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檻鎖蓮心(一)

夜半,月色漫上整個南港時,原遺山才遲遲離開公司。

這是他平生頭一次,為誰披星戴月地趕回家來。

推開門的一霎,看到透過來的燈光,沒來由地,心頭竟有股說不出的奇怪滋味。

客廳的燈全開著,沙發上沒人。

或許睡了。

舉步去臥室,餘光卻有一團影子。

他遲疑地仄轉頭,不由一怔。

小丫頭蜷縮在沙發與茶幾夾縫裏的地毯上,像一頭失去庇護、迷失叢林的小獸,試圖躲匿在隱蔽而安全的地方。一雙手緊握成拳,合並貼在頰側,仿佛隨時準備著同叢林中陌生的敵人作戰。

他心軟得一塌糊塗,半蹲下來,才發現她睡著了。

蜷縮的睡姿旁放著一個古樸首飾盒,鎖虛虛扣著,他伸出手,頓了兩秒,撥開鎖扣。

隻消一眼,他就立刻明白了盒子裏麵裝著什麽。

有那麽一陣子,他的手扶在蓋子邊緣,神色近乎凝重。

他將盒子原樣放好,回過頭,卻發現小丫頭醒了。

見她眼底紅紅的,他脫口問:“哭了?”

“才沒有。”

原遺山也不揭穿:“怎麽睡在這裏?”

月光慢慢從地毯上坐起來,雙手環著曲起的膝頭,垂下眼睫,沒答。

“時間不早了,去**睡。”

“那你呢?”

他放輕語氣:“我來看看你好不好,很快就走了。”

月光仰麵盯著他,抿了抿唇,許多不安和惶惑想傾吐出口,可是他的目光那樣冷靜,說句“你早點休息”,就站起身,似乎要走。

她連忙從地上爬起來,亦步亦趨跟在後頭。

他回過頭,發現她沒穿鞋子,不由皺了眉。

“秋天了,地上涼。”他說,“在室內也要穿拖鞋。”

她“哦”一聲,跑去鞋櫃拿出拖鞋穿上,又眼巴巴看著他。

“我什麽時候能去見奧敦圖婭?”

原遺山沉默地看著她。

他身為長男,自幼老成,身邊的人隻敬他怕他,鮮有人敢主動親近。

被誰像月光這樣帶著依賴地望著,期待著,從未有過。

盡管清楚她的“需要”不過因為在這裏舉目無親,但仍不免心軟。

“奧敦圖婭很好,現在在山光道馬房,你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就帶你去見她,好不好?”

她這才放了心,彎起眉眼說了句“好”,說完卻不動彈,繼續眼巴巴看著他。

原遺山被看得沒法子,隻得問:“怎麽了?”

“我以後……一直一個人住在這裏嗎?”

他沉默著,沒能立時開口。

她就小聲說:“房子太大了,我一個人住好浪費啊。”

“這裏離馬場和山光道馬房都很近,附近又有大學城,回頭你做什麽都方便。”原遺山耐著性子解釋,“這裏也不算大,隻是和你家鄉到底不同,等日子久了,你習慣就好了。”

她無聲垂下眼,點了點頭。

原遺山默然看了她片刻,最後脫口說了句非常不像他的話。

“我答應你,有空就過來看你,好不好?”

小丫頭一下子抬起頭,眼睛亮亮的看著他。

“好。”

他這口氣終於鬆了下來。已經很久沒有過麵對一個人時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覺。

陌生,但並不反感。

-

翌日,薇薇安一大早就出現在門口。

“早上好,月光小姐。原先生讓我來接你去山光道,看你的……小馬。”

月光早已收拾完畢,一直在等人過來,看到薇薇安,朝她身後看了一眼,有些失落地“哦”一聲。

一路上,她隻垂著眼,兩隻手無意識揪著衛衣領口的繩結,心裏說,騙子。

明明說會親自帶她去看奧敦圖婭的。

原遺山一向早起,一般都會起個大早去馬場看晨操,結束時約莫九點鍾,周凱文就會準時過來山光道接他去上班。

這天為了等月光過來,他特意讓周凱文將所有行程都往後延了兩個小時。

等月光的這段時間,原遺山也沒有閑著,召來練馬師,一麵巡查馬房,一麵問話。

原遺山的練馬師名叫方寶歡,二十七歲就已經做到掌管一整個馬房的首席,以他這個年紀,在當時的海市可謂風頭無兩。

在成為原遺山的禦用馴馬師之前,方寶歡頂著“天才練馬師”的名頭,一向自信爆棚,還曾經放出話來說:“絕沒有我方寶歡練不好的馬,除非它是頭騾子。”

直到他遇到了原遺山。

講實話,原遺山給出的傭金不菲,待遇從優,方寶歡本應該沒什麽怨言。

可懷就壞在,原遺山可不是那些動輒豪擲千金買馬,卻對練馬、賽馬、策騎絲毫不懂的土豪馬主。

原遺山那是妥妥的世家出身,祖上三代沒有一個男兒不是策騎好手。

論懂馬,連方寶歡也輕易不敢在他麵前托大。

由是,這成了方寶歡工作生涯最大的一個坎——雇主比他還懂馬。

原遺山慢悠悠逛著馬舍,身邊的方寶歡則戰戰兢兢,在教授麵前“做答辯”一般。

不一會兒,兩人就走到了奧敦圖婭所在的馬房。

奧敦圖婭比月光先一步抵達海市,前段時間方寶歡安排它做了係統全麵的檢查,也打過疫苗,全程順利,沒出任何問題。

雖然這裏草料充足,條件也還不錯,可奧敦圖婭就是沒什麽精神,百無聊賴地用鼻子噴氣。

方寶歡知道這匹馬可是原先生親自去草原選的,見它狀態不佳,清了清嗓子,準備解釋一二。

“奧敦圖婭有點水土不服……!”

方寶歡說了一半就停住了。

因為原遺山從兜裏掏出了一塊方糖。

方寶歡默默退到後頭,識趣地不去打擾原先生和馬培養感情。

原遺山隔著木柵欄把手伸進去,攤開手,掌心的方糖果然引起了奧敦圖婭的注意。

奧敦圖婭忽閃著大眼睛盯了一會兒他的手,才不情不願湊過去,用嘴巴拱了拱他帶著手套的掌心,而後伸出舌頭把那塊糖卷走了。

趁它吃糖的功夫,原遺山用手摸了摸奧敦圖婭的臉。

或許是因為吃人嘴短,奧敦圖婭沒躲,隻略顯不耐地哼了兩聲。

-

月光一進馬房,便四下打量。

兩側馬房林列,幽深而筆直的過道裏,原遺山西裝筆挺,原本不染塵坱的皮鞋踩在泥土地上,上頭還落了幾根草,白色手套包裹下的手穿過柵欄,撫摸馬兒的側臉。

側臉一如既往沉冷無波,低垂的眼睫卻分明透出溫柔。

她晃了一秒神,腳步快起來,慢慢變成小跑,身後的薇薇安跟了兩步,著急道:“慢點!”

幾乎在她出現在奧敦圖婭視野裏的那一霎,馬兒就發出歡悅的嘶鳴,在狹窄的馬棚裏竭力躍起,似乎想要衝破前方礙事的木門。

月光終於來到柵欄前,視線描摹著奧敦圖婭的輪廓,最後凝視它的眼,鼻頭酸澀。

“我可不可以進去看看它?”

她祈求般望向原遺山。

原遺山抬手示意,馬工走過來。

門打開的瞬間,女孩就撲進去,克製著力道地抱住了奧敦圖婭的脖子。

分離了月餘,終於和主人重逢的馬兒逐漸安靜,鼻子呼出一聲又一聲粗氣,平複著之前的雀躍與激動。

“對不起,奧敦圖婭。”她小聲地貼著它,用母語說,“對不起呀,我不該騙你進運馬車,也不該和你分開這麽久。你原諒我吧?”

刻下,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平白生出無形的屏障,不容外人插足。

一人一馬,說著隻有她們能夠明白的語言,仿佛周遭萬事萬物,皆與他們無幹。

原遺山站在馬房外,安靜地注視著眼前這一幕。

他想,或許世上沒有人能抗拒這樣純粹的感情。

連他也不能。

這可能也是他決定將月光帶回來的原因之一。

方寶歡其實算是半個蒙人出身,但因為從小就跟著父母移居到了南方,蒙語幾乎說不出幾個詞來,聽也隻能捕捉到隻字片語。

許是族源相同,他對月光有一種天然的好感。

方寶歡忍不住湊到薇薇安旁邊:“……這位是什麽來頭?”

薇薇安在旁給了他一肘,試圖讓他閉嘴,方寶歡卻沒眼色地繼續問:“她也是蒙人?是新來山光道的騎師?練馬師?”

這一連串問題終於成功讓原遺山仄轉過頭,視線淡淡掃過方寶歡。

“她是新來的騎師,漢名叫月光。”

“騎師?”

原遺山毫無遲疑地頷首,頓了頓,又道:“或許會是山光道最好的騎師。”

語氣裏的確定,令方寶歡為之一怔。

結束了和奧敦圖婭的私語,月光依依不舍離開馬房。

原遺山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臨近正午。

無視周凱文的滿臉焦急和無聲催促,他對月光道:“時間還早,帶你在山光道走一走。”

周凱文心裏數著一堆延遲待開會議和待簽文件,油上煎,火上炙似的,來回打轉。

月光渾然不知,隻乖乖應了聲“好”。

兩人並肩走出馬房,薇薇安和周凱文在身後,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跟上去,隻怕一不留神礙了老板的眼。

山光道雖建了馬場和馬房,在海市的位置卻算不上特別偏遠。

這裏或許可以稱之為“市郊裏的市中心”。

近處通地鐵,再往靠近市裏開一段,就是一處大學城,周圍又鄰著不少商圈,稱得上繁華。

買了這麽一塊地皮,卻在上頭建馬場,準備搞賽馬俱樂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有點暴殄天物的意思。

原遺山不單甘之如飴,還對這裏的發展前景頗是成竹在胸。

秋風吹拂過山間林木,簇簇聲響不停。

原遺山沿著坡道向下,和身側的女孩說起以後。

彼時Felton速度賽馬俱樂部還未建立,一切百廢待興,山光道也隻是一些地位尊崇的私人馬主的養馬地。

在他構想的以後,山光道將成為一整個速度賽馬產業鏈的中心。

月光聽不懂,偏頭看著身側的青年,隻是覺得他說話的時候,樣子非常迷人。

“那我也會帶著奧敦在這裏比賽嗎?”

原遺山偏頭凝望她片刻,微微一笑:“會。”

停了停,他接著道:“相信未來的某一天,你會讓奧敦圖婭成為這裏的頭馬。”

月光被他深沉的眸光所籠罩,不由自主地相信,他所說的一切都會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