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東宮歲月,度日如年,生生磨得周昭訓做菜做得比當初吉祥姑姑還要好,磨得本來話就不多的劉奉儀,小產兩次以後越發沉默。磨得太子妃譜的新琴曲,任是小長樂聽了也說:“阿娘,不聽這個好不好,長樂聽著想哭。”而朝堂上,許家日益衰落,昔日的盟友林大將軍也倒了戈,林家的嫡長女進東宮那日,一向笑容款款的許良娣,麵上也不免有些焦灼。

終於到了那一日,帝王駕崩,沈老丞相扶著太子坐到了龍椅上,大臣山呼萬歲時,李氏江山終於迎來中興之主。

那天晚上,新皇敲開了他妻子的房門,夫妻兩個人相擁哭了半夜,李修握著沈雲瑤的雙肩,小心翼翼地問:“你再信我一次,好不好?以後,再不叫你傷心了。”

一室靜默,許久許久,久到他忍不住搖著她的手一聲“瑤瑤”一聲“嬌嬌兒”地哀求,李福貴偷偷把小長樂推醒,伶伶俐俐的小姑娘都不用人教,抱著沈雲瑤的小腿晃一晃:“阿娘——”

她終於輕輕笑出聲,她說:“好。”

他把人抱起來轉圈子,爽朗的笑聲讓殿外的李福貴想起楚王迎娶楚王妃那天,雪花飄飄,他有些醉了,偏要去折那枝帶雪的蠟梅花,偏頭笑得像個孩子,說:“我拿去給瑤瑤看!”

周氏阿柔對此氣得冒煙,在屋裏跺著腳來來回回走來走去罵李福貴:“別低頭!我知道是你!一定是你在搞鬼!你主子有什麽臉來求瑤瑤!有什麽臉!”見沈雲瑤抱著小長樂笑,又忍不住拿手指挨著戳這母女倆的腦門:“兩個傻子!大傻子和小傻子!兩句話就騙走的傻子!好歹先讓我把人打一頓啊啊啊啊!我不管你們了!不管了!”

若這是個話本子,故事講到這也就該到了結局,然而這不是個話本子,新皇登基是個新的開始。

朝政百廢待興,許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護國公宣平侯也蠢蠢欲動,沈老丞相年紀大了,日益喜歡擺出“為你好聽我的”那副架勢,南陽侯也要開始流露“多虧了你舅舅我”的態度來。國庫空虛,貪腐盛行,邊疆不穩……要做的事情那樣多,死了一個仁和太後,後宮還有許德妃。

李福貴無數次想,許德妃若生做個男子,不知道皇上還能不能贏。許德妃這個人,當初她嫁給皇上,大約不隻是為了感情,也是為了效仿她姑媽,做下一個呼風喚雨大權在握的“皇後娘娘”。這個人跟她姑姑一樣狠心,卻比她姑姑沉得住氣。李福貴不知道她是何時發現皇上當初與她訴衷情全是鬼話的,可皇上登基時候牽著沈皇後受百官朝拜,她卻隻封了個德妃,任是個傻子也能看出不對來,許德妃卻還能麵不改色一口一個“阿修”叫得親熱。

沈皇後有一次對周淑妃說,這人行事雖惡毒,卻著實是有謀略的,結果淑妃嗤笑道:“謀略?她從第一步就走錯了,她就不該嫁給皇帝老兒,她要是聽她祖父的嫁到林家,皇帝老兒想拿到虎符可沒那麽快。她想著走她姑姑的老路,幫皇帝老兒奪嫡然後共享江山,須知皇帝不是先帝,她們許家也出不了第二個許太師。”

或許,還是要經曆很多事,才能看破一個情字。

許德妃雖然鬥不過皇上,在後宮卻依舊笑傲江湖,哪怕仁和太後蹊蹺暴斃,許家黨羽接連被查,她在後宮依舊不動如山。仁和太後在後宮經營多年,人雖死了,養的耳目還在,可她就是能按兵不發。許家人得了她的話,個個不敢輕舉妄動。

皇上偶爾空下來,就喜歡抱著長樂舉高高,不滿五歲的小姑娘紮著兩個小丫角,抱著皇上的脖子問:“阿爹,我們一直住在這裏,不回去了好不好?”

皇上捏著她小耳朵問:“長樂喜歡這裏啊?”

小公主點點頭:“嗯,住在這裏,長樂每天都能見到阿爹,小時候阿爹都不來看我。”

皇上一時有些愣怔,“你記得那麽清楚的嗎?那阿爹以後多抱抱長樂好不好?”

然而命裏的事,哪裏由得了人。不久小長樂就被宮人從禦花園的湖裏撈上來。

懷胎三月的沈皇後靠在皇上肩頭一言不發地流淚,哭得昏過去又哭著醒過來,皇上怕她肚子裏的孩子出事,命太醫院的人十二個時辰不間斷地守著,甚至親自去求周淑妃:“你守著瑤瑤——這件事,朕旁的人都不信。”

長樂公主的事查起來卻匪夷所思到了極點,長樂每天那個時候都在未央宮偏殿跟小嘉樂一起睡午覺,她喜歡拍著小嘉樂唱小曲“哄寶寶睡覺覺啦”。那天不知怎地卻悄悄跟著兩個小宮人去了禦花園。那兩個小宮人一口咬定是怡樂公主身邊的人把小長樂推到湖裏,怡樂公主才四歲,縮在許德妃懷裏哭著說“不是我!孩兒不知道,孩兒走過去,她就掉進水裏了”,正當怡樂公主身邊的人堅決不認時,有個侍女當場就咬舌自盡,一時之間死無對證十分混亂。

這件事查來查去沒個準話,在有心人的默許下,鍋還是扣在許德妃母女身上,奇怪的是皇上隻把未央宮的宮人換了一批,許德妃那裏不過罰俸讓怡樂公主禁足而已。

宮裏頭人人唏噓不已,說許德妃真真是盛寵。許德妃咬牙切齒,摟著怡樂公主來未央宮向沈皇後謝罪時第一次卸下她一貫笑吟吟的麵具:

“沈雲瑤,你也不算蠢,聽得懂我在說什麽,我隻說一句,我的怡樂是幹淨的。”

經此一事,許德妃許家終於沉不住氣,為了怡樂公主的清白,許德妃終於動了手。許家一動,就如同魚兒咬了鉤。

“你說,他知不知道那個人是誰?”沈皇後撫著小長樂生前戴的小金鎖,聲音輕得像一片落葉,“他一定知道,那個人一定是他這邊的人……許家人縮在龜殼裏,他們想把人引出來……”

“我的小長樂就做了魚餌。我的小長樂……”

“你別急,我知道不是他讓人這麽做的,他沒這麽壞。”

“可他現在一定知道是誰了,卻什麽都不說,還是默認了。”她說到這裏,盈盈淚眼裏滿是淒愴,“就跟,就跟我的小長平一樣。他知道了,可他還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在想,那個人是誰……他們可真聰明啊,我怎麽就一點手段也學不會呢……”

不是學不會,千日防賊,總有一日防不住,可要殺賊,賊那麽多,又個個身懷絕技。

李福貴到頭來也不知道那個人是誰,許德妃有沒有查出來也不得而知,高手過招從來都在暗地裏,而明麵上,皇上在護國公的大聲呼籲下,決定開始本朝第一次選秀。

選秀前夕,懷孕七月的沈皇後早產生下一個小皇子,沈皇後叫他長安,長安,長安,這樣一個好名字。

二十三個女孩子選進了宮來,周淑妃徹底跟皇上撕破了臉,沈皇後的寢殿外,周淑妃狠狠啐了皇上一口,把李福貴嚇得腿軟,她卻隻顧痛快地往皇上心上紮刀子:“……你但凡是個爺們就放過瑤瑤,呸,去你娘的情深義重,你一個要當一代明君的人談什麽戀愛?你想得美!瑤瑤被你害得還不夠慘?求求您老人家做個人,讓她安安心心地不喜歡你了不行嗎?你不能好好兒地喜歡她,就放她好好地不喜歡你不行嗎?呸!”

她氣得胸口一起一伏的,怒目圓睜的樣子頗有幾分慷慨赴死的意氣,皇上卻沒發火,望著沈皇後的寢殿,半晌才說,“你白日照顧瑤瑤辛苦了,回去吧。”

他走進沈皇後的寢殿,沈雲瑤正低低地咳著,一心一意拍著懷裏瘦弱的男嬰,一室黃燈如豆,她們母子的身影落在牆上,莫名讓人想起“相依為命”四個字。

皇上在床邊坐下,把小長安接過來,低頭輕輕親了一口,很慢很慢地開口問道:“嬌嬌兒,你什麽都知道的,是不是?”

沈皇後拿著手指,在他玄色龍袍上的暗紋間劃呀劃,劃呀劃,嘴角的笑像他們這七年的時光,刻骨銘心又轉瞬即逝:“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你隻喜歡我,你隻是想當個好皇上。”

她的聲音輕輕柔柔的,跟她從前給小長樂講故事一樣,“我從來都不怪你,我到今天都不怪你。我隻恨我自己,當年不該聽你的,不該喊你一聲修哥哥。”

“修哥哥,我累得很了。”

“我們以後,各自都好好的吧。”

皇上捉住她的食指,撫著她淺粉色的指甲,一滴淚打到了她的指尖上,他說:“我明白了。”

他低頭看著懷裏的小長安,先天不足的孩子身體羸弱,夜半醒來,哭聲細弱的像小貓兒,叫人聽著心都要碎了。

皇上起身輕輕顛著孩子,又說了一句,“我明白了。”

他低聲哼著:“月子高高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個飄零在外頭……”

沈皇後垂首坐在燈影裏,輕輕地眨了一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