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葉青青見到皇上是兩天後。

兩日水米沒打牙,加上十分恐懼,謝梅要有兩個宮人架著才能勉強跪好。葉青青自己也頭暈眼花的,跪在永安宮的大殿裏渾身都在打顫。

皇上坐在書案後寫著什麽,葉青青沒敢抬眼看,等啊等,等到謝梅支撐不住癱在地上,皇上才停筆抬頭看她們:“純妃說,篡逆謀反之事,與你二人無關,是這樣嗎?”

謝梅哆哆嗦嗦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葉青青強迫自己不要去想和明宮與純妃的訣別,開口卻還是帶著一點點哭腔:“回,回皇上,是……妾什麽都不知道。”

皇上走到她們跟前,冷眼看著她們,這人原是她的“丈夫”,嫁給他整整九個年頭,說來除了剛進宮那兩個月,葉青青好像還沒離得這麽近跟他說過話。

他看著仿佛比去看望三皇子那夜要瘦,眼裏全是紅血絲,但鎖在她身上的目光,依舊利如疾風。葉青青叫他看得再也堅持不住:“皇,皇上饒命,也不是什麽都,都不知道,但,但……但真的與我二人無關啊……”

皇上麵上一點波動都沒有:“遊擊將軍謝中,瞞著朝廷為南陽侯招募訓練私兵,謝氏,此事你知道嗎?”謝梅趴在地上,連一句“不知道”都忘了說,趴在地上反複哭著求“皇上饒命”。皇上沒搭理她,又對葉青青說:“定遠將軍葉大虎,助南陽侯養寇自重,多次奉南陽侯之命與六詔特使暗中來往,六詔各寨給南陽侯進獻的銀錢無不是他經的手。葉氏,你又知道嗎?”

葉青青已經徹底絕望,阿爹這個腦殘粉當的,真是喪心病狂。她雖然哆哆嗦嗦,好歹能把話說完:“回,回皇上,此事妾真不知道,妾,妾進宮已快十年了,此事妾真的不知道啊……”

她跪在皇上腿邊求饒,皇上看都不看她一眼,她仰頭看著皇上緊繃的下巴,隻覺得全身的血都涼了,過了許久才從頭頂上傳來皇上的聲音:“你都知道些什麽?”

葉青青就老老實實從她接受爭寵高等培訓那裏說起,一直說到前兩日的逼宮,其實真沒什麽好說的,她連自己每夜打牌打到天亮,這兩年頭發越掉越多的事都說了。說著說著倒是冷靜了下來——皇上必定是什麽都查清了才叫她們來問話的,是生是死他老人家早有決斷,若是命已該絕,黃泉路上她正好趕著去見爹娘和純妃娘娘。

等她說完,皇上仍是不為所動:“還有呢?”

葉青青想說“真沒有了”,邊上的謝梅顛三倒四地補充道:“四……四次,問,問皇上多久來,來一次和明宮,還有,還有皇上對,對瑤妃怎麽樣……後來說……說要送人進,進宮。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後來就沒有了,真的就沒有了……”

皇上一聲不吭坐回書案前,看著她們:“還算老實。”他從臉上到眼睛都不帶一點情緒,葉青青卻跟浸在萬年冰窟似的,渾身僵直,抖都抖不動,隻聽見皇上悠悠地說:“既是純妃說了,你們不知情,那就是不知情吧。”

他又低頭開始寫什麽東西,一邊寫一邊說:“既是不知情,母家協從篡逆,你二人雖與此無涉,亦有罪愆,即日離宮前往伏龍寺,剃度出家,終身為皇家祈福。”

葉青青和謝梅到伏龍寺這天,天很好,鳥鳴山幽,風輕蟬噪,寺裏供奉的觀音菩薩低眉垂目,慈悲視眾生。葉青青跪在她跟前,剃了長發,住持給她起了個好名字,叫淨真。

從此紅塵絕,六根淨,世上再無葉青青。

新晉淨真師太在心裏對自己道一聲賀:“恭喜你葉青青,在頭發越掉越多時一舉告別脫發的煩惱,可喜可賀。”

謝梅在前往伏龍寺的路上就開始病,等到了寺裏已經病得起不來,連頭發都是在**剃的。葉青青守在她床邊,聽著她問:“青青,你說咱們家裏怎麽樣了?”

“皇上會砍他們的頭嗎?我阿娘可怕疼了,針紮一下也要我和我爹哄的。”

“我的小侄女才十歲,我進宮的時候她還不會說話呢,皇上會放過她嗎?”

“青青,我好像聽見我娘在哭……”

她醒著的時候問,睡過去夢裏也問,葉青青在她塌邊念金剛經,念得七零八落的,手裏的念珠不知怎的就斷了,珠子骨碌碌散了一地。

謝梅死在寺裏第一片雪花落地那天,葉青青為她念了三天經,把她埋在後山的老梅樹下。初雪微晴,梅枝盤曲嶙峋,枝頭新綻血色紅梅第一瓣,疾風一吹,就落了。

葉青青自己病了一個冬天,照看她的是一位名叫淨心的師太。淨心師太來這伏龍寺十年有餘,慈眉善目,言語溫和,照看葉青青十分周到,見葉青青心病難除,就對她說:

“淨真,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麽,你要是實在放不下家人,可以在菩薩跟前為他們點一盞長明燈。”

“人死之後魂魄飛散,若沒有人為他們好好辦身後事,隻恐就要變成孤魂野鬼四處飄**,無處投胎。你為他們點一盞長明燈,日日為他們誦經,他們的魂魄就能順著燈找到此處來,不至於無處棲身……”

“我家在劍南,山高路遠,又已經過了半年了,還有用嗎?”

淨心師太眯眼笑起來:“自然有用啊,心誠則靈,菩薩慈悲,會幫你的。離得遠也不怕,你隻管點了燈好好兒多念幾本經,替他們消減罪孽。等這燈點滿三年,就功德圓滿,你就把燈提到後山上,把它放在山石上,念上一天一夜的經,風把燈吹滅了,你家裏人的魂魄,就會跟著風一路到陰間轉世投胎去了。”

她說得信誓旦旦的,葉青青不由得就很相信。病好了以後,就在菩薩跟前點了三盞燈,一盞為了葉氏滿門,一盞為了謝梅她家裏人,還有一盞,是為了劍南小仙女劉寶珍。

葉青青從前熬夜打牌,如今熬夜念經,佛法精進得很快,住持師太天天誇她有悟性,可見得出家使人進步。她讀了好多經書,就是沒找到關於長明燈的說法,找著找著,忽然大徹大悟,就再也不找了。

淨心師太在菩薩跟前也供著兩盞燈,一盞燈寫著趙王妃李許氏,另一盞寫著清昭儀楊氏,她每日跟葉青青一起念經,念著念著也就熟悉了。有一日為燈裏添油,淨心師太講起這兩盞燈:

“一盞是為我表姐點的,她走得冤枉,如今也大約沒人記得了。阿彌陀佛,她是個很好的人呐!我們是兩姨姐妹,她大我六歲,我脾氣不好,她總讓著我,給我講故事。我後來才鬧明白,她是折在自己人手裏。她堂姑宣她進宮她就進,她堂妹讓她抱孩子她就抱,那孩子一抱,捂死太子嫡子的罪就脫不了了。”

“她是個很好的人呐,為了一家子老小硬把罪名扛下來,丈夫兒女才留了一條命去守皇陵。我偷偷去看她,她跟我說,容容,沒有人害我,你回去吧……”

這是當年很有名的皇孫長平之死了,算來已經過去整整二十年了,事如流水人如草木,竟還有人念著她。

“她是枉死的。我聽說,枉死之人都要被關在枉死城裏,要待到她原有命數注定的壽命終結為止。她那麽好的人,本來一定可以活一百歲的,這麽久,也不知道她等得該多難過。我想給她點個燈,她在地下見了這盞燈,就沒那麽難過了。”

夜已深了,燈影搖搖,她們兩個跪在蒲團上,菩薩手托淨瓶,慈祥寧靜,世上有這樣多的傷心事,她一定聽得很多了。淨心師太也瞧不出傷心,說起往事倒像在講別人的故事:“那一盞是為宮裏五皇子的生母清婕妤點的。”

“我人很壞,在宮裏人憎狗厭的,沒有孩子,想抱養她的孩子。我對她很不好,她總是很害怕。後來我家裏出事了,托皇後娘娘的福,皇上恕了我的罪過,我到了這裏,我問起宮裏來的人,他們說,清婕妤生了孩子就去了。”

“我要是當時不那麽壞就好了。”

她搖搖頭,又指著純妃那盞燈說:“她從前可討厭我了,她站在那裏都不用說話,我就知道她看不上我,罵都懶得罵我,次次氣得砸東西發脾氣。”

葉青青想起純妃那副白眼微翻渾身寫滿“愚蠢的凡人,滾”的樣子,不由得抱著膝蓋笑了。

世事是很好笑啊,葉青青聽過關於陳貴妃囂張跋扈四處挑事的傳說,未料到見到本尊時已是個平和淡然的尼姑了。

伏龍寺的日常所需是宮裏撥過來的,江皇後卻會特意給她們多送些衣物藥材,宮人得了吩咐,每次都要問一問,兩位師太近來身體可好?可有什麽缺的?娘娘一切都好,二位師太多保重。

葉青青就每天多為江皇後抄一份經,求菩薩保佑她開開心心平平安安到老。

寺裏的日子過起來其實跟宮裏差別不大,葉青青好好吃好好睡,有一日撿了一隻白肚皮小橘貓,就把它養在屋裏,叫她阿喵。寺裏長年茹素,阿喵自己會去撈小魚抓小鳥吃,養了半年就胖得抱不太動,天天窩在葉青青懷裏抱著她的手臂睡覺,壓得她手都麻了。

三盞長明燈點滿了三年,她便挑了個日子,清淨三業,黎明時分提著燈到後山,把三盞燈放在一塊平坦的大青石上,誠心誠意跪下來,撥著念珠念起往生咒。

她原知道一朝人逝萬事空,也知道這所謂長明燈不過是陳貴妃自己想出來自我安慰的儀式而已,可她還是願意誠心一試。山上風悠悠,草木蔥蘢,她斂眉低首一遍一遍地念“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念著念著,三盞燈就在風裏慢慢都熄了。

她在山上念了一天一夜,日出之時方停下來,將燈就地打碎,將碎片埋在地下。有一陣風挾著沙石卷過,吹得她的緇衣獵獵作響,倒像是故人在跟她道一聲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