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沉

這年過年,皇後娘娘已經病得起不了身,賢妃娘娘把宮宴安排得很精彩,但我們卻有些心不在焉。宮宴散了回到怡華宮,我都迷迷糊糊快睡著了,皇上突然帶著一身寒氣衝內殿把我抓起來,臉色很難看,抱著我很久不說話。我又是冷又是驚嚇,縮在他懷裏半天不敢動,隻能看見他下巴有點點青色的胡須茬子。

過了半晌,他又沒事人一樣,笑著對我說:“嬌嬌兒,修哥哥帶你去看好東西。”

他親自替我換上一身淺青色的衣裙,又為我披上他親自帶來的大紅色狐狸毛披風,帶我去禦花園的湖邊上看煙花。煙花很美,很美,他在我身後擁著我,吻著我的臉頰,我聽見他輕輕地說:“嬌嬌兒,這是新的一年,咱們也會有新的開始。”

我靠在他懷裏,假裝沒聽見:“皇上,煙花真好看。”

煙花是好看,隻是不長久。

世間多少傾城色,不過繁華一瞬間。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怡華宮,跟皇上去了永安宮,皇上一直留我留到元宵節。他陪我下棋折梅,陪我彈琴寫詩,給我講故事,唱小曲哄我入睡。我在他懷裏寫了一次又一次: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嚐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

我真想問皇上,後麵的你怎麽不寫下去呢?但我什麽都沒說。

我也沒有說,皇上,妾知道,除夕夜你是因為進不去未央宮才來找妾的。

宮裏的人都說我這個寵妃太不知收斂了,皇後娘娘卻不在意,還賜了很多東西給我,說我侍君辛苦。

侍君不辛苦,吃不到淑妃娘娘做的好吃的才是真難受啊!

過完年,皇後娘娘的病更不好了,到了二月,娘娘已經起不了床,躺在**昏昏沉沉的,清醒的時間一天比一天少。我們整天陪著她,喂她喝藥,給她講趣事,但皇後娘娘連衝我們笑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

偏偏皇上這段時日似乎國事特別忙,一步也沒踏進後宮。我不曉得宣政殿裏有多少奏折,也不曉得,未央宮裏飄出的藥味兒,可會飄到永安宮裏去嗎?

陳禦女替皇後娘娘抄了很多本佛經,淑妃娘娘和溫昭儀幹脆搬到未央宮裏住著,兩個人輪流睡在皇後娘娘床邊的小榻上,我和三公主兩個人都很害怕,每天躲起來偷偷地哭,哭完又待在皇後娘娘床前說話,盼著她能突然開口說:兩隻嘰嘰喳喳的小麻雀,來,我給你們講個小麻雀的故事好不好?

花朝節那天晚上,太醫說皇後娘娘不成了。我們圍坐在皇後娘娘床前,大家都咬著牙哭,快到子時的時候,一聲燭花爆響,皇後娘娘突然睜開眼抓著淑妃娘娘喊:“阿娘,阿娘,嬌嬌要回家,阿爹給嬌嬌做風箏……”

我們都不敢動,皇後娘娘什麽都不記得了,她不記得我們,不記得深宮,不記得負心的丈夫和夭折的孩子,隻記得千裏之外的老父母,她一聲一聲地喊:“阿娘,阿爹,嬌嬌要回家……”

皇後娘娘辭世這一年將將二十五歲。她十四歲嫁給還是楚王的皇上做楚王妃,十六歲做了太子妃,生了一雙兒女,兒子很快就沒了;二十歲皇上登基,她做了皇後,半年後失了女兒;二十一歲生了小兒子,二十三歲小兒子也沒了。娘家祖父突然病逝,一家子遠離京城,從此纏綿病榻,二十五歲的生日還沒過就撒手人寰。

皇上大病一場,咳得半死不活。淑妃娘娘也大病一場,咳得半生不死。我在怡華宮和永安宮之間來回奔波,神思恍惚之時,有一日竟在一聲聲的低咳裏,捂著嘴不出聲哭得妝發散亂,麵目猙獰。

陳禦女自請去伏龍寺出家為皇後娘娘祈福,我和溫昭儀去送她時,她臉色蒼白,跟我們說:“從前的事,是我對不住你們。如今……如今再沒什麽可說的了,我在伏龍寺替你們祈福,希望你們在宮裏都平平安安。”

皇上病好以後,追封皇後娘娘為“敏慧皇後”,淑妃娘娘和溫昭儀覺得這個諡號俗得不得了,罵罵咧咧好幾天。

我也想跟著罵,但我沒空,我不得不經常在永安宮陪著皇上,聽他一聲一聲“嬌嬌兒”的叫著我,彈鳳求凰給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