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回溯與勾水

宋立言沉默地遠望著,以魂音問身側之人:“那是誰的棺槨?”

以金印封著,又有九蟒相護,還能是誰的棺槨?樓似玉輕歎一聲:“蛇妖回溯。”

這個名字她曾提起過,似乎是幫著封印勾水內丹的妖怪,它的棺木竟沉在碧波湖,那就怪不得他以湖心為陣眼之時,法陣會不穩了。隻是,宋立言不明白,為什麽這些妖怪要祭祀回溯?

九條巨蟒身上有濃厚的殺孽和血腥,它們盤繞纏旋著將棺木帶上了岸,卻沒有散開。紅瓦祭出一個血陣,將巨蟒與棺木一起籠在裏頭,四周圍著的蛇妖便紛紛開始念咒。急促而密集的咒語聲聽得人頭皮發麻,無數妖力順著血陣融入棺槨,那陣一開始還隻是泛紅光,到後頭卻是當真滴下血來,一股股地流在棺木的金色符咒印上,蜿蜒覆蓋。

那是浮玉縣百姓的骨血,宋立言捏了獬豸劍,抬步就欲上前。旁邊的樓似玉一把拉住他,低聲道:“血陣已開,攔是攔不住了,不如看看他們到底想做什麽。”

這血祭的確是木羲翻的卷宗上頭寫的複活死去多年妖怪的禁術,但這禁術也僅僅隻能複全妖怪的肉身,回溯三魂七魄已散,就算活了也是行屍走肉,再不是他原本的模樣。

紅瓦顯然是知道這件事的,但不知為何,她仍舊在運陣。

血越流越快,卻被棺木上的金印統統吸了進去,慢慢的,那些金印像是被燙化了一般,從棺木上緩緩褪去,滑落到了九條巨蟒的身上。巨蟒痛苦地掙紮起來,可它們沒逃,一邊咆哮嘶吼一邊將金印都承了,實在忍不住疼,蛇尾便瘋狂擺動,將旁邊的古樹統統攔腰甩斷。

瀕死的蛇嘯聲穿透了整個碧波湖,聲音極大。

半個時辰之後,金印一路蔓延進了蛇瞳裏,九條巨蟒終於是漸漸安靜了下來,龐大的身軀帶著死氣砸回湖水裏,激起幾陣水花,然後慢慢地沉了下去。

與此同時,血陣落在了棺木上,封得死緊的棺蓋突然就滑開了一條縫。

銀色的蛇尾從縫裏落出來,“哢”地一聲就將棺蓋裂成了兩半,一隻蒼白的手從裏頭伸出來扣住裂痕的邊緣,接著就是半個人身從裏頭立了起來。雪白的長發擋住了他的模樣,可他的蛇鱗是真漂亮,像碧波湖的波瀾,粼粼泛光。

樓似玉看得感慨,回溯一向是妖界公認的美人兒,哪怕他是個雄性,也絲毫不妨礙妖怪們將他誇成絕代佳人。隻是,當年的回溯是溫柔慈悲的,像清澈的湖水、柔和的晚風、和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所以勾水拚其一生,也不願讓他染上半點髒汙。

然而現在,重生的回溯卻是帶了地獄裏來的陰冷,身上的煞氣濃烈,青白色的肌膚看起來很不幹淨,仿佛隻消拿刀一劃,就能流出無數人命。

搖搖頭,樓似玉想,幸好勾水活不過來了,不然看見這樣的他,保不齊還得毀天滅地。

岸邊有妖怪跪了下去,也有人還記恨著當年那一場大戰裏回溯的背叛,鐵青著臉看著。紅瓦壓根沒管他們,扭著腰上前,翻手就拿出個浮屠困來。

“回溯大人,王被關在這裏頭了,您瞧瞧,能救他麽?”

沒有瞳仁的眼睛抬起來,回溯臉上露出些困惑,看看她又看看那晶瑩剔透的寶塔,長舌一伸就將塔圈了過去。

美人蛇在塔裏抬頭,震驚地看著麵前這人:“你……”

腦子裏閃過些東西,她很快反應了過來,眼瞳發紅,拍著琉璃塔朝紅瓦嘶吼:“你怎麽敢對他用禁術,你怎麽敢!”

紅瓦狡黠一笑,沒理會她的憤怒,引誘似的繼續朝回溯道:“大人聞聞,這裏頭是不是王的味道?”

眼白緩緩地轉動了一下,回溯捏著浮屠困,用舌尖將寶塔一一探過,眼裏突然就落下淚來:“勾……水……”

“對,就是勾水,他被人困在裏頭了。”紅瓦故作委屈,“大人可不能再對王置之不理了。”

“不!”美人蛇拚命搖頭,急得在塔裏打轉,“回溯你醒醒,勾水已經死了,他已經死了很多年了!是你將他內丹封印的,你說過斷不能讓他再背殺孽!”

紅瓦歎息,加大嗓門道:“大人忘記吾王是怎麽死的了麽?為了替您尋藥,他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違,與人為敵,也與妖界為敵。大戰那麽多年,他從未讓您出來承受過一星半點,可最後呢?他是死在您手裏的。”

回溯震了震,臉上露出一種類似委屈的神色,隨後僵硬地抬起手,將浮屠困半抱在了懷裏。

這是他當年抱著勾水的動作,戰火紛飛,血色染天,勾水躺在他懷裏大口大口地吐著血,他伸手去擦,沒想到越擦越多,最後他連他的臉都看不清了。

“你快走吧。”耳邊響起故人的歎息。

回溯眼眶發紅,僵硬地用臉頰蹭著浮屠困,一下又一下。兩百年前未敢流露出的不舍,如今統統釋放了出來,哪怕沒有魂魄、動作僵硬,也看得人鼻尖發酸。

宋立言茫然地看著,忍不住問樓似玉:“回溯與勾水是伴侶?”

“不是。”樓似玉唏噓地道,“算是對手吧。”

當年蛇族也是分為兩派,一派主戰為禍人間,一派主隱不問世事。勾水是主戰之妖,也是全族之王,而回溯是主隱派長老之子,生下來就與世無爭。兩派時有摩擦,回溯從成年開始就被推出來作為隱派表率對抗勾水,所以兩人曾經有過衝突,結果是勾水直接廢了回溯一百年的修為。

然而不知為何,自那之後,勾水再也沒敢見回溯,躲躲藏藏一百年,寧願在外頭與上清司廝殺,也沒肯回蛇族。樓似玉當時笑過他,說您都是蛇王了,怎的還怕下頭的妖怪啊?

“你不懂。”勾水甚是頭疼地朝她吐信子,“讓我回去看他那弱不禁風的樣子,還不如讓我死在外頭來得痛快。”

樓似玉當時沒明白他這是什麽心情,直到某個人在她麵前傷著了,她才後知後覺地明白,原來所有炙熱的感情都是從心疼開始的。

一百年之後兩人再見,身旁隱派的長老喋喋不休地同勾水說著大戰的危害,而回溯就站在旁邊看日落,眼裏染了一層霞光,柔和而靜謐。

勾水看呆了,連那長老說了什麽都沒聽進去,直到他被人推上前來,茫然地複述了長老的話:“王可允準?”

允準什麽?他不知道,但他還是點頭:“好。”

回溯被他這反應嚇了一跳,頭一回抬起眼來與他對視,緩慢地眨眼之後,他笑了笑,如萬物蘇生,春風徐來。

勾水板著臉沒露情緒,看起來像極了一個剛正不阿的王。

然而自那之後,長老們發現,隻要是回溯去稟的事情,他們的王不管表現得多冷漠、多抗拒,最後都一定會應下來。這一招屢試不爽,以至於回溯三天兩頭地就要被推到勾水跟前去,大到領地劃分,小到獵物賞賜,統統要由他稟給王,他也就從王的嘴裏聽了無數個“好”字。

但是,當回溯第一次為自己的事與他開口的時候,勾水卻沒再說好。

“你的傷是我造成的,我會替你想辦法。”勾水擺手,“你先回去。”

回溯繞去他跟前,執拗地道:“那麽多年以前的事,臣早就不記得了,眼下正是多事之秋,臣希望吾王能留在族裏,莫要再出去。”

妖王之力不可小覷,哪怕勾水當年隻是一時氣憤廢了他的修為,可下手到底沒個分寸,以至於回溯這麽多年來修為難漲,身子也一年比一年虛弱。勾水是察覺到了,所以想去尋藥,而回溯攔在他麵前,死活不肯讓路。

“要是那一次回溯攔下來了,如今也許就是另一種結局。”樓似玉歎了口氣,“可惜,他沒攔下來,勾水還是走了,讓人將回溯關在蛇族裏,他獨自帶人將上清司殺了個天翻地覆。”

宋立言神色複雜地聽完,忍不住問:“他要的藥在上清司?”

“哪有什麽藥啊,對妖怪而言最好的藥就是人心。”樓似玉搖頭,“上清司之人多有修為,其心髒是絕佳的藥引,勾水挑準人下手,一共收了九百九十九顆上清司之人的心,本已經是大功告成,但可惜,他在回去的路上被上清司的人堵住了,大戰落敗,還被上清司的人追剿到了蛇族老巢。”

這一段故事宋立言在上清司的史冊裏看過,道人宋江闊,上清司第八代嫡係弟子,剿滅蛇妖有功,繼承了上清司。

樓似玉接著道:“勾水的確是禍亂人間罪孽深重,奴家也沒想過救他,但他是死在回溯手裏的,或者說是重傷難愈的情況下,回溯送了他最後一程。回溯答應我,以三魂七魄封他內丹,我也就送他個人情,放蛇族殘餘的人一條生路。”

原來是這麽回事,宋立言頷首,往前踏了一步,突然想起來回頭問她:“那你也認識宋江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