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少年(4)

中年男子走近一步,聲音低沉:“萬寧,跟叔叔出來說幾句。”

姚萬寧埋頭幹活,頭也不抬,仿若眼前沒有這個人。

中年男子眉頭一皺,語氣似有不爽:“我說你到底聽見沒?做個石雕啞巴了?”

吳廣文明顯看見姚萬寧的臉上露出一抹厭惡。

吳廣文用手撞了幢鄧子雲,鄧子雲本來不想摻和,那小子對他就沒一個字好話,他憑什麽要幫,巴不得看他出醜,鄧子雲翻了個白眼。

吳廣文又撞了下,鄧子雲不耐煩地擺擺手。

中年男子走到姚萬寧的麵前,“你難道就想這樣自暴自棄了?你還像不像一個人,你看看你都活成什麽樣了?”

話音剛落,隻見姚萬寧停下手中的活,猛地抬起頭,眼神中充滿陰鷙,“這與你又有什麽關係?我過我的人生,你們誰都管不到,我愛幹嘛就幹嘛,我就是死了你們都管不著,用不著你們送葬。”

平日裏,姚萬寧是個很隨和的人,除了偶爾酸酸鄧子雲,但都是一些無傷大雅的鬥嘴,這會兒他能說出這種話,著實令人沒有想到。

鄧子雲:“叔叔啊,我們老師現在給我們任務在趕活,你要不等我們結束了再來?我看你也不著急,一時半會我們肯定是結束不了。”

中年男子被姚萬寧懟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也不想在這裏吵吵嚷嚷不成樣子,鄧子雲剛好給了他一個台階下,於是他點頭答應,說是過兩天再來找他,希望他仔細想想,千萬別埋沒了自己的一生。

中年男子走後,姚萬寧沒有準備跟他們說什麽,依然幹著自己手頭上的事。

鄧子雲是個按耐不住的性格,有點事都想問清楚,趁著姚萬寧洗手的時候,主動問:“小弟,哥哥剛剛都幫你了,你不跟哥哥說說心事,雖然你那點心事不值錢,但看在我幫了你的份上,就勉為其難聽聽,沒準我能給你並不圓滿的人生指點迷津。”

姚萬寧洗完手,看都不看鄧子雲一眼。

鄧子雲:“……”

吳廣文:“你就少說幾句,看得出他心情不好。”

“擦,老子心情也不好,老子可是幫他的大恩人,你看這小白眼狼,做的都是什麽破事。”鄧子雲:“你還這樣撞我,下次你就是把老子撞暈,老子也不幹這破事了。”

吳廣文雖然不知道鄧子雲發生什麽事,但一個人如果把所有的心事隱藏在心底,那件事必然是隱秘而不想為人知道,就像他,他們隻知道他父母在國外打工,卻不知道他父母不賺錢,他依然要農村的爺爺奶奶活著,至於為什麽不想說,誰都要尊嚴的,說給別人聽不僅沒有任何幫助,反倒被人看不起,他又為什麽要說呢,豈不是是在自己打臉。

此時此刻,吳廣文倒是很能理解姚萬寧的感受,或許那件事是不為人道的,那麽他們又何必抱著吃瓜群眾的心裏去惡狠狠地扒開人家的傷疤。

中年男子沒有在兩日之後出現,就在吳廣文和鄧子雲以為他不會再出現的時候,下午他和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出現,這回是王芝帶著他們過來的,姚萬寧不像上次的冷漠,一見到老太太,他主動上前親切地喊著:“奶奶。”

四人一起出去談話,工作室裏隻有吳廣文和鄧子雲。

鄧子雲反正也無心雕刻,覺得新鮮,“你把來龍去脈看懂沒?上次是叔叔,這回連奶奶都請來,我覺得他們家要出大事。”

吳廣文專心致誌在幫王芝刻樹葉,自打上次王芝覺得他能力不錯,已將許多自己作品讓他修光,以及後續的磨光,對於他來說,這是一件值得無比榮耀的事,每天幹勁可足了,經常幹到淩晨兩三點,按鄧子雲的話就說他學魔怔了,已經進入走火入魔的狀態,哪有人會那麽努力,天天吃飽睡不舒服嗎?

吳廣文不知道怎麽跟鄧子雲解釋這種感覺,想了下反正兩人路數不一樣,倒也沒必要解釋太多。

吳廣文:“那是人家的事,我們沒必要管太多。”

鄧子雲:“跟你小子講話沒勁。”

隻見鄧子雲偷偷地溜了出去,吳廣文不解,“你這是要去哪?”

鄧子雲:“你個小孩子做好小孩子的事就行了,哥哥我要去看看到底是什麽大事,你難道不好奇嗎?”

吳廣文:“不好奇。”

話雖這麽說,但吳廣文依然跟了出來,他想著不知道能不能幫得上忙,鄧子雲一瞧他過來,“還說你不好奇,這不是跟我一個德行。”

會客大廳內,姚萬寧坐在奶奶身邊,他叔叔站在他們麵前,而王芝則是悠悠地在一旁喝茶。

叔叔直接說:“出國對你來說才是大事,你出去之後就在我的工廠裏幹,我剛好少一個自己人,叔叔不會虧待你的,等你做熟悉了,你以後可以自己開工廠豈不是更好,在這裏哪來什麽前景,主要是家裏沒人幹過這行,你要想出頭很難,有一條發財致富的路你不走,非要待在這裏,我就不明白了。”

姚萬寧低著頭:“我不想去。”

叔叔生氣:“你這孩子怎麽這麽死心眼,難不成叔叔讓你出國是害了你?我都是為你考慮,你媽不在了,你爸又隨便你,自然需要我管著你,難不成讓你像個野孩子一樣出去瘋啊,這個社會上的人間險惡你都不知道,在自己家人的身邊難道不好嗎?”

姚萬寧沉默。

“那你告訴叔叔,你想做什麽?”叔叔想了下又說:“做人是需要夢想的,不能渾渾噩噩過一輩子,你看看叔叔就是來成就你的夢想,等你有了錢,你可以買一大堆石雕來收藏,豈不是更好,幹這行太累,叔叔是想讓你輕鬆自在。”

姚萬寧抬起頭,“我就想幹石雕不行嗎?我就不想出國不行嗎?為什麽你非要一而再再而三來逼我,以為我好的名義綁架我。我就是不想出國想在國內發展有什麽錯?為什麽要一次次受到你們的譴責,我就想幹石雕怎麽了?沒人領路我自己拚啊,難道非要出國才是最大的出路嗎?”

“你能幹成王大師這樣的嗎?就你這德行怎麽可能!到時候要錢沒錢要地位沒地位,苦了你一輩子,叔叔希望你有錢難道是讓你不好嗎?我們是親戚,我永遠都是為了你好。”

姚萬寧冷笑,自打他回國之後,就是過著這種日子,以前覺得回國是一種解脫,卻沒想到親戚一個個以我為了你好的名義肆意對他要求,有那麽一刻,他想去撕了那張居留紙,會不會一切就能解脫。

突然,在一旁沉默的奶奶緩緩說:“你就別逼他了,他自有他的路,我們憑什麽要這麽要求他,我們有什麽資格要求他?出國也好,不出國也好,隻不過是在糊口,萬寧這麽聰明,以後做什麽都好,奶奶都支持你,你就安心做你想做的。”

叔叔:“媽,你是瘋了嗎?多少人想著出國賺錢,他倒好,不想在國外好好發展,背著我們偷偷回來,簡直是膽大包天,還追求自己夢想?我想他就是成天以學習的名義渾水摸魚。”

躲在一旁偷聽的吳廣文聽到鄧子雲咳嗽了下,要說姚萬寧渾水摸魚簡直是汙蔑,真正渾水摸魚的人在這裏。

奶奶瞪大眼睛:“我瘋了?是你瘋了吧?我看你不是為了他的未來,而是為了你自己的未來,我知道你工廠缺個自己人,無非是讓萬寧去當學徒又幫你監視著他們,要是這孩子喜歡,我無話可說,隻是這孩子現在不喜歡,你再逼他就過分了,萬寧已經沒有媽媽了,爸爸又不管他,你還在這裏為了錢起伏他,你還是人嗎?”

一室死寂。

姚萬寧眼眶濕潤,咬唇不說一句話。

奶奶摸了摸他的腦袋,“奶奶隻是許久沒見你了,所以才過來看看你,你想怎麽樣是你的事,你做你喜歡的事,奶奶就支持,石雕,石雕挺好的,石雕是我們青田人祖祖輩輩的傳承下來的,喜歡就去做,錢不錢的無所謂,你還小,不要太把錢當回事,免得跟你掉進錢眼裏的叔叔一樣喪心病狂,為了錢什麽都不重要。”

“媽,你來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你明明是說來勸勸萬寧。”

奶奶:“我勸了啊,他想追求他自己喜歡的東西,你還有什麽鬼話可以講,沒有的話閉嘴。”

叔叔還想再和姚萬寧說幾句,爭取一下,誰知王芝開口:“萬寧在這裏學習的很認真,我時常看見他不睡覺在學習,比我年輕時候都盡力,這孩子是個好孩子,在我這裏做的很好。”

奶奶:“王大師都這麽說了,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叔叔一時之間無話可說。

末了,姚萬寧聲音冷冷清清,透著一股子堅定:“你就死了那條心,我不會出去,你哪怕天天來我也隻有這句話。”

叔叔被氣得不輕:“好,好樣子的,真是我姐的好兒子,我第一次見到不愛錢的人,你以後別哭著求叔叔。”

叔叔就這樣氣衝衝地離開,吳廣文和鄧子雲麵麵相覷,兩人都搖搖頭,回去的路上,鄧子雲說:“我覺得他叔說得也沒錯,出國多賺錢,他這次不出國會後悔的,人家出國都是孤苦無依背井離鄉,他已經有點基礎了,自然會比他們好。”

吳廣文想到自己爸媽的遭遇,若有所思,“也不一定,心不在國外,人在國外隻是個行屍走肉,能賺多大的錢,我覺得他做得挺好的,做人一定要做自己所喜歡的事,如果這件事連自己都不喜歡,那這輩子多沒勁。”

鄧子雲歎氣:“我現在最喜歡玩,你說還有沒有活路?”

吳廣文:“……”

深夜,吳廣文在工作室裏幹活,平日裏姚萬寧也在,但今天他可能心情不好,沒來,隻剩下吳廣文一個人。

淩晨一點鍾,王芝推門而入,吳廣文以為是姚萬寧來了,問道:“你怎麽這麽晚才來?”

吳廣文抬起頭一看是王芝,怯怯道:“王老師,你怎麽還沒睡?”

王芝笑:“今天天氣悶熱,睡不著出來看看,你別管我,你忙自己的活就好。”

吳廣文幹了一會兒,就聽到王芝問:“今天萬寧的事可有所耳聞?”

吳廣文點頭。

王芝沉吟一會,又說:“我聽說你也是要出國的,可惜了,你是個有潛力的孩子,你要出國真是可惜。”

工作室內燈光忽明忽暗,吳廣文說:“這件事耽擱了也很久,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王芝笑笑:“歐洲的國家我大部分都有去過,移民的生活狀況並不是我們想象中那麽幸福,你看萬寧就知道,他不想出國,更多是因為那邊沒有歸宿感,他曾經跟我說過,他在國外覺得自己像個外人,回國又覺得自己像個外人,他找不到自己的根,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自己是誰?沒有歸宿比沒錢更可怕,這種現象在你們這些年輕人身上會出現較多,直到他來到我這邊,石雕是我們獨一無二的文化精神,他在我這裏有家的感覺,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值得驕傲的事,在國外的華人更喜歡中國文化,因為這是他們的根和歸宿,所以我們的青田石雕承載著很多的文化精神,人活在世上是需要精神支持的。”

吳廣文摸著手中的作品,想起遠在西班牙的父母,父母總是跟他說國外很辛苦但容易賺大錢,然而一直沒有賺到錢,他們的語氣一次比一次差,可講起國內的情況又有些嫌棄,表示自己這輩子不會回來,所謂沒根大抵是這種,活在世上不知道自己是誰,隻幻想有錢該是多好的滋味。

吳廣文從未嚐過有錢的滋味,但如果有錢像鄧子雲一般,那……忽然興趣大失。

王芝同吳廣文說這些話,心存惜才心理,不想讓這麽一個人才流失,出國雖然是一條路,但不意味適合他,在這方麵有才應該發揚光大,隻是他又不好點破,隻能借由姚萬寧的事說道,畢竟他隻能點撥,不能替他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