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木掌櫃
“怎麽?”見她不走了,宋立言停下步子轉過頭來,“你不服氣?”
眼神微動,他收攏袖口似笑非笑地道:“看那蛇妖方才很怕你,想來你的妖力也著實不低,可要與我切磋一二?”
樓似玉聞言,鼓著的腮幫子頓時癟了下去,悻悻地跟上來:“奴家與大人又無冤無仇的,哪有這閑工夫。”
“我很好奇。”宋立言意味深長地道,“你認識常碩,又認識勾水,那你活了多久了?”
心裏咯噔一聲,樓似玉立馬戴上笑意,挽著他的胳膊道:“奴家故事還沒說完呢,蛇族如今是偏居一隅了,但有人想來奪聖物,必定就再掀起腥風血雨。大人雖然厲害,但一個人總是無法護著整個浮玉縣的人的,所以奴家覺得,不如以妖治妖。”
這話頭轉得生硬,心虛之意太過明顯,宋立言沉了眼神,拳頭慢慢收攏。
“妖怪是有好壞之分的,隻要大人將殷殷放回去,蛇族之中定會有人出來對付紅瓦他們,到時候咱們坐山觀虎鬥,省事極了。”
察覺到他情緒不對,樓似玉的話說得又快又急,努力朝他笑著,希望他趕緊忘記那茬。然而,宋立言抬眼看她,眼裏還是劃過一絲殺意。
心頭一涼,樓似玉抿唇。
暗夜無月,四下蟲鳴,黑漆漆的樹影在風裏發出沙沙的響動,帶著露水的空氣滲進衣裳裏,沒由來地讓人覺得孤寂。兩道影子隔得很近,人卻離得很遠。有那麽一瞬間樓似玉甚至覺得,他會馬上將獬豸劍橫在她的脖子上。
可是,半晌之後,宋立言移開了目光,拂袖轉身,袖袍在風中揚起又落下,帶了兩分惱意。然後他就繼續往前走了,沒說話,也沒動手。
樓似玉茫然地看著他的背影,下意識地跟上,腦子裏像糊滿了漿糊,半晌都沒能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是放過她了?可以這人的脾性,怎麽會連問也不繼續問,就這麽走了呢?
“哎……”
“閉嘴。”知道她想說什麽,宋立言半點好臉色也沒給,“再說話我便與你在這裏決個高下。”
他一向是不會放過任何妖怪的,隻要是妖,萬死都不可惜。可不知道為什麽,他始終在說服自個兒她不算妖,至少她沒害過人、還在幫他做事。他內心深處是知道真相的,卻一直不肯承認——意識到這一點,他就更惱了。
這種複雜而糾結的情緒以前從未有過,他不懂如何處理,幹脆就擱置一旁。
樓似玉大氣也不敢出,一路著他往城裏走,走到一半這位爺不耐煩了,還甩出張千裏符,直接帶著她回了掌燈客棧。
“您也太舍得了。”她皺眉,“畫符不用修為的麽?”
將她往客棧門口一放,宋立言一聲不吭地就走了。樓似玉站在燈下目送他,眨眼唏噓,又忍不住勾起唇。
“主子,您看什麽呢?”梨花出來迎她,好奇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樓似玉癡迷地道:“有的人啊,哪怕是生氣的背影,也是風華獨占。”
林梨花:“……”好丟臉哦,她都不想承認這人是她主子。
“你怎麽還沒睡?”收斂神色回過頭來,樓似玉一邊問她一邊提著裙擺往客棧裏跨。
“等等主子,我有事要說。”林梨花一把拉住她,神色凝重起來,“咱們縣上好像出了很厲害的妖怪。”
眉梢微動,樓似玉問:“你看見了?”
“沒有,但是木掌櫃應該是看見了。”林梨花道,“方才我去了一趟當鋪,發現木掌櫃受了重傷,但我問他怎麽了,他不肯說,隻讓我提醒您多加小心。”
受了重傷?樓似玉眼神一閃,沉了臉色問:“是外傷還是內傷?”
“這我哪兒知道,他一直躲著不讓我看,但我聞見了很重的血腥味兒,應該是外傷更為嚴重。”
今晚除了城郊義莊,整個浮玉縣沒有別的地方有強烈的妖氣波動,木羲怎麽說也是個大妖怪了,又常在當鋪裏不出門的,能去哪兒受外傷?
“你回去休息,我去看他一眼。”她將梨花推回客棧裏,轉身出門,將氣息斂好,悄無聲息地潛入了廣進當鋪。
木羲依舊是人形,穿著厚厚的銅錢紋錦袍盤在**調息,房間裏妖血和精元漏失的味道十分濃厚,他的臉上看起來也不輕鬆,汗順著皺紋一點點往下滲,唇上也沒有血色。幾個周天之後,他睜眼喘了口氣,又伸手壓住自己的左臂。
好久沒被傷成這樣了,他要是老實呆在鋪子裏,肯定還能安穩過上幾百年。木羲苦笑,造化弄人啊,他不想蹚渾水,卻偏要被牽扯進去,若是被樓掌櫃發現,那可真是……
窗戶沒關,突然刮一陣風進來,吹得他桌上放著的卷宗嘩啦啦直翻。木羲起身,艱難地挪去窗邊,伸著右手將支窗用的木頭收了,合攏窗扇。
鬆一口氣,他轉頭,猛然發現桌邊多了個人。
樓似玉一手撐著下巴,一手隨意地點著卷宗上的字,被燭光映著的眉眼顯得十分冷漠:“血祭之術,以人命為九環扣,肉妖之白骨,複妖之肉身,逆天而為,易遭天譴。”
她慢條斯理地將這一行字念完,抬眼看向窗邊的人:“你讀得懂前頭,難不成看不見最後八個字?”
木羲大驚,完全沒想到她會突然出現在這裏,嚇得當即顯出原形,“哐當”一聲砸在地上。
“掌……掌櫃的。”
起身走到他跟前,樓似玉攏著裙擺慢慢蹲下來,失望地道:“你以為這樣,我就看不見你右手的袖子是空的了?”
掃帚狠狠地抖了抖,靠在牆角想裝死,然而樓似玉的手放了過來,按在他頭上,微微一泛紅光。
“刷”地一聲,木羲控製不住地自己變回了人形,空****的右手袖子幹癟地搭在身側。
“我怎麽也沒想到會是你。”想起義莊裏那個自斷右臂從宋立言陣裏逃走的妖怪,樓似玉眼裏滿是痛色,“你在做什麽?”
木羲的嘴唇顫抖著,花白的鬢發垂落下來,看起來像個遲暮老人,咳嗽著道:“小老兒做了錯事,自知該死。但掌櫃的,成妖皆有因果,嚐了果的甜,總不能忘了成妖的因。”
樓似玉抿唇。
在妖界,活物成妖比死物容易得多。成妖的死物,要麽是執念難散強行化妖,要麽是機緣巧合染了妖氣。像木羲這樣的掃帚妖,當世獨一無二,以至於初見之時她是笑過他的,說好好的掃帚不當,當什麽妖怪。
木羲當時說:“小老兒一把年紀成了妖,也是被迫無奈,就是不想當妖怪才從山裏逃出來的,還望掌櫃的收留。”
他身上幹幹淨淨,沒有殺戮也沒有業障,樓似玉自然是將他收下了,甚至沒有仔細盤問他化妖的契機,如今看來,是她大意了。
“我是紅瓦做出來的掃帚,她在很多年前是蛇族裏下等的妖怪,無論冬夏都要去灑掃禁地。許是覺得掃地太無趣,她某日突發奇想地朝掃帚裏注了妖力,於是我便得了妖緣。”木羲歎息,不等她問,就自己開了口,“我不喜歡蛇族裏那濃厚的妖氣,所以暗自修煉,等修為夠了,便自個兒逃了出來。”
“雖然常說不想當妖怪,但我心裏知道,其實妖怪也挺好的,能說能走,能開起當鋪旁觀這人間冷暖,還能遇見掌櫃的和梨花這樣有意思的人,比做一個死物好多了。”
樓似玉忍不住道:“你若是安心守著當鋪,還可以享受這樣的時光數百年。”
“是啊,小老兒知道,都清楚的。”木羲苦笑垂眼,“可是掌櫃的,小老兒的妖緣在紅瓦身上,她若是萬劫不複,我也將灰飛煙滅。我知道她在做什麽,所以今夜去義莊想阻攔,為的不是她,是小老兒自己罷了。”
結妖緣者,同生同滅,物能知妖所想,妖卻不能通物之心。
想起這茬,樓似玉的眼眸亮了亮:“你知道她接下來會做什麽?”
“自然。”木羲捂著手臂咳嗽,“宋大人牽扯其中,小老兒便不敢告知掌櫃,隻打算自己動手,卻沒想到今夜會撞上他。”
伸手捏住他的斷臂處,樓似玉沒好氣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哪兒有妖怪鬧事哪兒就有他,以後躲著點,事情交給我。”
說著,手裏泛起紅光,將屋子裏的血腥和精元都聚攏。光落之處,木羲的斷臂重新生了出來,疼得他牙齒打顫。
“謝……多謝掌櫃的。”冷汗涔涔,木羲忍著痛朝她行禮。
“你犯了錯,我本是不該包庇的,但念在你跟了我多年的份上,我就允你戴罪立功。”樓似玉學著宋立言擺出一副剛正不阿的模樣,睨著他道,“說吧,紅瓦現在在想什麽?”
木羲閉眼,凝神了一炷香的功夫,睜眼答:“她在高興,聖物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