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獨立（9）
吳廣文不再多言，低著頭吃飯。
王芝見狀，心中固然是不高興，但沒有表現出來，扯動嘴角笑了笑。
林可頌看著眼前的一幕頗為得意，王芝做人也就那樣，徒弟壓根不想理會他，而自己就不同了，徒弟雖然是蠢了點，不過依然是聽自己的話。
飯後，吳廣文見陳海陽走到一條小道裏，順勢跟了上去。
陳海陽是個木訥之人，走到胡同裏的死路，這才想起自己走錯了，一轉過頭，就看見吳廣文的身影。
他愣了下問：“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吳廣文主動又自我介紹一遍，生怕陳海陽忘記他。陳海陽表示自己沒有那麽健忘，吳廣文不好意思地笑笑。
兩人一同往前走了一段，陳海陽問道：“是因為我在飯桌上講的話嗎？”
吳廣文點頭：“我想詳細聽聽你的看法，在飯桌上你說的太少。”
“其實這也沒什麽，我認為一個石雕藝人，必須熟讀許多書籍，包括天文地理等相關的一切。你別以為這個沒啥用，正是你讀的這些，讓你的作品煥發生命。其次，比如說你雕農作物，那麽你最好去時時接觸農作物，這樣的作品出來會有自身的魂。讀書和實踐，是最快讓你發揮出石雕之魂的捷徑。但又是最慢的，很多人耐不下心讀書，很多人壓根不會去實踐，他們認為費時費力。那麽這些人很容易原地踏步，永遠也攀不上頂峰。再說個有意思的話題，在我們青田，家裏有關係的都出國了，還有一部分學業有成的考公務員、事業編、國企員工，而那些家中沒關係又沒學曆的，才會來學石雕，除非家中世代做這塊的。這造成石雕學徒本身的視野並不寬廣，很容易迷失自我，唯有大誌向和強大內心的人，才會一步步爬到頂峰，但這樣太難，所以許多人不精心石雕，反倒自我營銷，在他們的眼裏，買家更信賴的是名聲和營銷出來的錯覺，但我認為不是，真正的作品，不需要多少營銷，隻需要那麽一眼，人家都會被吸引。”
眼前的人，雖然看著木楞，但腦子裏的東西比誰都多，他的思考很深遠。吳廣文打從心底佩服他，他的身上仿佛泛著一層金光。
“不過，這些東西想想容易做到難，打個比方，你今天回去讀本書，對你來說都不容易。其實很多東西，最難即最簡單。”
吳廣文忍不住笑了，兩人一邊走一邊聊，吳廣文發現陳海陽的賓館就在他的前麵，兩人是順路的。臨近分開，吳廣文問：“之前從來沒看過你參加比賽，你怎麽會想到來這裏？”
陳海陽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說：“唉，因為不喜歡參加比賽，我隻喜歡和自己比，如非必要，我是不會拋頭露麵的。隻是……我這幾年很困難，我這個人不善經營，雖然開個石雕店，早就被我弄得亂七八糟，沒辦法就找親戚來管，結果親戚隻知道自己撈錢，搞得我損失慘重，還欠了一堆錢。有朋友建議我把石雕賣了就可以還錢，但有些不是我很滿意的作品，我都不好意思賣。然後我朋友又想了一個辦法，讓我參加省裏的比賽，獎金豐厚，拿了獎金沒準可以還一些錢，我這才沒辦法參加比賽。這是我第一次參加比賽，心裏挺緊張的。”
陳海陽的窘境很符合他的性格，過於沉迷於石雕，將身邊的事物拋諸腦後。這一刻，吳廣文感到遇見鄧子雲和姚萬寧是幸運的。他和陳海陽的性格極為相似，如果他沒有人協助，那麽陳海陽就是他的前車之鑒。
現場比拚在第二天開始了，先是相石，然後打胚、鑿胚。石頭是主辦方提供的，眾人不清楚到底是什麽石頭。隨著比賽打開帷幕，石頭一一出現在眼前，有青田石、泰順石、雞血石等不同的石頭匯聚一堂。
大家抽簽，按先後順序挑選石頭。
吳廣文是在十五號，他順利地拿到一塊青田石，而陳海陽就運氣不好，他在後麵，拿到的是一塊老撾石。
作為青田人，自然是雕青田石最好，雖然老撾石也不錯，但要顯出絕佳的技術，那青田石自然是最好。
陳海陽撓頭，仔細端詳手中的石頭。
吳廣文經過他身邊時，對他鼓勵：“加油。”
陳海陽抬起頭笑笑，“我要仔細琢磨琢磨。”
吳廣文回到座位上，不遠處的傅遠對他挑釁示意一眼，傅遠總是這樣。吳廣文覺得有些無聊，一次次纏著他有什麽意思，不如增加自己的本事。想到這裏，吳廣文對陳海陽的敬意如滔滔江水。
吳廣文耐下性子動手，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結束的時候，他已是汗流浹背，腦子裏一片空白。
這一晚上，吳廣文睡得很不安，夢中的他正在拿獎杯，忽然間，地下坍塌，他急匆匆地跑出來，獎杯墜落，摔得粉碎。
吳廣文猛地坐起來，大口喘氣。
陳海陽的話一直在腦海中飄**，理論、實踐。他深感自己極其渺小，對石雕文化知之甚少，一個腿剛邁進來的人，卻得意滿滿地以為自己極有才華和能力，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或許是在王芝工作室的那一段時間裏，王芝給予了太多的讚揚，令自己不知道東南西北。但王芝的心，誰都猜不透，他的話究竟是出於本意還是虛偽。王芝隻想利用他快速盈利，即便知道他的缺陷，也不會傾囊相授，畢竟他隻想賺錢，隻要他的作品在市麵上可以賺錢即可。可對於他本人來說，他想作大師，一位真真正正以技術說話的石雕大師。
以前他過於膚淺了，他對自己的膚淺感到深深的譴責。
第三天，比的是修光、磨光，吳廣文整夜沒睡好，精神不佳。陳海陽見到，主動問候了下，他雖然跟誰都不熟，但眼前這個小子，他有種莫名好感。兩人隨意說幾句，比賽就開始了，修光主要講究的是刀工。
隨著一聲開始，眾人便緊張地動手。
吳廣文看著手中的石頭，一滴汗從額頭滑下。這是他第一次感到自身不足的恐懼。
眼前的石頭瞬間成了重影。
吳廣文是個心思細膩、敏感的人，他容易多想，也容易自我懷疑，謹小慎微想走好每一步。一旦覺得自己不如想象中那麽強大，那麽頃刻間，所有的成就感就會崩塌，這……極其影響自我的發揮。
吳廣文猛地吸了好幾口氣，緩緩的穩住心緒，開始動手，期間，好幾次他的手都在顫抖，直到結束那一刻，他迷迷糊糊地結束這一切。
吳廣文走出賽場，看著耀眼的太陽，隻覺得自己很是冰冷，仿佛置身於冰窖。
他這個人的自信心屏障就是如此脆弱，一旦認知出現偏差，容易將自己置於失敗的境地，即便自己並沒有失敗。
他不禁喃喃：“比賽成績還沒出來，對我來說已經是結束。”
果不其然，到了第四天公布比賽結果，吳廣文隻是得了優秀獎，與傅遠並列，而金獎是從未參加比賽的陳海陽。眾人皆是一驚，可唯有吳廣文知道原因，陳海陽是實至名歸，而自己過於狂妄自傲，依賴於本身的天賦，加之比賽心情的影響，各方麵的原因，以至於結果不如人意。
傅遠先是高興吳廣文的失敗，後又責怪自己過於輕敵，真正的高手是不起眼的陳海陽。
陳海陽得了獎之後，沒有過多的喜悅，隻是詢問主辦方獎金什麽時候發。傅遠和林浩嗤笑他窮酸人家，眼裏隻有獎金，唯有吳廣文打從心底理解他，這個人值得他一輩子學習。
王芝走到吳廣文的身邊，“我真沒想到，陳海陽這小子有幾把刷子，竟把你給刷下去。”
“王老師，他沒有把我刷下去，把我刷下去的是我自己。陳海陽實至名歸。”
“他的手藝是不錯，但為人過於固執，以後隻能是個平庸的石雕藝人。”
吳廣文抬起頭一笑，“不，我認為他會成為一代大師，他的工匠精神值得任何人佩服。”
“嗬嗬，你大概是不知道他有多傻，在工作室雕刻，忘記廚房正在燒東西，差點把房子給燒了，出門經常忘記路，回不了家。這種人啊，在這裏可能有些問題。”王芝指了指腦袋，“小文，你是個有天賦的孩子，不該對這種人報以崇拜的心思。”
吳廣文知道王芝的意思，陳海陽這種人醉心石雕，壓根不會受到王芝威脅和利用，王芝自然不會對這種人有好感。但他不同，他是個可以動搖的人，所以王芝才屢屢跟他談，目的不過是為了讓他回去。
吳廣文搖頭：“王老師，人各有路，何必呢。”
約莫過了一周，丁遊的貨還沒運到夢石軒，鄧子雲有些急了，屢屢打電話去催。丁遊一再保證，貨絕對會送到，讓他安心。鄧子雲隻能按耐住，反正丁遊這小子也跑不了。
姚萬寧可就沒那麽樂觀，兩人在石雕工作室裏合計一番，姚萬寧說：“你這同學靠譜不靠譜，早知道我們直接去把貨運過來。”
鄧子雲心裏是不安，但又不能表現出來，於是拍著胸脯保證，“你放心，這事放在我身上，倒是你，聽說你對學徒要求很高，那兩個人都弄出閑言碎語了。”
那兩個人，讓姚萬寧感到一陣頭疼。他本以為學徒都應該像他和吳廣文一樣，認真、努力，卻沒想到這兩人比當年的鄧子雲還不靠譜。
這兩人每次都想偷懶，也不知道是被逼著過來，還是怎麽的。
他本來是耐心跟兩人說，但這兩人表麵上跟他示好，背地裏卻什麽都不敢想，弄得他很是生氣，所以才大發雷霆。
結果其中一個人說，老師，你的石雕作品也沒什麽創意，你也就是一個普通人，為什麽對我們要求那麽高。
這話，直接擊穿姚萬寧的內心，是啊，隨著夢石軒開業之後，他越發怠慢石雕這塊，一直在原地踏步，但他不覺得有什麽問題，反正山口很多人也就是這樣混日子，小富即安。
可……被兩個學徒質疑，這種情況就完全不一樣。
於是姚萬寧與兩人大吵一架，學徒走了。
有那麽一瞬，他感到茫然，大家都是混日子，怎麽他混的就那麽艱難，到底是哪裏出問題了。
鄧子雲拍了拍姚萬寧的肩膀，“兄弟，我教你一個事。現在這批小年輕比我們當年的生活水準好太多，都是家裏寵著長大的，你以為管教那麽簡單嗎？其次，別的石雕藝人自己不咋樣，他就認可自己不咋樣了，但你不一樣，你覺得自己還挺行的，你在精神上是個巨人，操作方麵是個矮人，被人揭露，你自然覺得不滿。”
姚萬寧臉色凝重：“矮人？”
鄧子雲眼珠轉了轉，“哦，不對，我隻是個比喻，我在精神上和操作上都是矮人，但是我認可啊，我自我感覺挺好的。你就不一樣了，你是發現自己問題所在，但又疲於前行，所以才會造成這種結果。”
姚萬寧失神。
又過幾日，貨終於如約到了，一群工人搬到他們的倉庫裏，鄧子雲懸著的心這才放下。姚萬寧心思謹慎，主動要去驗貨，鄧子雲跟在他身後，“你放心，我同學的貨絕對好，上次我們不都看過了嗎？小文還誇獎這封門青真好。”
姚萬寧點頭：“是好，我是怕途中損壞一些，查清楚比較好。大家也就安心了。小文晚上就回來了，明天一早讓他也檢查檢查，確保萬無一失。”
姚萬寧仔仔細細的檢查貨物，到第二箱的時候，他不可置信的拿起封門青仔細看，又拿到太陽底下，隨即他瘋了一般跑回去，直接掀開每一箱的報紙，他怒吼道：“鄧子雲，除了第一箱封門青是真的，其他都是什麽破石頭？”
鄧子雲傻眼，迅速檢查其餘的封門青，他顫抖地說：“不可能啊，不可能。這些都是假的。”
他迅速撥打丁遊的電話，那邊卻傳來關機的語音，他又瘋狂地打了幾十個，結果一模一樣，他跌坐在地上。
假的，全是假的，丁遊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