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冷月驚雨(一)

月光重遇原遺山那日,恰是台風登陸海市。

風聲嗚咽,雨滴斜飛向半開的窗,露台濕漉漉地浸在這場盛夏的台風裏。

月光在鼓點般的雨聲裏醒過來。

她起身掩上窗,回看床頭一支坐式電子鍾,才六點整。

這場台風叫“煙火”,橙色預警通報過不止一次。

從臥室的窗戶,能看到對麵大樓的玻璃上貼滿黃色的米字膠帶。月光於是開始翻找抽屜,打算做些彌補。

在臥室、客廳的窗戶上貼完膠帶,已經六點半。

月光匆匆梳洗,臨出門又想起工作證忘記拿。

回身的功夫,手機裏,名為“周廄B組”微信群已經炸開。

周濟:@所有人

周濟:因為台風煙火著陸的關係,今明兩天山光道競馬場關停,晨操及試閘全部取消,恢複時間待通知。

周濟:另外,馬房需進行緊急避險措施,被點到名的在八點前於周廄集合,配合專業人員進行台風天氣的馬房維護。其餘人員暫時休假。

周濟:@助理馴馬師-程子珊@助理馴馬師-高湳@馴馬師-孫克……

月光很仔細地查看了一遍名單,沒有她。

退出微信,她沉默地站在門口,一時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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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剛入職山光道時,上司周濟就對她挑明了態度。

“我不管你是走了什麽關係進來,行政部門的事我管不著,但是連峰既然把你放我手底下,如果你做不好事,讓你走人的權利,我還是有的。”

月光捏著剛發的“助理馴馬師”工作卡,站在周廄馬房的門口,安靜地垂著眼。

馬工、馴馬師們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一個接一個路過他們身邊,足夠聽清周濟說的每個字。

周濟又問:“聽明白了嗎?”

“嗯。”

周濟眯了眯眼睛,早察覺到有人裝模作樣湊過來看熱鬧,朝周圍人吼:“看什麽看?該幹嘛幹嘛去!”

走開兩步,又回過頭拿手點了點她。

“你先在辦公室整理這一個月的晨操數據。”

這世上哪有坐班整理數據表格的馴馬師?

她成了第一個。

出入辦公室久了,坐班前台的行政小妹,一個叫吳可心的本地女孩,猜到她是不受上司待見,被“流放”到這兒的。

某天她打卡下班,吳可心神秘兮兮地問她,到底哪兒得罪周濟了。

“就因為你是女孩?不至於吧,他手底下有女馴馬師的,那個程子珊還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呢,也沒聽說過性別歧視這回事呀。”

她笑笑,不知道怎麽回答。

吳可心大約是真好奇,出去的路上,一直和她同行,問東問西。

“是不是他對你見色起意,被你拒絕了,故意整你?”

腦洞倒是挺大,月光否認:“沒有。”

“那也不應該的呀。”吳可心百思不得其解,“你這顏值,就應該去哪裏都暢行無阻。”

這話倒並非誇大。

月光不怎麽打扮,日複一日穿著T恤牛仔褲,長發編成辮子綴在後頭,不造型,不化妝,但“寡淡”這樣的詞,似乎生來就與她無關。

再挑剔的人,也很難違心地將她歸為芸芸之眾。

走到地鐵站,吳可心仍在喋喋不休。

“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才能進馬房呀。”

“不過,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其實周濟他人不壞的……”

月光停下來,搖了搖頭:“我到了,三號線,你呢?”

吳可心有些惋惜地說:“我打車。”

“那,明天見。”

“明天見。”

回去的路上,月光忍不住看著地鐵玻璃反射中,自己的輪廓。

這張好麵皮,在山光道卻無用武之地。

若生得平平無奇一些,可能周濟對她不會有這麽大的偏見。

她也不會時至今日還窩在辦公室裏,連馬都沒碰過。

-

午後,暴雨漸漸止歇。

月光在廚房清洗剛剛裝過水餃的瓷碟。

她不太懂得做飯,平時都在山光道的員工食堂解決,冰箱裏都是速凍水餃,有時候回來晚了,就數出八個煮了吃掉。

幾年前做騎師時,飲食上的種種節製已根深蒂固,如今依然每天測量體重,將其控製在44公斤。

月光偶爾會忘記,其實她的騎師執照早就被吊銷了。

洗過碗,月光簽收了一個來自家鄉的快遞,裏麵裝著戶口本和身份證明。

阿爸的語音電話隨後打來。

“薩仁圖婭。”阿爸紮什用家鄉話親昵地喊她的名,“東西收到了?怎麽突然要補辦身份證?”

“就是……之前出去跑比賽,不小心弄丟了。”

紮什不疑有他,恍然應了兩聲,靜了片刻,又說:“你好幾年沒回家了。”

握著手機的指節用力到幾乎泛白。

月光哽住呼吸,半晌才語氣如常地道:“我知道,對不起嘛阿爸,前幾年……跑國外的比賽,抽不開身,今年回來了,有空就回去。”

“啊……這樣,好,好……”

收了線,月光仍維持著聽電話的動作,好半天沒動。

過了會兒,才收拾出快遞裏的資料,冒雨出門去派出所。

台風天,補辦身份證的窗口仍排著長隊。

拿了號,等了半個小時才到窗**材料。

窗口裏的女性工作人員一麵看戶口,一麵瞥她,念上麵的名字:“薩仁圖婭。”又自語般嘟囔道,少數民族呐。

她應了一聲,又有點擔心,問:“丟了三年了,可以補辦吧?”

“三年了才想起來補辦?”

她笑了一下,眼巴巴地等答案。

“可以倒是可以。”對方手上刷刷確認證件,也不耽誤閑聊,“那你這三年怎麽過呀?”

“在國外。”

“怪不得。”對方恍然大悟。

也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情況,不少人出國後身份證過期了、丟了,因為國外用不到,耽擱幾年,回國了才補辦。

一切都很順利,她錄了信息,又去照相,結束後回到窗口,對方通知她,三十天後過來領取。

出門往地鐵站走的路上,暴雨轉小,在傘麵砸出細碎的聲響。

帆布鞋進了水,襪子黏黏的貼著皮膚,很奇怪的感覺。

月光剛走進地鐵站,收了傘,就接到連峰打來的電話。

連峰是行政部的頭兒,也是受托幫她“空降”到山光道的人。

“Iris,你現在在山光道嗎?”連峰喊的是她澳洲綠卡上登記的名字。

她剛回來時身份證明都還沒辦,隻拿了商務簽,因此入職後,大家也隻喊她“Iris”。

“台風休假。”

“哦哦……”

月光抿了抿唇,沒問怎麽了,心知對方打來,絕不會隻是閑聊。

果然。

“是這樣,山光道有個會所,帶小型馬場的,這不是快到賽馬季了嗎?這周末公司要給Felton競馬俱樂部的會員開一個內部派對,大家交流一下,我想著你剛來不久,可以過來認認臉。”

停了停,連峰又補充:“來的都是些大人物,手裏養著好幾匹冠軍馬的也有,說不定以後你也和他們有合作呢。”

她承了連峰很大一個人情,對方難得開口,她想不出理由拒絕。

“好。時間和地址發我吧。”

“行,等等微信你。”

掛斷之前,連峰又想起什麽似的:“對了——”

“嗯?”

他叮囑道:“你別照平時那麽穿,正式點兒,打扮一下,穿條裙子什麽的。”

怔了怔,月光道:“好。”

就在這時候,麵前的這趟地鐵關上門,呼嘯著走了。

她放下電話,遲遲意識到自己錯過了最近的一趟,下一趟還要等十分鍾。

四下都是喧嚷,她回過頭,發現身後通向一座商場,忽然想起連峰說的,穿條裙子。

猶豫兩秒,月光朝反方向走過去。

身側的牆麵是碩大的LED屏,輪換播放著廣告:口紅,珠寶……

倏忽間,有三個字,穿透嘈雜的廣告音樂、地鐵報站的英文、熙攘人潮的腳步聲……最終,抵達她耳際。

——原先生。

“原先生,我查了,3號線坐到底是山光道。”

“那就3號線。”

“其實高架上雖然堵著,也頂多半個小時就通了,您要不再等一等?地鐵上應該人挺多的……”

說話的兩個人正從商場裏出來,似乎要去尋地鐵。

心跳驀地急促起來。

借著人潮遮掩,月光匆忙朝向LED屏轉身,幾乎在同時,聽到腳步聲從身後經過。

“台風天,什麽都說不準。”

離她脊背步武之距,那個男人用熟悉的聲音,低啞而沉冷地下了判斷。

“地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