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深淵也凝望著你

“當我知道這個窗欞是在你手裏主持維修時候,我已經基本能確認此案就是你和馬富貴父子三人合夥幹的。”

“我想你應該早就盯上了這筆稅銀,半年前借著修理窗欞的機會在木銷子上動了手腳。”

“當你在確認銀庫內的銀子即將轉移時,找準時機開始行動,首先你讓馬富貴從銀庫內挑出籮筐,接著在收銀的過程中找準機會讓馬成躲入籮筐之中,爾後蓋上稻草掩人耳目,最後將銀帶人一起挑入銀庫之中,因為馬成身材瘦小,剛好可以躲入籮筐之中,蓋上稻草之後根本看不出來,當然最重要的是籮筐本就是從銀庫中拿出來的,所以門口的守衛也不會去專門檢查這些籮筐內是否有貓膩。”

“等到晚上,待門外兩個守衛困乏之時,馬成偷偷從筐內爬出,然後將銀子通過氣窗遞給外麵接應的馬富貴,最後再通過氣窗逃出銀庫,計劃如此周密,實在讓人佩服。”

李煥說完這一番話後一仰頭將杯中之酒飲盡。

“抽絲剝繭,層層推進,李捕頭果然厲害,我輸在你手裏不冤。”徐穆之聽完李煥的敘述後心服口服的說道。

“不不不,這還不是最精彩的,徐先生最厲害的手段是借刀殺人,那日早上我們偶遇的時候,你我相聊甚歡,言語間你讓我查一查最近到過楊樹鎮的外人就是想把我的視線轉移到彭寵身上去。”

“因為你知道彭寵每年撈了銀子後都會請人來給他把碎銀子鑄成銀錠,如此一來隻要我找到了那個鑄銀之人就可順藤摸瓜查出彭寵貪汙稅銀的事來,丟失稅銀加上私吞稅銀,彭寵必然難逃一死。”即便已經查清了整件案子的來龍去脈,可說到這裏,李煥還是由衷的佩服道。

“可惜終究沒能殺了他。”徐穆之一臉遺憾說道。

“據我所知,你與彭寵相處雖然不算融洽可並無多少仇怨,為何會想置他於死地呢?”李煥有些不解問道。

“因為他該死,此人對上諂媚奉承,為了勾結太和縣的大小官吏無所不用其極,對下則驕橫跋扈,凶殘成性,為了能中飽私囊,此人在賦稅一事上做盡手腳,楊樹鎮百姓繳納的稅銀有一半流到他彭寵手裏去。”

“這些年來,朝廷的賦稅本就一年重過一年,可這彭寵非但不憐惜百姓,反而變本加厲的盤剝百姓,朝廷規定的火耗是兩成,可楊樹鎮的火耗是四成,朝廷已經發文取消的稅種,彭寵照收不誤,如此種種,不知凡幾。”

“因為他的貪贓枉法,楊樹鎮百姓的賦稅一年比一年重,百姓的日子一年比一年艱難,據我所知,楊樹鎮裏已有三戶人家為了交稅賣兒賣女,如此惡人,難道不該死嘛?”徐穆之起身對李煥質問道。

“當然該死,而且應該千刀萬剮。”李煥立即附和道。

“那李捕頭為何放他一命?”徐穆之雙眼怒瞪著李煥問道。

“因為他給我錢了啊,三千兩銀子買他全家老小的性命,這買賣不算虧?”李煥一臉坦然的回答道。

“買賣?難道天地正義,公道人心在李捕頭眼裏也是買賣嗎?”徐穆之聞言更加氣憤了。

“當然,這個世道跟什麽過不去也別跟銀子過不去,因為銀子是什麽?是財富是實力。”

“隻有當你有足夠的實力的時候你才有資格去跟別人談什麽天地正義、公道人心,要不然別人隻當你是放屁而已,如果你今日不是一個書辦而是一個知縣,你根本不用耍什麽陰謀詭計,直接就可以將彭寵這樣的小人給摁死,如此一來不是利索的多嘛。”李煥無情的揭露道。

“那你為何不將我一起抓了去,有了我你不是更好升官發財?”徐穆之憤然問道。

“我打聽了一下,你這些年在楊樹鎮教書育人,幫老扶幼確實幹了一些好事,雖然盜取稅銀手段下作了一些,但與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貪官汙吏相比,你還算是個好人,如今這個世道好人本就不多了,我還是為這個世界留下點種子吧。”

這幾日李煥在通過與楊樹鎮百姓們的聊家常,知道了徐穆之一點陳年往事。

楊樹鎮的百姓們但凡談起徐穆之,無不稱讚加惋惜,稱讚自然不必說,徐穆之在楊樹鎮修建草廬教書育人已是難得,更何況他還幫老扶幼,楊樹鎮的百姓不管誰家裏有困難,隻要向徐穆之開口,徐穆之是能幫則幫毫無二話,百姓們對他是有口皆碑。

至於惋惜那就說來話長了,徐穆之自小聰慧,乃是十裏八村有名的神童,小小年紀就學業有成,十五歲第一次參加科舉就中了秀才,要知道多少白發蒼蒼的老夫子考了一輩子都沒能考上一個秀才,十五歲中秀才就是天才中的天才,所有人都堅信,徐穆之金榜題名指日可待。

可讓人沒想到的是,年少成名的徐穆之才情大,脾氣更大,因為看不慣當時的縣太爺魚肉百姓,竟然帶著百姓道知府衙門狀告了自己的父母官。

雖然徐穆之的才名傳遍鳳陽,當時的鳳陽知府對徐穆之的狀告很重視,不僅親自接過了徐穆之的狀子,還邀請他到後衙一敘,但這一切並沒有什麽卵用,知府大人轉身就把這案子打回太和縣,讓當時的太和知縣審理此案。

不出意外,年輕的徐穆之被老辣的太和知縣狠狠的按在地上摩擦,因為早有準備,徐穆之之前收集的所有證據根本定不了知縣大人的罪,最後此案以徐穆之誣告而結案。

被“誣告”的太和知縣絲毫不受影響,官照做錢照貪,最後升職加薪走上人生巔峰。

反倒是徐穆之,因為誣告父母官,被奪去功名後拋入牢中,幸得各位同窗多方打點這才被放出獄,隻是經此一事,徐穆之終生不得再入考場,自然也就無法通過科舉走上仕途。

現實的殘酷還遠遠沒有結束,徐穆之回鄉之後,太和知縣開始了瘋狂的報複,衙役們隔三差五的上門找徐穆之問話,因為常年擔驚受怕,徐穆之父母憂慮而亡,原本殷實的家庭也慢慢開始破敗,徐穆之最後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徐穆之的悲慘境地直到那一任太和知縣調任之後方才有了改善,楊樹鎮百姓為了感念徐穆之當年的仗義執言,讓他在家鄉當了個小小的書辦養家糊口。

當然,徐穆之也並沒有辜負楊樹鎮的百姓,工作之餘順便在楊樹鎮教書育人。

讓李煥沒想到這麽多年後,徐穆之依舊不改憤青本色,麵對貪官絲毫沒有手軟,隻是這一次他學聰明了一點,學會了借刀殺人。

“其實有時候我挺佩服你的,這麽多年了一點沒變,依稀還是當日那個熱血少年。”

李煥這話倒真不算恭維,畢竟大多數人在經過這操蛋的生活一遍遍的毒打**後不是甘於平凡就是同流合汙,可徐穆之遭遇如此不公後,還能路見不平為民鋤奸,實在讓人不佩服都不行。

“佩服不敢當,你若是真佩服我就不會放彭寵一條生路。”徐穆之對李煥的言辭嗤之以鼻,很是不屑。

“佩服不代表讚同,雖然你此次的手段比以前高明了一些,可你有沒有想過這天下有多少個楊樹鎮,又有多少個彭寵,即便我將彭寵殺了,你能保證下一任裏長不會變成彭寵?即便下一任裏長清正廉明,可這世上那許許多多的彭寵又該如何?”

“這?”徐穆之一時語塞,喝了口酒後隻得說道:“對我而言天下太大,能管好眼前事足矣。”

“你這是裝鴕鳥,非大丈夫所為也。”李煥搖了搖頭後說道。

“鴕鳥?”

“一種一遇到危險就將腦袋躲進沙堆中,以為自己看不見這天下就太平了的傻鳥。”

“你以為我不想殺盡這貪官嘛?年少時我曾立誌,待我金榜題名後定要**淨天下貪官汙吏。”徐穆之憤而說到。

“可惜步子太近扯著蛋了,不過即便你真的金榜題名了,以你當時的想法估計在官場也走不遠,至多不過學個海剛峰,其實並沒有什麽卵用。”李煥毫不留情的批判道。

“海剛峰有什麽不好?”徐穆之對於李煥如此貶低自己的理想頓時有些氣急。

“不是說海剛峰不好,於國於民我倒覺得張居正有用些。”李煥頓了頓後繼續說道:“不過這話題有點扯遠了,咱們回到楊樹鎮的百姓身上來,即便你以這樣見不得人的手段殺了彭寵,我也覺得於事無補,而且我還聽說過一句話,當你凝望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望你。”

“何解?”徐穆之自問學富五車,可還從來沒聽說過這句話。

“小心活成你最討厭的樣子。”李煥笑了笑後意味深長的說道。

徐穆之聽完不禁一陣沉默,雖然徐穆之內心一直在說服自己,自己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替天行道,為民除賊,可事實上再高尚的目標也不能掩蓋自己手段的卑劣,對於一個自認為光明磊落的人來說,這是最大的折磨。

李煥見狀繼續說道:“治理天下永遠不是殺貪官這麽簡單,如果這天下的爛事隻需要殺幾個貪官就解決了,那估計咱們的皇帝陛下早就動手了。”

“那你有如何高見?我倒想聽聽。”徐穆之雖然心裏承認李煥說的不錯,可嘴裏還有些不服氣。

“真的想聽?”

“真的想聽。”

“那我事前可說好了,我這十二個字關係重大萬萬不可外傳,所以聽完之後為了保險起見,要麽咱們當和衷共濟,救民於水火,要是我就一刀殺了你,徐先生還想再聽嗎?”李煥將腰間的長刀解下放到桌上後問道。

“哈哈,徐某讀了這麽多年書就為尋找治國安邦的良策,如今天下凋敝百姓怨聲載道,天下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我隻恨自己不能血薦軒轅,還天下一太平。至於和衷共濟,救民於水火,若真是治國安邦的良策,我徐穆之這條命賣給你又如何?”徐穆之見那鋼刀非但不懼,反而一臉坦然說道。

“好,那你聽好了。”李煥說完湊到徐穆之耳旁悄悄說道:“均田賦,抑豪強,改科舉,限皇權。”

徐穆之聽完渾身呆滯,恍若雷擊,徐穆之是聰明人,聰明人不需要長篇大論講太多道理,有時候隻需別人一點撥就能醍醐灌頂,苦讀這麽多年,徐穆之一直想在故紙堆中尋找治國安民的良策,可殊不知這世界早就不是以前的那個世界了,想在舊時代的書籍中尋找新時代的良藥,不過是刻舟求劍罷了。

如今李煥這短短十二個字如撥雲見日,讓徐慕之恍然大悟。

“我沒想到一個小小捕頭竟然有如此雄心壯誌,說實話我確實眼拙了,如蒙不棄,以後我就在你身旁當個書辦如何?”徐穆之笑問道。

“自是求之不得,以後咱們就是同誌了。”李煥上前一把抓住徐穆之的手說道。

“同誌?”

“誌同道合乃稱同誌。”

“好,以後咱們就是同誌了。”

幹大事什麽最重要,人才,在李煥徐穆之剛好就是那個可以一起幹大事的人才,此人飽讀詩書卻不迂腐,久經磨難卻不改初心,即便人生過得如此不如意,卻沒有自暴自棄而是靜下心來教書育人。

當然最為關鍵的是經過社會的毒打,徐穆之對這個朝廷有很多失望和不滿,李煥正好可以利用這些失望和不滿讓徐穆之為自己做事,而不是為朝廷做事,因為李煥可從來沒有想過給大明朝當什麽忠臣孝子。

當然人才如烈馬,想要給烈馬套上籠頭還得費一番功夫,對徐穆之這樣的人才,首先得順其誌,然後才能收起心。

“我就要回太和複命,先生是否隨我一同前往?”

“待我安排好這幾個學生我就趕到太和與你回合。”

“好,那我在太和等你。”

“你就不怕我回頭將你告發,拿你的人頭換一場富貴?”

“哈哈,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咱們既是同誌自該坦誠相待。”

“來,李捕頭這話當浮一大白。”

“好,那咱們太和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