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石敢當

妖怪最喜人血,普通人血帶鐵腥,可宋立言的血是甘甜的,此等**,完全不輸後頭那石敢當裏的東西。蠱雕貪婪地伸舌舔了舔自己的爪尖,喉嚨裏發出幹涸的吸氣聲:“你上清司子弟雖然廢物,但倒是美味得很。”

“大人!”宋洵臉色發白,急喝一聲。

宋立言沒看手臂上的傷口,臉上也沒什麽慌張的神色,持劍而立,任憑三隻大妖朝他衝來,玄衣長立,巋然不動。

宋洵急得衝了上去,可就遠近而言,他壓根來不及。目之所望,隻見天地震動,黃沙四起,三妖大步猛衝,以雷霆萬鈞之勢撲向宋立言。

空氣裏的血霧與飛起的黃沙攪合一處,砂礫碰著血滴,突然融合。

衝在最前頭的蠱雕剛張開嘴,動作倏地一僵,四周白光乍出,將他們化為剪影,三步之外,宋立言任憑傷口血霧磅礴而出,眼裏半分慈悲也沒有,沉聲念:“吾為天地師,驅逐萬鬼堂。吾含天地炁,咒毒殺妖方——”

方字落音,溶血黃沙登時化丈方巨石,帶著咒文破空砸地。蠱雕變了臉色,蛇妖卻還想用尾力將石頭擊碎,犬妖狠拉她一把,大喝:“快跑!”

就這說話的一瞬,三妖都沒了逃竄的可能,巨石一塊塊封死退路,砸沒蛇妖和犬妖,蠱雕驚慌奔走,還想說什麽,一回頭卻也被巨石埋沒。

綠褐色的血從石頭下蜿蜒而出,結界裏全是三妖的淒厲怒吼,震動令宋洵跑都跑不穩,踉蹌幾步才走到自家大人身邊。

眼前的巨石堆一點點緊縮,濁氣四溢,人耳都能聽見那種骨頭被碾碎磋磨的聲音。

宋洵頭皮發麻,忍不住問:“大人,這是什麽?”

他不記得上清司教過這種咒術啊!

宋立言沒回答他,眼神從巨石上頭收回來,又望向西側。

奔騰而至的妖氣,一點也不比剛才三個大妖的低。

還有硬仗要打。

午時已過,街上恢複了人來人往,掌燈客棧裏眾人都已經醉得東倒西歪。李小二一邊把人往客房裏扛,一邊抱怨:“這都怎麽回事啊?喝這麽多。”

般春也覺得奇怪,左看看右看看:“咱們客棧的酒,有那麽好喝嗎?”

樓似玉背對著門口站著,打著扇兒笑:“我這是立招牌的酒,能不好喝嗎?你們也別廢話了,把人安置好了就去休息。”

“是。”般春應下,又看了看那緊閉的大門,“酒味兒這麽重,掌櫃的要不要開門透透氣?”

像是應她這句話似的,樓似玉感應到背後白光破天,透過門扇照進來,將她的發絲都照成了黃褐色。她沒有回頭,隻抬起下巴,瞳孔跟著一縮。

劍麵磕地後的金鳴聲回**開去,聽得人腦袋發暈,可也隻一會兒,那聲音就消失了。

“掌櫃的?”

“啊,不用。”回過神來,樓似玉垂眸,“外頭風大。”

風大不是正好嗎?般春自然是不明白掌櫃的在說什麽,在她眼裏一切正常,沒有白光,也沒有衝天妖氣,隻有她家掌櫃的那略微緊繃的小身板,像是在忍耐什麽似的,死死抵著客棧大門。

未時末,喝醉的人都被塞進了客房,般春和李小二也已經裏裏外外收拾妥當下去休息了。

大堂裏隻剩了樓似玉一個人,她沒再站在門前,倒是閑散地倚在了櫃台邊,若無其事地翻起賬冊。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有人跨步進來,濃厚的妖血腥臭隨之而至。

樓似玉抬頭,像是什麽也不知道一般,驚訝地看向來人:“大人這是怎麽了?”

一抹紅綻放在竹青的錦料上,倒是意外有些好看,隻是宋立言的臉色實在不佳,陰沉沉的,像烏雲下見不著光的山巒。他掃了一眼空****的大堂,漆黑的眸子就定在了她身上。

“門口的石敢當,是你弄來的?”

“是啊。”樓似玉眨眼,“賣那玩意兒的人說放在門口招財,奴家便買了。”

宋立言冷笑,提著劍反手橫上她咽喉,眼裏血色翻湧:“你找死。”

樓似玉一顫,怔愣地看了他兩眼,小嘴兒一扁就湧出淚花來:“大人這是幹什麽呀……”

“大人!”後頭的宋洵連忙上來攔住他,急聲相勸,“這掌櫃的非妖且無罪,您三思!”

“無罪?”宋立言捏著劍的指節都發青,“若不是我在,今日整個煙霞鎮的人都要被她害死,你說她無罪?”

“大人在說什麽?”樓似玉眼睫一合,滾燙的淚水就砸在他的劍身上,“奴家當真是聽不明白,奴家好端端的開門做生意,怎的就要害了全鎮的人了?”

“你還狡辯?”劍刃更近一寸,宋立言怒不可遏,反手就要去抓她。然而宋洵硬是橫著身子來擋,樓似玉也抱著賬本溜得飛快,眨眼就繞去了方桌後頭,委委屈屈地哭,“開堂問審好歹還要列罪證,難不成在大人手裏,無緣無故便可殺人嗎?”

左行右動都有宋洵攔在前頭,宋立言惱怒地把獬豸劍往他懷裏一塞,拂袖坐去那方桌前。

樓似玉抬步又想跑,然而還沒來得及邁步,就聽見宋立言沉聲道:“坐下。”

“大……大人?”

“掌櫃的請吧。”宋洵收了劍,趕緊朝她使眼色——劍都放了,大人便不會再動手。

樓似玉抱著賬本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摸著桌角戰戰兢兢地蹭著長凳邊兒坐下。

“那石敢當從何處買的?”宋立言問。

樓似玉二話不說,立馬從賬本裏抽出隔壁街商販給的收據,往來明細俱在,收訖清楚。

宋立言噎了噎,眼裏的血色到底是褪下去了,略微有些不自在地問:“你買回來的時候,沒有異樣?”

“哪兒有什麽異樣呀?”樓似玉捏著小手絹擦眼淚,“不就是塊破石頭麽?奴家實在不知道大人為何發怒,奴家……嚶!”

這說哭就哭的本事,整條街樓似玉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那小嘴唇一咬,眼淚就跟珠子似的往下滾。偏生她那雙鳳眼生得多情,微紅起來楚楚動人,像是把全天下的委屈都盛在了裏頭。

宋立言平生從未見過女子哭,或者說他從小在上清司長大,就沒怎麽跟女人打過交道,至多宴席上遇見些,也都是端莊大方帶著笑意的,哪兒會有人跟他哭?

更可怕的是,這樓掌櫃哭得也太委屈了,任是鐵石心腸的人,多看兩眼也會心生憐憫。

“本官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責便責了,奴家不過是個沒依沒靠的女兒家,有什麽打緊?”樓似玉哽咽說著,眼睛卻是更紅,“可大人倒是說個道理來,奴家做錯了什麽?”

“……”

宋立言僵硬地側身,看向後頭的宋洵。

向來行事胸有成竹的人,頭一回朝他求助,宋洵愕然,看看那哭得梨花帶雨的女掌櫃,又看看自家大人那略微慌亂的眼神,一個沒忍住就笑出了聲。

宋立言:“?”

“咳,掌櫃的,大人也是一時情急錯怪了人。”宋洵正色道,“您別往心裏去。”

“錯怪了?”樓似玉一頓,看向宋立言,那眼神哀怨得像個守了一千年寡的棄婦,也不多言,就扁嘴望著。

殺妖宋立言在行,可對付樓似玉這樣的人,他實在不太擅長,迎著她這目光,他隻覺得頭皮發麻,心裏沒由來地生出一股子古怪的情緒。

“……那石敢當是邪物,放在門口會招致大禍患,方才情況實在危急,本官也無意遷怒於你,還請掌櫃的見諒。”

“大人之前還說怪力亂神都是無稽之談,怎的現在又說那破石頭是邪物?”樓似玉撇嘴,“這世上不是早沒妖怪了嘛?”

宋立言:“……”

眼瞧著自家大人第二次回頭朝他求助,宋洵控製再控製,好歹沒笑太誇張,咧著嘴朝樓似玉拱手:“掌櫃的既然都有瞞天符,這世上有沒有妖怪,您自然是心裏清楚。大人身上還有傷,掌櫃的就饒他這一回罷。”

他在這裏,那能衝石敢當來的定都是方圓十裏之內的大妖怪,方才一役想來也不會太輕鬆。樓似玉斜眼瞥了瞥宋立言胳膊上的傷口,到底是把哭腔咽了下去,撇撇嘴,扭頭去櫃台後頭翻出瓶金創藥遞給宋洵。

“石敢當曆來是鎮壓邪祟之物,奴家哪裏知道它會變成邪物?”她捏著小手絹一點一點地揩掉眼淚,整個背影都透著無辜,“大人明察秋毫,可不能冤枉了人。”

宋立言沉默。

他是在殺到第三撥妖怪的時候才發現是那石敢當有問題,可具體哪裏有問題他又察覺不到,隻是那些個妖怪寧可吃他獬豸劍也要撲石敢當,那這石頭裏定是有什麽令妖怪趨之若鶩的東西。

他以符咒暫時封了那石頭,後續沒妖氣再現,更證他所猜。

但現在樓掌櫃說這個石敢當跟她沒關係,宋立言看著她的背影,想相信,又總覺得不能全信。

這個掌櫃的知道很多東西,但現在,她顯然不願意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