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滋事

五月初六,這是我侍寢過後第一次去未央宮請安。

之前幾次皇後娘娘一早就傳了口諭了,說我年紀小辛苦了,不用請安,這一次照樣是傳了口諭來的。但我很想皇後娘娘,我想去見見她,我不想讓她覺得我得了皇上幾天喜歡就翹尾巴對她不尊敬了,不是怕皇後娘娘會罰我,她才不會呢,我是怕她傷心。

淑妃娘娘穿了一身丁香色的舊宮裝,生生把她明豔的眉眼壓得寡淡,我也穿了很普通的衣裳,一路上淑妃都在絮絮叨叨:“咬著牙忍住了,說什麽都別應聲。就當陳彩容當著所有的人麵在放屁。”

陳貴妃這個屁是又臭又長,從我進了未央宮就開始指桑罵槐,說不了兩句就變成指著我教訓。我坐在溫昭儀下首,低著頭仿佛一隻鵪鶉。往日最得寵的鄭淑儀本跟陳貴妃勢同水火,今日倒是一唱一和地沒完沒了。

我低著頭,全程除了最初那句“謹聽娘娘教誨”以外再沒吭聲,陳貴妃沉不住氣,拍了桌子罵我不要臉慣會勾引……

她這句話沒說完就叫皇後娘娘打斷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沉下臉的皇後娘娘,她收了嬌慵柔軟的神色,板起臉直起腰來,一個眼神也能叫全場訥訥無聲。

“貴妃進宮已有四年了,怎麽還如此不知規矩?”

皇後娘娘平日裏眼中總是含著笑,陳貴妃鬧得再不像樣,她開口勸誡時,也跟看著不懂事的孩子一樣。如今卻跟換了一雙眼睛似的,眼神寒浸浸的如山巔上的萬年寒冰,不必多話就鎮得陳貴妃愣神閉嘴。

大約皇後娘娘太久沒發火了,全未央宮鴉雀無聲,皇後娘娘臻首微揚,環顧一周,輕輕地笑了一聲:“婉婕妤侍奉皇上辛苦了,賞!”

陳貴妃或許從進宮以來就沒丟過這麽大的臉,半天回過神來,張了兩次嘴也沒出話,不知是不是臊的,眼圈都有些紅了,立在中央死死地盯著皇後,皇後娘娘巋然不動,也冷冷地看著她。

打破這場對峙的是一紙詔書,皇上晉了我的位份,封我為婉修儀。陳貴妃終於忍不住,摔了一支翡翠鐲子捂著嘴發出一絲疑似抽泣的聲音沒行禮就走了,那鐲子的水頭啊……不要給我啊!真是心疼死我了!

我跟淑妃和溫昭儀留在未央宮,皇後娘娘的眼睛又換回來了,很溫柔地安慰我,跟我說不要怕,又問我皇上對我好不好?我喜不喜歡皇上?平日侍奉皇上不要太緊張,隻要守好本分不要任性就可以了……

我伏倒在皇後娘娘膝上,很小聲地說:“娘娘,皇上讓我彈鳳求凰給他聽。”

皇後娘娘撫著我的額頭說,那小柳兒就好好彈。

我又說,皇上還寫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

皇後娘娘沉吟許久,隻說了一句話,小柳兒,你真是個好孩子。

我等著娘娘再說些什麽,我真希望她能再說些什麽,但她隻是拍了拍我,讓我去吃棗泥糕。我一邊吃一邊想,皇後娘娘從前該是個什麽樣子的,她那麽美麗,又那麽冷清,明明近在眼前,卻莫名朦朧悠遠得看不真切,叫我不知怎的就想起祖母教我讀過的兩句詩: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我試著想象她跟我一樣吃糕點吃得嘴角都是渣渣的樣子,結果那個畫麵還沒出來我就想打死自己。

我們那天待在未央宮很久,聽皇後娘娘和淑妃溫昭儀回憶往事,皇後娘娘和淑妃娘娘在東宮時就是舊友了,她們說起那時候也曾有過得寵的許良娣,一年前死在冷宮裏,如今這宮裏,同出東宮的除了她們兩個,還有賢妃和生了三皇子身體不好深居簡出的純妃。溫昭儀說她跟陳貴妃鄭淑儀都是皇上登基第一次選秀選上來的,那一年她們一共進宮二十八個,如今隻剩下十九個,其中將將十來個這三年來不知道能見皇上多少次……

淑妃娘娘說到最後,很感歎地對我說:“小柳兒,你不要怕,我們總會護著你的——隻要你腦子清楚,不要動真心。”

溫昭儀也說:“小柳兒,男人總說女人隻能依靠男人,還說女人都愛為難女人,你要是聽信這種蠢話,就活該你被男人騙死。”

我乖乖地點著頭,皇後娘娘低低嗚咽一聲,靠在淑妃娘娘肩頭上,我看見她清瘦的臉頰上有淚水緩緩滑下,我不想問這眼淚是為了什麽。

接下來幾天,皇上都沒有召見我,不過他偶爾想起什麽來了,就給我送禮物,有時候是首飾,有時候是擺件,最痛苦的是他給我送了一對小白兔。淑妃娘娘之前給我和三公主講故事,講過宮外有座很有名的酒樓叫鴻運樓,鴻運樓有道菜叫芋兒兔,是用芋頭和兔子紅燒而成,又辣又香,特別好吃……

看著禦賜的小兔子,就像看著活著的芋兒兔,然而淑妃娘娘腦子還是很清醒的,別看她關起門來天天罵皇上,開著門的時候就差把慫字寫滿全身,並沒囂張到把禦賜的兔子做成菜的地步。我跟三公主雙雙痛苦無比,每天都致力於製造事故讓兔子意外慘死。

這幾天皇上一次去了陳貴妃那,一次去了鄭淑儀那裏,還有一次去找了純妃,又召了清美人伴駕,還把她升做清婕妤,總之非常均衡。

淑妃娘娘相當不屑,罵道:“皇上簡直是全天下最髒的男人。”

她這麽說的時候我在看兔子,大約怕我傷心,又趕緊說:“小柳兒,不要傷心啊,不要犯傻啊,皇帝老兒就是這樣的。他寵你你就給他寵,他送你東西你就收,他說他喜歡你你可別信啊!小柳兒……你不會真的睹物思人吧?啊!”

我:“……娘娘,您說我把兔子從窗外扔出去它會死嗎?死了能做芋兒兔嗎?會影響口感嗎?”

淑妃娘娘:“……去抄十遍道德經,不抄完不許吃飯。”

五月十六早上,天還灰著,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淑妃娘娘一把掀開我的被子,豎著一根手指堵住我的嘴:“小柳兒快起來,皇上怕是又抽風了。”

我揉著眼睛抱著被子哼哼唧唧發出還想睡的聲音,淑妃娘娘氣得一巴掌呼上我的後腦勺:“再哼哼再哼哼!瑤瑤那出事了!”

我瞬間掀開被子挺直了腰板。

淑妃娘娘說,昨兒是十五,皇上應該去未央宮找皇後娘娘的,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皇上進去沒一會兒就很憤怒地甩門從未央宮出來,氣頭上杖責了身邊的兩個宮人,還是在未央宮門口打的,結果皇後娘娘不知道叫人傳了句什麽話,皇上手指著未央宮的宮門半天說不出話,被“匆忙趕來”的貴妃娘娘請去了景明宮。

我嚇得不輕,抓著淑妃娘娘的袖子:“皇上不會回未央宮打皇後娘娘吧?”淑妃娘娘聳聳肩,在我耳邊低聲罵道:“自作自受!呸!”

我們呆坐了好久,先是得了未央宮傳來的今日不必請安的口諭,接著皇上就下了聖旨,晉陳貴妃為皇貴妃,位同副後,協管六宮。皇後鳳體違和,鳳印暫由皇貴妃掌管,宮務也交由皇貴妃管理,賢妃純妃相佐。

我擔心得不得了,和三公主一起吵著要去未央宮陪皇後娘娘,淑妃正帶著我們要出門,皇貴妃大張旗鼓來到怡華宮,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一身朱紅滿頭珠翠,仰著頭翻著眼,那股子目空一切的張狂勁兒不像是晉了皇貴妃,倒像是兒子登基她當了太後。

我們跪在粗礪的青石板上,皇貴妃滿臉寫著“我就是來挑事報複的”,玩著塗著蔻丹的手指,說我和淑妃平日多有不敬,罰跪抄經,三公主在怡華宮養得又胖又沒規矩,皇後娘娘身體不好也不管一管,她作為皇貴妃實在看不過去,就勉為其難幫忙教養吧。

她話才說完,一群嬤嬤宮女就上來搶人,一片混亂中,陳貴妃的貼身大宮女當著我的麵把兩隻小兔子摔死在怡華宮假山的山石上。

我隻來得及掩住三公主的眼睛,淑妃把我們兩個死死摟在懷裏,跪在地上看著皇貴妃隻有一句話:“皇貴妃娘娘,妾身隻願娘娘福壽無疆。”

皇貴妃帶來的嬤嬤把淑妃娘娘狠狠推開,奈何嘉樂被淑妃娘娘養的胖得像個球,一時難以抱走,那嬤嬤差點閃了腰,還沒回過神就被嘉樂咬了。我也顧不得了,跟三公主緊緊抱在一起,任由她們一棍打在我的手臂上我也不放手。

後來……後來溫昭儀陪著皇後娘娘來了,皇後娘娘咳得非常厲害,臉色特別蒼白,她把我們護在身後,讓皇貴妃不得私自傷害宮妃,更不要嚇到小公主。我看著皇後微微喘息的樣子,第一次發現她的背影這樣伶俜瘦弱,但她站得那樣直,仿佛她是一棵可以為我們遮風擋雨的蒼天大樹。

然而這一次皇貴妃不怕她了,極其囂張地嚷嚷:“這宮裏天早就變了!沈雲瑤,你還以為你能護著誰?”她這樣說著,款款往皇後娘娘身前走了幾步,跪在地上的淑妃娘娘嚇得連滾帶爬攔到皇後娘娘身前,皇貴妃倒不以為意,壓得極低的聲音裏有說不出的得意:“沈雲瑤,少給我裝無辜,我就是故意找你的麻煩,你等著,你麻煩在後頭呢!”

這樣猖狂的妃子,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一片混亂中,皇上姍姍來遲。

淑妃娘娘趁著無人注意,把我的發簪拔了下來,我三尺青絲蜿蜒及腰,跟三公主抱在一起,臉上猶有淚痕。

皇貴妃轉身就拉著皇上撒嬌,說我們如何不敬,說三公主被教養得如何不好,說皇後娘娘如何欺壓她。

她平時眼睛長在額頭頂,說話中氣十足,現在捏著嗓子撒嬌,我就跟看了一場大變活人一樣,目瞪口呆。

皇後娘娘呢,皇後娘娘跪得筆直,看著皇上一言不發。

哎!人哪!不肯低頭就得吃苦。

皇上看著皇後娘娘,他們兩個對視了有一輩子那麽久,我看著皇上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終於輸得徹徹底底,開始沒有任何邏輯地指責皇後娘娘約束後宮不力。但是我跟三公主都不幹,我們噌噌噌跪在皇上跟前,我把自己腫起來的胳膊舉給他看,跟他說要不是皇後娘娘救了我我的手就斷啦!

這件事最後的處理方法是,淑妃管教不力罰俸半年,皇後未能約束好後宮,罰俸半年禁足未央宮。三公主……皇上說到三公主時看了我一眼,我顧不上自己滿臉眼淚披頭散發的,使勁把嘉樂往懷裏又塞了塞,皇上的語氣倒和緩下來,三公主還養在怡華宮,若是管教不好再另找他處,婉修儀無辜受累,賞賜金銀首飾若幹。

來尋釁滋事的皇貴妃一點事都沒有。

這樣偏心眼的處理方法,怪不得皇後娘娘淑妃娘娘溫昭儀都不喜歡皇上。

我也不喜歡他。

人都走了,淑妃娘娘抱著我們兩個說,她沒白疼我們,我們是好孩子,知道護著皇後娘娘。

她額角腫了一塊,自己卻渾不在意,忙著讓太醫替我看手臂,太醫給我推了藥油,我疼得直哭。

剛剛那麽可怕的場麵我都沒哭,這會子哭得聲嘶力竭,淑妃娘娘像拍三公主那樣拍著我,“哦哦哦”地哄著,仿佛我是個小寶寶。我好想告訴她,娘娘,我不是因為手疼哭的,我哭是因為,因為——

因為幾天前我覺得皇上人還不錯。

我好蠢啊!我怎麽能這麽蠢!我是被自己蠢哭的啊!

那天晚上,皇上宿在皇貴妃那裏,淑妃娘娘哄睡了三公主,就跟我一床睡。淑妃娘娘帶著雀躍的聲音說:“小柳兒你知道嗎,陳彩容完了。她沒有多少時日了。”

“小柳兒,其實陳彩容不壞,你看她今天幹的這種蠢事,她太蠢了。堂堂護國公的嫡女,養成個蠢貨還送進宮,活該他們陳家滿門抄斬。陳彩容這個傻子,她入宮四年,什麽都沒看明白,你看看她今天跟瑤瑤說的話,我差點就笑出來了,呸!別人說什麽她信什麽,給人忽悠瘸了還以為自己是替天行道呢!”

“都是陳年舊事,不說也罷,你看她多傻,這四年來,她侍寢的次數還不夠多嗎?可她一個孩子也沒有,今天還要來搶我的嘉樂,她也不想想自己為什麽沒孩子?”

“這還要問為什麽,皇上不想要她的孩子唄。”

“我父親是征西大將軍,所以我隻能有一個女兒,我當年生的要是個兒子,那孩子怕是活不下來的。幸好嘉樂是個女孩兒,真是老天保佑。”

“你這個小機靈鬼兒,還知道問這個。”

“她當然不敢打三皇子的主意,純妃是皇上的親表妹好不好!又比我得臉,當然沒有我好欺負啊。再說了,闔宮誰不知道我跟瑤瑤好,她夢裏早就當上皇後了,不敢明著去未央宮挑事,就來我們這裏尋晦氣!呸!你不知道,她們陳家都不是什麽好人!”

“你說溫昭儀?她倒是可以生兒子,她父親是戶部尚書,皇上的心腹。可溫媛媛看不上皇上嘛這不是。不對,溫媛媛誰都不喜歡,她隻喜歡刺繡,一心隻想成為古今第一刺繡大家,對嫁人生孩子沒興趣。皇上不懂得欣賞她的手藝,還花心濫情,溫媛媛恨不得朝他臉上吐口水。”

“皇後娘娘?小柳兒,你知道為什麽純妃有三皇子,我有三公主,這宮裏卻沒有別的孩子嗎?皇後娘娘有過三個孩子。他們搬到天上住了。”

“還有一個孩子?二公主跟她娘許良娣,後來的許德妃一起被打進冷宮,一場風寒沒抗下來。”

“許德妃啊……小柳兒,幸虧你沒遇見她,那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狠角兒呢。你不知道,那兩年我們過得才是真的苦,我們連皇後娘娘的小兒子都沒保住……兩歲的小長安,天花。我把嘉樂扔給溫媛媛,自己親手照看他,我是得過天花的。可憐的長安,燒得糊塗了,到最後還伸手替我擦眼淚,叫我,母後不哭。唉,唉,皇後娘娘哭得昏死過去,有什麽用啊!哭不回來那孩子的命啊!這才一年出頭,皇上又選秀了。小柳兒,那時候我們才過得苦啊,陳彩容最多隻能添亂添堵,許德妃是要我們死啊……皇上是不管我們的死活的啊!”

我聽得迷迷糊糊的,後來淑妃娘娘哭了,我也伸手拍著她,像她拍著我一樣,一邊拍一邊說,娘娘不哭,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