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斷退路

偏隅小城,飛雲江畔,東裏村中,幾家歡喜幾家愁。

潘春花一家人圍坐在跛腳木桌旁,望著僅有的一鍋紅薯稀湯,誰也沒有胃口下筷。

“阿媽,外麵真的好香啊,我們家什麽時候也能吃上這麽香的味道。”六歲的林小滿咽了咽口水,眼巴巴地探頭張望。

潘春花張了張嘴,答不上來。

林建國望著妻女,心裏堵得發脹,脫口而出,“快了。”

潘春花示意了丈夫一眼,斂起心頭的惆悵,順著女兒渴望的目光,看向窗外。

外頭的庭院裏,擺了好幾桌酒席,平時罕見的雞鴨魚肉,統統擺上了桌麵,主家陳翠香春光滿麵,得意地招待著賓客。等人入座得差不多了,陳翠香就喊她丈夫王友財點了段鞭炮,向左鄰右舍宣告他們家的飛黃騰達。

劈裏啪啦聲一起,裏屋立刻傳出了嬰兒啼哭聲,潘春花連忙喊丈夫林建國去屋裏安撫剛滿月的小女兒,自己則上前捂住大女兒林小滿的雙耳,直到鞭炮聲落,才鬆開了手。

潘春花撈著稀湯裏的紅薯塊,盛了一碗,“小滿,我們來閉上眼睛,想象這是一個大雞腿。聞一聞,是不是很香。來,再大咬一口。”

林小滿閉眼照做,細細嚼著,“嗯,真香。”

“香什麽呢,春花,這麽蒙小娃娃可就不對了,假的就真不了,這稀紅薯哪有雞腿肉嚼在嘴裏香啊。”陳翠香半腳剛踏入潘春花家的門檻,就扯著嗓門搭腔,惹來酒席賓客的目光探究。

潘春花心裏一滯,忽略陳翠香眼裏的諷意,麵上和氣地笑著,“我和娃娃做遊戲呢。你家今天這麽忙,怎麽還有空來啊?”

陳翠香不回話,自顧搭在林小滿的肩頭,“小孩子正長身體的時候,天天喝紅薯湯怎麽行呢,我看你們家都喝了好幾個月了吧。小滿啊,想不想吃真正的大雞腿啊?”

林小滿一臉渴望,點了點頭。

潘春花心裏清楚,陳翠香走這一趟,就是來炫耀的,她丈夫前幾年跟人出海,跑船到國外,賺了一筆,這幾天她丈夫難得回來,大擺了幾桌,巴不得讓全村人知道他們家發達了。

果然,陳翠香開始炫耀自家現在的生活有多好,直誇洋貨多稀罕,嫌棄村裏多粗鄙,講得眉飛色舞。

潘春花聽得一頓氣堵,真想出言攆人,又顧慮著女兒還在麵前,隻故作驚訝地說了句,“這麽精貴了啊,怎麽還在村裏呆著呢。”

陳翠香聽出了話外音,笑容一僵,轉頭又借林小滿的話,來找痛快,“小滿呐,想吃肉,那跟嬸子出去看看,有沒有哪桌吃剩下的,去要一點。”

此言一出,潘春花的臉色立馬變了,她家就算再窮,還沒淪落到乞討求食的地步,更輪不到一個外人在這冷嘲熱諷。

潘春花不怒自威,一雙明眸大眼直視陳翠香。

林小滿見狀,拉了拉潘春花的衣角,“阿媽,我更喜歡家裏的紅薯湯。”

“好,小滿乖,去裏屋看看妹妹入睡了沒。”潘春花放柔了聲音,目送走了林小滿。

再回眸望著陳翠香時,已是滿眼寒意,“陳翠香,你這手伸得夠長啊,鄰裏鄰外哪家事都要插一手,我這廟小,裝不下你這長手長舌的。”

陳翠香被噎得臉一臊,還未出口,就被潘春花堵了回來。

“外麵洋貨那麽好,你還吃什麽國田糧啊,都跟著出去享福啊。”潘春花又不是沒聽過跑船淘貨有多險,海難風浪無眼,一去大半年,漂泊遊走,也是拿命換點血汗錢。

陳翠香被戳破了虛榮心,氣得直跳腳,口無遮攔,“你這生不出兒子的絕孫婦,活該一輩子過吃不飽飯的窮日子!”

潘春花眼底掩下鈍痛,毫不示弱,“就你丈夫兒子那窩裏橫的德性,嗬,我這人大度,就祝你在家少受點氣,免得出門就逮著人亂咬。”

“你——”陳翠香又被掐到了痛處,抖著食指,直頂潘春花鼻尖。

潘春花提手一擋,“我這人講理,但跟狗講不通,也沒辦法。”

她彎腰操起桌邊的掃帚腳,作勢就要招呼過去。

陳翠香見狀,罵罵咧咧著,退身奪門而出。

……

夜已深,潘春花輾轉反側,耳邊反複回響著那些刺耳的閑言碎語。

笑她讀了幾年書眼光高,千挑萬選最後嫁了個窮酸莊稼漢,嘲她連生兩個女兒傳接不了宗代,更是諷刺他們家越活越窮沒出息,還議論早些年她家公為了省口糧活活餓死。

她心裏一直憋著口氣,抱著“日子會越來越好”的信念,細細盤算著這個家的未來。本想今年秋收後,能攢點本錢做點小買賣,卻遇到罕見台風澇災,莊稼顆粒無收。不巧家婆又在農耕時,不慎滑倒摔裂了腰骨,臥床靜養了好幾個月,而她因坐月子耽擱了一個多月的縫紉工。

醫藥家用開銷,一筆接一筆。

鍋裏的紅薯湯,一碗稀過一碗。

潘春花又翻了個身,聽到枕邊傳來一聲歎息。

“阿花,這些年苦了你,都怪我沒本事,隻會種這幾畝地,還得看老天爺臉色。”林建國愧疚不已,他心疼妻子的委屈,還因此跟人紅過脖子動過手,可堵不住亂嚼舌根的嘴。

“舌頭長在別人身上,耳朵是自己的,那些閑言碎語,我們不聽便是。”潘春花寬慰著丈夫,隻是她無法忍受別人拿她家孩子當箭靶。

“阿國,老天都來斷我們活路了,這個家,不變不行了。”

“嗯,隔壁王友財跟著跑船了幾年,全家日子都好了,我什麽都肯幹,出去一定也能賺錢,讓我們家過上好日子。”林建國有這想法不是一天兩天了,眼看著別人都賺錢了,他卻窩囊地隻蹲在田埂裏,心裏不是滋味。

“要不,我們把地賣了,去城裏多打幾份工,再做點小生意。”

“阿花,我們沒有經驗,做生意有賠有賺擔風險,可眼下我們家賠不起了。”林建國下定了決心,“我也托人搭線跑船去,工錢高,還有機會見世麵,賺得一定要比隔壁老王多!”

潘春花知道丈夫想為自己,把白天在陳翠香那邊受得氣給討回來。她也知道,自從改革開放以後,國門敞開,與海外的聯係貿易也頻頻增加,的確到處都有機遇。

可她始終覺得,做人還是腳踏實地踩在黃土上才踏實。在虛浮海麵,除了天災,還有海盜截貨,出海太凶險了。

況且,又不是隻有跑到海外才能掙,隻要走出小村落,去國內大地方闖**,那勤勞肯幹的人,總有賺錢的機會。

“地我同意賣,但我們還是去溫州城裏拚一把,現在改革開放的政策吹滿地,我聽人說到處都是機會。老天斷了我們退路,總有留活路的。”

潘春花堅持自己的想法,林建國也抱著跑船海外的決心,夫妻倆各不相讓,互勸無果。

臨了,潘春花輕歎了一聲,“我想一家人,在一起啊。”

許久沉默,林建國才喃喃自語,“我不想窩囊一輩子,更不想讓你們跟著受委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