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李福貴 (一)

作為皇上身邊的金牌內侍,李福貴的從業經驗一言以蔽之曰:“不說話”。

這倒不是說李福貴懂得“沉默是金”的真理,而是因為——

他就是個啞巴。

皇上年紀尚小,還是落魄九皇子那時節,身邊隻有活蹦亂跳的李福貴和宮女吉祥。九皇子的逆襲之路驚心動魄,待到塵埃落定時,李福貴早就成了一個啞巴。

成了啞巴也沒什麽不好,宮裏許多事,聽得說不得,縱然有一些不得不說的話,說了命也就沒了。吉祥姑姑跪在還是太子的皇上跟前端端正正磕三個頭轉身就走時,李福貴跟太子一樣一滴眼淚都沒有,太子心裏想什麽不得而知,李福貴當時拚命慶幸自己已經是個啞巴了。

不然死的可能就是自己了,畢竟他比吉祥姑姑還不忍心看著太子妃遭難。

太子妃是李福貴“看著”長大的小姑娘,沈老丞相最心愛的孫女,沈貴妃的小侄女。沈貴妃在這吃人的宮闈裏難得有幾分慈悲心腸,李福貴能保下這條小命全靠她,慈悲的貴妃娘娘無端暴斃長樂宮時,闔宮宮人連一聲嗚咽都不敢有。

沈雲瑤像極了她姑姑,美麗,聰明又溫柔,不曾說話先帶笑,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進宮去給沈貴妃請安,還偷偷給李福貴塞過糕點。

楚王想娶沈雲瑤這事,李福貴老早就知道了,他看著自己的主子機關算盡沒日沒夜地盤算,除了在吉祥姑姑跟前皺著眉以外沒有任何表示。吉祥姑姑倒是心寬,拍著他的肩膀安慰道:

“要是主子能如願娶沈家三姑娘,我就是立時死了也安心,到了地底下,也算跟娘娘有個交代。哎呀呀,我去給菩薩上柱香……”

“你皺著眉做什麽?傻啦?沈家三姑娘多好啊,誰見了她不歡喜哪?我看主子對三姑娘也很有心的,今兒又吩咐我把被褥換成嫩粉色的。哎呀我說,爺,怎麽突然挑了這麽個色哪,你猜猜主子怎麽說,他說,姑姑,你就換上麽,瑤瑤就愛這個色。你看看你看看,哎呀呀……”

李福貴依舊悶悶地不說話,他哪裏不知道主子對沈三姑娘有情呢?主子整天傻笑,書房裏攢了三大箱沈三姑娘的畫像了,他還能不知道主子的心思麽?

可有什麽用。

皇上對沈貴妃也有那麽幾分情意,貴妃娘娘殯天的時候,有人說曾好幾次在深夜聽到永安宮有淒涼的哭聲。

這哭聲雖沒什麽用,到底已屬難得,主子的親娘劉美人原先不過一個掃灑宮女,憑著美貌得了幾日寵愛,臨了一命嗚呼,除了一床破席子可得到過什麽呢?

也不知道沈三姑娘能活幾年。

沈雲瑤嫁進楚王府是臘月初一,李福貴還記得那夜飄著雪,楚王府那兩棵歪脖子臘梅花結滿了密密匝匝的淡黃色花苞,有幾朵嬌弱無力的小花已經開了,幽幽的清香輕得像春夜裏的一個夢。他扶著已有七分醉意的楚王走過樹下,楚王突然站住了,指著臘梅花輕輕地說:

“啊,你看,臘梅花。”

他說著,推開福貴就自己上手去折,舉著一枝綴著星星點點花骨朵的梅枝,衝著福貴咧開嘴笑得像個傻子。李福貴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楚王卻甩開他撒開腿大步向新房走去,李福貴在後麵小跑著追,隻聽見楚王說:“我拿去給瑤瑤看!”

沈雲瑤看沒看這枝臘梅,李福貴是不知道了,他隻知道自打王妃進了門,王府裏就彌漫著一種甜膩到蛀牙的氣息。在李福貴眼裏,楚王本是個心懷天下忍辱負重的皇子,娶妻之後就成了智障,沒有外人在時就要傻笑,得空了看王妃上妝也看得津津有味,喪心病狂起來更是拜吉祥姑姑為師學梳頭,學不到一日就興致勃勃要親自替王妃梳頭。

奈何王妃剛嫁過來,臉皮薄不好意思,兩隻手抱著頭邊笑邊躲,耳朵都羞紅了。楚王哪裏肯放棄,一口一個“瑤瑤”“嬌嬌”地哄著,上前把小妻子圈在懷裏,手忙腳亂想按住拚命搖頭拒絕的小姑娘,末了王妃從他咯吱窩底下鑽出來,抱著頭一邊笑一邊跑到院子裏,喘息著笑道:

“王爺你別鬧啦!”

她立在院子裏,捂著頭笑的樣子滑稽得像隻小家雀,院裏的下人都拚命忍著笑,楚王立在簷下笑得春風滿麵,看著他的王妃緩緩地說:“好,不鬧了。”

他慢慢向她踱過去,王妃還想躲,楚王輕斥道:“說了不鬧了,大雪地裏不許跑,要滑倒的!”

他斥的這一聲真是義正辭嚴,連李福貴都相信了,可憐的王妃就呆呆地站在那裏,抱著頭的手都還沒放下,就被楚王俯身抱起來:

“乖,嬌嬌,小姑娘要梳好頭才能出來玩。”

……

這對新婚夫婦一個沒皮沒臉,一個害羞嬌氣,李福貴就在兩個傻子一個咧開嘴傻笑一個低頭偷偷笑中度過了一個新年,這年上元節,楚王和楚王妃有了第一次爭吵。

其實也不曉得是怎麽吵起來的,上元那天早上天色一片晴好,楚王拉著楚王妃的手,跟她並肩坐在書房的窗前,捏著她的手指說:

“嬌嬌,你從前上元節都在做什麽呢?”

楚王妃一向說起玩的事就開心,開始高高興興地扳手指數:“阿娘會做五色的浮元子,阿爹會給嬌嬌做花燈!我們院子裏的花燈全是阿爹自己做的!祖父跟我們一起作燈謎,我們還一起猜!猜錯了要罰的!有時候大哥哥二哥哥還帶嬌嬌出去玩!去慶德樓看煙花,大姐姐大姐夫還帶著小元寶給嬌嬌送泥人呢!”

她說得眉飛色舞,搖頭晃腦地實在開心,李福貴卻越聽越想笑,還是個小姑娘呢,說起玩的就高興,一邊和吉祥姑姑偷偷看向楚王,不出意外地發現他越來越沮喪。

沈雲瑤說著說著也發現丈夫有些不高興了,就拿玉蔥一樣的手指戳了他一下:“你怎麽啦?”

楚王把頭埋在她肩上悶悶地說:“沒什麽。”

他委屈的樣子像個孩子,李福貴和吉祥姑姑偷偷相視一笑,沈雲瑤卻惶然不安起來,扯著楚王的袖子:“你不高興了嗎?我惹你生氣了嗎?”

她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問話的樣子太招人心疼,楚王大約也忍不住了,把人攬在懷裏,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上:“沒什麽……我本來想帶你出去玩的,我想你肯定沒見過慶德樓的煙火。”

他說到這裏,不知是真委屈還是假委屈地撒著嬌:“可你什麽都見過了!我沒什麽新鮮的玩意兒可以帶你玩了。”

他可憐兮兮的樣子像隻做錯事不知所措的大狗狗,沈雲瑤是個心軟的小姑娘,立刻手忙腳亂地安慰:“你帶我去玩我就很開心啦!我喜歡你帶我出去玩……”一邊說著一邊轉身想伸手去摸楚王的頭,楚王這個壞心眼的還是垂頭喪氣不說話,沈雲瑤急得不得了,抱著楚王的脖子輕輕地搖,聲音小得李福貴都幾乎聽不見:

“修哥哥,你不要不高興……”

楚王立刻就開心了,趁機親了一下小姑娘的嘴角,沈雲瑤羞得鑽進他懷裏不肯出來,楚王攬著她,絮絮叨叨地問她從前在娘家都做什麽,還有什麽好玩的,沈雲瑤說著說著就說了一句:“哎,我家裏人對我可好了!我最喜歡他們了!”

正是這句話讓楚王徹底炸毛:“你不喜歡我嗎?”

李福貴和吉祥姑姑瞠目結舌,楚王仿佛喝了五十斤老陳醋,隻要王妃答得讓他不滿意他就要酸倒所有人的牙。然而沈雲瑤還試圖跟他講道理:“不一樣的,也喜歡的,但是……”

楚王開始胡攪蠻纏:“你喜歡你家裏人多一點還是喜歡我多一點?”

傻乎乎的沈雲瑤哭喪著臉,努力向他解釋清楚“不一樣”的,就是不知道吃醋的男人要用哄的,李福貴一個啞巴急得差點開口說話,到底是吉祥姑姑穩重拉住了他。他們就隱藏在角落裏,看著一個醋意越來越濃,一個手足無措,到最後沈雲瑤有些不高興了:“你這個人怎麽不講道理的!”

楚王:“我怎麽就不講道理了!”

……

兩個傻孩子吵了兩句嘴,背對背坐著都不說話了,沈雲瑤咬著唇,好幾次偷偷側過頭瞄楚王一眼又轉回來,楚王沉著臉,坐了一會,突然笑起來,轉身去抱他的小王妃:“嬌嬌,剛剛是我犯傻氣,你不要理我。”

他這麽說,沈雲瑤也笑起來,小腦袋埋在他肩窩上蹭呀蹭,衝著他傻笑道:“你不生我的氣啦!”

楚王低下頭抵著她的額頭:“誰能生你的氣!”

沈雲瑤紅著臉,埋在他懷裏不肯起來:“你不要生氣……我喜歡你的,我可喜歡可喜歡你的,我都讓你叫我嬌嬌啦!從前有個表哥叫我嬌嬌,我不喜歡他,不許他這麽叫,還教訓他了呢!”

楚王笑得像個傻子,偏偏還嘴硬:“可你家裏人也叫你嬌嬌,我也叫你嬌嬌,我都不是獨一無二的!”

沈雲瑤好脾氣地哄道:“那你想叫我什麽?”

楚王低頭去親她的眼睛:“嬌嬌兒,你要最喜歡我,因為我最喜歡你了……”

後麵的話李福貴沒聽到了,因為吉祥姑姑把他拉出去了。這天晚上兩個主子到底沒出成門,相擁著在簷下看月亮,一個彈琴一個飲酒,賞心悅目得仿佛一幅畫。

許多年後,李福貴老得牙都掉光了,還夢見楚王帶著楚王妃一起紮風箏。楚王自小苦過來,哪裏有閑情有福氣折騰過這些玩意,紮好的風箏好看是好看,就是歪歪斜斜的飛不上去,那隻大花蝴蝶一次又一次倒栽下來,還折了一根竹骨,沈雲瑤一身青衫青裙,笑得直不起腰:“修哥哥,你放過這隻蝴蝶吧。”她說著就去拭他額角的汗,楚王喊人去買個好看的風箏,又叫把那隻他自己做的花蝴蝶丟了,沈雲瑤就急了:“這個不能丟,你說了做給我的!折了翅膀也是我的!”楚王笑著故意把風箏高高地舉起來,沈雲瑤就跳著腳要搶,兩個人鬧作一團。

真好啊,李福貴咧開嘴想笑,夢就醒了。

想一想,在楚王府,日子確實過得像一場夢,有王妃在,一向少年老成工於心計的楚王,也難得的帶上些孩子氣,甚至在院裏頭養了兩隻兔子,兩個人有商有量地親手喂。後來不知怎的死了一隻,王妃當著旁人倒是很鎮定得體,隻親自把兔子埋了,等晚上王爺回了府,她就忍不住委屈得縮在楚王懷裏掉眼淚,一邊掉一邊拿手擦還要抽抽搭搭地說:“修哥哥,嗝,我沒事,我,我本來沒想哭的……”王爺拚命忍著笑,替她把散亂的鬢發捋到耳後去:“那怎麽看見我就哭了?好了好了,沒事,嬌嬌兒想哭就哭啊,沒事沒事,我明兒再給你找一隻小兔子,不哭了啊……”

沈雲瑤到底也不肯接受一隻新兔子,她拉著王爺,在埋兔子的樹底下,種了一株石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