十分簡單清新,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

“不錯,從簡入繁易,化繁為簡難,不愧是跟著大師學過數年畫的。”韓錦的評點,讓蕭昭臉上的笑容更甚,似乎勝券在握。

“不過……”

“韓先生,不過什麽?”蕭昭一怔,急忙追問。

韓錦搖頭,歎息道:“綠意是好,卻掩飾不住這院子的荒涼。”

徐靈芸眼皮一跳,這位韓先生率性而為,完全是按照自己的喜好來評定。看來這場比試,誰也達不到他的要求了!

“接下來,看看徐姑娘的。”韓錦拿起她的畫作,蕭昭在後麵剛看了一眼就已經忍不住笑出聲來。

“抱歉,徐姑娘的畫實在是……很有意思。”

徐靈芸兩頰微紅,她還是有自知之明的,選的是最簡單的風景,要不然還真畫不出來。當然就算畫出來了,跟蕭晗、蕭昭是沒法比的。

韓錦看得認真,指著半張紙塗滿的湖藍,以及湖藍上淺淺的痕跡,問她:“這是什麽?漣漪?”

“嗯,是的。”徐靈芸有點驚訝,她這麽簡單粗糙的畫,韓錦居然猜得出自己畫的是什麽。

他又指著湖藍底下一小片的金紅,認真地問:“那這個呢?”

徐靈芸還沒回答,一旁的蕭晗已經搶先說了:“那是湖裏的錦鯉。”

她連連點頭,錦鯉是畫不出來了,隻能用一點金紅色表示,蕭晗居然看的出來?

徐靈芸兩眼發亮,微微看了蕭晗一眼,眸裏閃閃發光,滿是崇拜。

蕭晗隻低著頭,仔細端詳她的畫。

蕭昭卻笑了:“徐姑娘這畫,實在簡單得很。”

藍色表示湖水,一點黑色的細描是漣漪,一小片金紅代表錦鯉。要不是韓錦和蕭晗說了,他壓根看不出來。

說是簡單,也未免太簡單粗略了一點。

“有意思,確實很有意思。”韓錦看著徐靈芸猶如小童塗鴉的畫作,嘴角含笑:“徐姑娘想表達的意思是什麽?”

徐靈芸老老實實地答了:“小時候曾聽到的故事,樹動風動心動。”

韓錦說心動,她就立刻想到這個故事了。

“這是二太太說的?”韓錦摸著下巴,十分好奇一個深閨女子居然知道這個故事。

卻見徐靈芸搖了搖頭:“不,這是爹爹說的,也是我唯一記得的故事。”

想起那位早早就去世的親生父親,她未免有些傷感惆悵。

要不是他過早離去,自己也不用一直跟著華月喜寄人籬下。開始是華家,後來是蕭家……

“很好,”韓錦卻是忽然拍掌,大笑道:“徐姑娘厲害,我已經許久沒有如此心動過了。”

“嗯?”徐靈芸還在傷懷中,半晌才回過神來。這是說,她那幅粗糙的畫作反而贏了蕭晗和蕭昭?

“韓先生,我可不服!”蕭昭唇邊依舊帶著笑,眼底卻沒了笑意。

他一個未來的舉人,居然輸給一個丫頭片子,傳出去自己還不得臉麵掃地?

韓錦瞥了蕭昭一眼,笑得頗有深意:“我說過了,畫工好不等於能令賞畫的人心動。徐姑娘的畫工確實不如蕭大少和蕭二少,但是其中的真摯感情,卻是二少的畫裏缺乏的。光是好看,不能說是一幅好畫。”

說罷,他笑著看向蕭昭小廝手上的畫卷:“蕭二少看過我的畫,難道就從不會心動?”

蕭昭臉色漲紅,心裏恨不得咆哮,哪個正常男人看過韓錦的畫能不心動?

不,或許蕭晗真的不會!

他鬱悶得要死,不得不承認韓錦說的是正理。

一幅不能讓人心動的畫,就算再漂亮,也不過是一堆廢紙而已。

蕭昭恭謹得向韓錦行禮,誠心誠意地低頭:“韓先生,弟子受教了。”

除了畫作,他的文章也是,即使辭藻再華麗,言之無物,隻是浪費紙張而已。

韓錦知道蕭昭是個聰明人,點到即止,微微頷首道:“你記住就好,以後別拿中看不中用的文章過來了,沒得讓人瞌睡,做草紙也浪費,隻能墊墊桌腳了。”

這話說得十分不給麵子了,蕭昭有點尷尬,卻還是點頭應下了。

“那麽,韓先生說的畫作,難道要送給徐姑娘?”

蕭昭一來舍不得看中許久的畫作被別人拿去,二來韓先生的畫對於小姑娘來說實在太驚悚了一點。

“放心,我還是有分寸的。”韓錦擺擺手,進去轉了一圈,從一堆宣紙裏抽出一張,隨手遞給了徐靈芸:“徐姑娘,這是給你的,回去再看。”

徐靈芸雙手接過,點了點頭,心裏好奇,這畫到底是什麽,神神秘秘的?

剛回到院落,春英已經迫不及待了,趕走一堆在門口看熱鬧的小丫鬟,興衝衝地催促徐靈芸:“姑娘快打開,這幅畫到底畫的什麽?”

徐靈芸也心癢癢的,小心翼翼地展開,隻是一看,雙眼登時通紅,豆大的淚珠便簌簌而下。

春英嚇了一大跳,連忙勸她:“姑娘,這是怎麽了?”

“畫裏的人……那個人……”徐靈芸許久不曾哭過了,不管在華家有多委屈,在蕭家又是多擔憂,都咬緊牙關狠狠忍耐下來。

卻不曾想到,不過區區一幅畫,就讓她的眼淚決堤而落。

春英跟著看畫,畫裏是一個男子,藏青的衣衫,臉上帶著清淺的笑容,眼神注視著前方,雙眸隱含著滿溢的溫柔,似是看著什麽珍寶一樣。

她看了又看,不明白為何這樣一個男子,讓徐靈芸哭了起來。

從春英進了華府,再跟著來蕭府,姑娘不管多累多難過,從來沒見她哭過:“姑娘,這個人是誰?”

徐靈芸好不容易止了淚,用手帕擦了擦臉頰,看著畫作裏的男子,又忍不住落下淚來,止都止不住,手心輕輕在畫上拂過,臉上滿是傷感和懷念:“春英你沒見過,這是我已經去世多年的爹爹。”

這麽多年,徐靈芸腦海中對爹爹的印象,漸漸模糊起來。

當年沒留下一副爹爹的肖像,是她一直以來的遺憾,所以想要學畫畫,趁著沒有完全忘卻,能寥寥數筆記下這個人。沒想到有一天,韓錦會替自己完成了,讓印象那個溫柔的爹爹,突然在腦海中重新變得鮮活起來。

“春英,明日請人來裱畫……”徐靈芸看著畫作,又搖頭了:“不,明兒用我所有攢起來的月錢去打一個最好的錦盒,要結實密封,最好用上紫檀木。”

配上這幅畫,配得起爹爹的,隻有上好的紫檀木了。

春英苦著一張臉,這回怕是徐靈芸最豪爽大方的一次:“姑娘,這樣一來,好不容易攢了幾年的月錢怕是都沒了……”

雖說平日也有二太太貼補一下,大太太又不是吝嗇的,徐靈芸在蕭家攢的月錢已經很豐厚了。但是平日的打賞,買書冊花費的,剩下的拿去打一個紫檀木的錦盒,就得花個精光。到時候有個頭疼身熱需要請郎中,又或是想買點零碎玩意兒,豈能手中一點餘錢都沒有?

“對了,還得送韓先生謝禮。”這幅畫,真是她收到最好的禮物了,怎能不感激?

春英用力點頭,姑娘好歹是打消了敗家的舉動,連忙建議:“像韓先生這般厲害的人,什麽好東西沒見過?看先生喜歡喝酒,不若姑娘親手釀一壺酒給他?”

“這個主意不錯,正好是蓮花盛開的時候,釀製荷葉酒是最好不過了。”徐靈芸盤算了一下,就算是簡單的荷葉酒,酒餅、酒壺也是要錢銀的,如此一來怕是不夠打紫檀木錦盒了。

想來想去,她咬咬牙小聲道:“春英,把那盒子東珠拿出一顆來,去當鋪換一換……”

春英驚得臉色都變了,趕緊勸住:“姑娘,那是老爺送的,怎能拿去當鋪換錢?要是老爺知道了,二太太也不好交代的。”

“不是死當,是活當。等這個月的月錢下來了,立刻贖走,不就沒人知道了?”徐靈芸也知道這是個糟糕的主意,蕭老爺從商多年,人脈夠多。東珠又是稀罕物,很難掩人耳目。幸好離下個月隻有幾日,稍微掩飾一下應該能瞞住的。

“姑娘,不如找二太太借一點銀子?”春英還是擔心,忍不住繼續勸她死心。

徐靈芸搖頭:“二太太身邊耳目眾多,很容易被大太太知道的。”

她吃住在蕭家,一切用度都不少,卻還去借錢,要是大太太知道了,估計得冷嘲熱諷二太太不會教女兒,大手大腳的,沒有寄人籬下的自知之明。

徐靈芸不想華月喜為難,更不願意因為自己而拖累了二太太,索性鋌而走險:“你換一身衣裙,裝扮一下,快去快回!”

春英見她決心已下,隻得哭喪著臉換了一身少年的短卦,灰撲撲的,又喬裝打扮了一下,在臉上抹了把灰,出府後直奔當鋪,誰知卻在當鋪門口,遇到了大少爺蕭晗身邊的得力助手端硯!

果真出門要看黃曆,滿大街的當鋪,她還找的城裏最偏僻的一家,怎麽都能一下子碰見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