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冷月驚雨(三)

連峰心裏咯噔一聲,斟酌著開口的功夫,月光卻答了話。

“李先生有興致,自然卻之不恭。”

李成略一怔愣,隨即露出一個滿含深意的微笑。

“請。”

兩人並肩行遠,連峰看著一雙背影,僵在原地,卻終究沒跟上去。

羅恒嗤笑出聲:“看吧,在山光道,養純血馬已經不新鮮了。”

另一人道:“這話怎麽說?”

“還是養‘瘦馬’更有意思些。”

言語間,視Iris為“揚州瘦馬”而已。

連峰聽在耳裏,臉色難堪,又不能反駁,正要借口告辭。

“打擾一下,剛剛和你們一起的那位小姐去哪裏了?”

回過身,卻是名氣質幹淨的青年。

一身低調黑西裝,寸頭淺得見青,濃眉大眼,口音帶點洋涇浜,天生一張笑臉,仿佛脾氣很好。

羅恒立刻認出來,是原遺山的特助,周凱文。

特助並不稀奇,稀奇的,是原遺山這個名字。

海市的競馬圈,有三個人不能不認識。

山光道馬房的一把手,生涯裏處處頭馬的馴馬師,賀約翰。

當今最炙手可熱的國內賽事大滿貫騎師,韋長贏。

再有,就是一手創立了山光道競馬盛況的中山集團掌權人,原遺山。

原遺山雖是世家子弟,卻並非紈絝。青年時入主家業,幾年間順利完成與父輩的權力交接,其後大力發展競馬。

本市如今競馬業的繁榮,離不開他的手筆。

羅恒忖著周凱文尋人的目的,怕李成無意間開罪了人,沒有貿然開口。

連峰卻沒什麽顧忌,他恨不能周凱文進會所找人,壞了李成的好事。

“周助,你找Iris?”連峰指了指會所裏頭,“鼎豐私募的李成請她進去喝一杯。”

周凱文露出一絲訝然,道謝後離開。

羅恒眯了眯眼睛,和連峰對視片刻,也走了。

連峰若無其事聳聳肩,抻著脖子朝周凱文離開的方向望過去,一眼就看到立在跑道內側的那個男人。

卓然於眾。

是原遺山沒錯。

難道說,問Iris的人,是原先生?

連峰摸著下巴,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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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生,我碰到連峰,說是Iris……那位很像月光的小姐被李成請去喝酒了。”周凱文走到原遺山身邊,問道,“要不要我進去看看?”

原遺山“嗯”一聲,舉步往會所這邊走。

周凱文又忍不住道:“您真的看到了……還是?”

後頭的話到嘴邊,又硬是改了:“還是……可能那隻是個長得很像的人。”

原遺山站住腳,手插在褲袋裏,摸到一支袖珍的藥盒,指腹在圓潤的外殼上摩挲半晌。

“不知道。”

他眉目溫淡,回想適才於之眾人叢中瞥見的,熟悉的背影、用一根發簪隨意挽在腦後的發髻,皺了眉。

或許是真的,又或許仍是他無數場幻覺裏的其中一場。

但,總還是想要確認一番。

這麽久以來,他也不知這一腔沒頭沒腦的篤定從何而來。

隻是單方麵地相信,她還活著。

-

盥洗室裏,冷水撲在麵上,兩三回才消下去熱度。

月光抬起頭,看著鏡中的自己。

眼角發紅,臉色微白。

她勉力扯了扯唇,一瓶酩悅下肚,再好的酒量也有反應。

那個李成不是什麽窮凶極惡之徒,至多想結識,再試探一下她的來路、底線。

若能一夕露水姻緣,自然皆大歡喜;做個身側流水席女伴中的一位,帶出去也足夠也羨煞旁人。

隻是她無意和他留有後續,幹脆裝作嗜酒之徒,推杯換盞,喝得對方受不了告辭為止。

她自知酒量好,卻仍有些托大,忘了自己久未豪飲,腸胃受不住。

和李成分開後,意識倒還很清楚,隻是胃裏的酸意一陣陣返上來,又被她硬生生壓回去。

頭腦發暈地站了好半天,再抬眼,卻微微一愕。

鏡中倒映著一個人。

一個不該出現在這裏的,男人。

盥洗室門口不知何時擺上了清掃中的標誌,她蹙著眉,手撐在冰涼的盥洗台,花了幾秒鍾,試圖消化眼前的一切。

鏡中的男人隻安靜地望她,高鼻深目,眼瞳幽邃,皮膚帶著病態的蒼白,風華內斂,氣質淡極。

她要微微揚起臉,才能與他對視。

心內,他的名已呼之欲出。

原遺山。

其實又何須辨認。她曾對他每一寸輪廓都了然於胸。

設想過重逢的場景,卻沒有一樣與現今貼合。

——在女廁所裏。

她胸口泛上奇異的酸澀,甚至感到好笑。

抽出一張紙巾,慢慢擦幹手指上的水珠,紙巾團作一團,被丟棄。

視線掠過鏡中、身後的男人,她轉身,繞過他往門口走,擦肩之際,被擒住手腕。

他其實沒有用多大力氣,她能輕易反手掙脫,不知怎地,那個當下,卻什麽都沒做。

而他亦隻是握住她手腕,沉默著。

他慢慢放輕手上的力道,她得以側過身來,麵對他,卻不曾抬眼,低眉喚他“原先生”。

如三年前。

原遺山瞬也不瞬看著她的臉,似乎在確認什麽。

聽到這一喚,緊繃的唇角才微微放鬆。

“是你。”

他發出歎息般的兩個字節,鬆開抓著她的手。千頭萬緒,又因她低垂的眉眼而生出焦躁。

“好久不見”被他硬生生咽回喉嚨。

月光不解他的沉默,揚起臉,望進他漆黑的眼瞳。

倏忽間,被某種情緒包裹,連同自己那顆早已生冷如磐石的心,也跟著酸澀起來。

早料到隻要不離競馬這個行當,便免不了和他碰麵。隻是沒想到會這麽快。

月光舒展開緊蹙的眉。

認了。

她是信命的。

或許冥冥中,這也是老天的安排。

“原先生。”她說出那句被他忍住的陳詞濫調,“好久不見。”

是很久了。

在她選擇以縱身躍下南港作為“月光”這個身份的終結,到今天成為“Iris”回來,恰是三年零四個月整。

“八天。”

他把堪比中世紀提琴的嗓子,平鋪直敘般道:“我讓人在南港打撈了八天。所有人都和我說你死了。”

“那你不妨就這樣認為。”

她的平靜比他更甚,像是困惑他為何舊事重提般,冷淡地回應。

他無言,眼底露出一絲幾不可見的茫然。

一時,兩廂靜默。

直至外間傳來連峰的聲音。

“Iris,你在裏麵嗎?”

她回過神來,推門出去。

“連總,我在這裏。”

見她露麵,連峰先是從頭到腳打量一番,確認她無恙,才鬆了口氣。

“聽說你把人家李總喝倒了?你怎麽……原、原先生?”

隨著男人近前,連峰止住話頭,茫然地張大嘴巴。

原遺山一手插袋,沉默半晌,視線落在月光身上,不帶語氣地重複剛剛聽到名字。

“Ir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