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房門陡然被推開的聲音猶若打破了塵封的靜謐,嘉寧帝一步一步朝裏走,眉頭緊皺,神色沉重,趙福靜悄悄跟在他身後,大氣都不敢出。

這個姑奶奶,怎麽跑到禦座前,還把碧璽劍拿在手裏把玩,嫌命長了不成!

在嘉寧帝邁過書閣正中間的時候,禦桌前立著的女子突然動了動。他眯起眼,看著那人驟然轉過身,一副稀罕的模樣。

“陛下,這把劍真是上品,看看,這鍛造,這觸感,簡直是奪天之造化。不知陛下是從何處尋得,能不能賜給微臣?”

嘉寧帝頓在原地,盯著任安樂晶亮亮的眼,斂了眼底的異色,摸著胡子笑了笑:“怎麽,任卿是嫌朕賜到將軍府的賞賜少了?”

“喲,任將軍,您怎麽到禦桌那兒去了,還不趕緊著下來。”趙福連走兩步,忙對任安樂招手。

任安樂朝自己站的地方瞅了瞅,駭得一跳,忙不迭從台階上跳下來,落在嘉寧帝麵前,就要叩拜,“臣見了好劍,一時迷了心竅,冒犯了聖威,請陛下責罰……”

嘉寧帝抬手,正好虛抬了她一下,“任卿真性情,朕豈會怪罪。隻是這劍乃一故人相贈,朕不便相送,趙福,給朕從珍寶閣裏挑兩把劍送到將軍府去。”

趙福響亮的應了聲是,唯恐任安樂沒聽見。

“陛下厚待臣了,安樂愧不敢當。”任安樂順勢起身,摸了又摸手中的碧璽劍,還挽了個華麗的劍花將劍入鞘,才戀戀不舍不甘不願將劍遞到趙福手中,“哎,真是把好劍啊!”

趙福嘴角**,瞥見嘉寧帝古怪的臉色,忙不迭將劍拿去偏殿收好。這劍在上書閣擺了十六年,若真被任安樂拐跑了,陛下生吃了他的心都有。

“卿坐吧。”見任安樂眼巴巴望著趙福跑走的方向,嘉寧帝順了口氣,朝一旁指了指,然後抬步朝禦座而去,還沒等他坐下,任安樂已經麻利地安坐在木椅上。嘉寧帝眉頭微皺,這般大咧咧又毫無尊卑的脾性,他這個決定真的沒有做錯?

“任卿,朕今日召你入宮,乃有一事相商。”

這話說得有意思了,向來天子的決定臣子都隻有受著的份,今日不僅讓趙福親自請她入宮,還這麽一番姿態,定不是好事。

任安樂心裏算著小九九,臉上倒是一片惶恐驚訝,“不管陛下有何旨意,臣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無甚大事,隻是此事幹係卿日後一生際遇,朕特意邀卿入宮,問問卿的意思。”

一生際遇?任安樂揚了揚眉,“請陛下明言。”

“朕想為卿做個媒……”嘉寧帝瞧著任安樂的臉色,慢騰騰道,“卿看太子如何?”

正從偏堂回來的趙福被這話驚得不輕。

此話一出,任安樂臉上的神情凝住,她鄭重朝嘉寧帝看去,“陛下,聽聞再過幾日的太後壽宴上,帝小姐會為太後祝壽,祈我大靖繁榮延綿,有此兒媳,陛下定當欣慰,帝小姐太子妃之位穩如泰山。至於臣……當初便說過,臣不會為東宮側妃,懇請陛下體諒。”

帝承恩在太後壽宴上拜壽已經不是什麽秘聞,想必是嘉寧帝將消息傳了出去。數日前這則消息傳出後,讓朝堂上為帝家軍請願的文武百官尷尬不已。帝家唯一的孤女哭著喊著要叩謝皇室之恩,倒襯得他們的行為有些不知所謂。是以這幾日朝堂清靜了不少,連帶著百姓對朝廷的口誅筆伐也不再理直氣壯。

任安樂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嘉寧帝頗有些意外,抿了一口茶:“人生之路漫漫,一日長短爭來無趣,卿是個聰明人……應能明白朕話裏的意思。”

任安樂目光微凝,嘉寧帝此意再明白不過。側妃能爭過太子妃,不過子嗣一途,看來皇家從來沒想過讓帝承恩孕育皇子,誕下皇室血脈,不過是把她當成收攬民心的工具。

盡管她不是帝承恩,任安樂心底也不是很舒服,眼底的冷意更甚。

韓燁對帝家的重視天下皆知,讓她嫁入東宮,便是為了削弱帝家對韓燁的影響,看來嘉寧帝對這樁親事勢在必得,今日召她入宮不過就是告知一聲。隻是……若嘉寧帝知道,他一力促成的側妃人選才是真正的帝梓元,不知會是何種心境?

“陛下打算何時頒旨?”任安樂也不囉唆,徑直問。

嘉寧帝見任安樂不再反對,滿意頷首,“朕打算在太後壽宴後為太子納妃,正妃為帝承恩,卿為側妃,也好讓我皇室雙喜臨門。”

嘉寧帝話音剛落,上書閣外小太監的聲音隱隱傳進。

“陛下,太子殿下求見。”

嘉寧帝望了一眼任安樂,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看來卿無須憂心,太子必是可以托付之人。好了,你回府吧,把太子也弄走,讓朕清淨些,反正他也不是來看我這個老父的。”

任安樂神態倒是坦**,起身行了個禮,退了出去,見到門口神情焦急的韓燁,什麽都沒說,就把他給拖走了。

上書閣內,趙福聞得上首半晌無言,抬頭朝嘉寧帝看去,微微一怔。

嘉寧帝神情莫測,目光悠長。

“趙福,你說……任安樂這性子是不是和她有些相似?”

何止是性子相似,剛才若不是任安樂轉過了臉,陛下怕是真以為帝家主打破誓言,重回皇城了!

“但願隻是朕的錯覺。”禦座上淺淺的沉吟聲消散在上書閣。

禦花園內,韓燁和任安樂沉默地朝宮外走,一路的宮娥心領神會,齊皆繞著走,一路行來,偌大的皇宮,安靜得詭異。

“怎麽,你急急忙忙趕來,是怕我一個想不開,砍了當今聖上。”

“你如今內勁盡散,不是父皇的對手。”

“那你是怕我被你父皇發現,英雄救美來了?”任安樂懶洋洋道。

韓燁神色微僵,沒有回答。

“放心吧,你父皇隻是為你說了一門親事。”任安樂停在花圃旁,摘了一朵盛開的牡丹,拿在手裏把玩。

見韓燁麵色詫異,她指了指自己,“你父皇說會在太後壽宴後為你迎娶正妃和側妃,在下不才,忝居側妃之位。”

回廊後,帝承恩出來散步,正好聽見了這句話。她神情愕然,盯著不遠處立著的任安樂和韓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陛下居然要封任安樂為東宮側妃!

她神情一變就要衝出去,卻被身後的心雨拉住,“小姐,太子殿下也在。”

帝承恩攥緊指尖,退後兩步。

韓燁瞥見任安樂說這話時眼底的嘲諷,顧自沉默。

“其中深意,殿下想必猜出來了,陛下真是一位好父皇。”

不遠處的窸窸窣窣之聲瞞不了二人,韓燁朝回廊後看了一眼,拉著任安樂朝禦花園外走去。

待二人走遠,帝承恩才從廊後走出,一臉陰沉。

出了宮門,韓燁徑直將任安樂拉上馬車。

“你知道帝承恩在,才會在禦花園內說出父皇賜婚之事。”他立側妃,雖不是什麽需要隱藏的秘密,可是在太後壽宴前說出亦多有不妥。

“何止是我知道,恐怕現在陛下也知道帝承恩在禦花園偷聽了我們說話,那姑娘心腸不太好,日後難保不會為了些拈酸吃醋的小事中傷於我,我自然要先想個法子自保。”任安樂揮了揮手,看著坦誠,眼底卻有一抹深意。

嘉寧帝可以利用帝承恩堵住百官和萬民之言,她又為何不能利用帝承恩的嫉妒之心在宮裏掀出點波浪來。

不需要帝承恩做太多,隻是暫時轉移一下宮裏的目光就好。

“安樂,青南城昨晚已經傳回消息,他們掘開了青南山的巨坑,證實帝家軍確有半數屍骨上插著大靖的箭矢。黃浦連夜審了忠義侯,忠義侯承認他當年收到消息,以為北秦鐵騎要越過青南山攻城,才會領軍攔阻。事後他派人收屍才知道自己誤殺了帝家軍,未免此事為天下人所知,他讓人將屍骨掩埋,並將原來守城的將士秘密調往各邊塞城池。”韓燁頓了頓,“安樂,忠義侯已經認罪,擔起了所有罪責,太後壽宴後,此事就會落定,不會再有任何人提起。”

任安樂聽完,隻是挑了挑眼,“挺好的,幹淨利落,皇家半分也沒有卷在裏麵,你也認為當年的真相就是如此?”

韓燁沉默不語,任安樂笑了笑,打了個哈欠,在馬車內敲了敲,“停車。”

馬車停下,任安樂連一眼都懶得看韓燁,掀開布簾,徑直跳了下去。

車外是熙熙攘攘的百姓,韓燁看著那個身影緩緩消失在人群中,再也難尋。

五日之後,就是太後之宴,到時帝家十年的冤屈便成定局,再難翻案。

這一日晚,左相收到了一封來自宮裏的密信,上麵隻有一句話。

煩請左相徹查任安樂。

“老爺,今日聽宮裏傳出消息,陛下有意讓任安樂入東宮為側妃,難怪帝小姐會如臨大敵,讓老爺去查任小姐的秘事。”

“任安樂的身世天下皆知,有什麽好查的。”左相近日正為帝家之事頭疼,懶得理會帝承恩這些個胡攪蠻纏的無理要求,抬手就將密信在燭火上燒了。

一旁的管家連連點頭,“老爺說得是,老奴隻是感慨,任安樂這麽一個土匪頭子,如今都能入東宮為側妃了,不知讓京裏多少大家小姐心生羨慕。”

聽到管家之言,左相眉一皺,心底一根弦像是豁然被撥動。

任安樂一年前還隻是安樂寨的女匪首,短短時日,不僅官拜一品,還讓嘉寧帝另眼相看,欽點其為東宮側妃。這些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非數年之功不得成,她偏偏隻耗一年時間,就爬到了大靖朝堂的頂端,一個邊疆之地出來的鄉野丫頭,怎麽會有這麽大的能耐?

“去查查任安樂,一定有什麽東西是老夫忽視了。”左相擺手,沉聲吩咐。

管家愣了愣,領命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