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安寧立在上書閣裏,渾身冰涼,難以置信地望著嘉寧帝。

“父皇,你說皇兄和安樂掉下了化緣山的懸崖!”

嘉寧帝麵容冷沉,點頭,“鄭卿密信裏說你皇兄受了重傷……”

“那安樂呢?”安寧脫口而出,迎上嘉寧帝疑惑的眼神,她聲音低了些許,“皇兄受了傷,如果安樂無事,應該會照料好皇兄。”

嘉寧帝神色稍霽,聲音有些低冷,“青城老祖已經晉位宗師之列,他們和他交手,焉能討得了好去。”

安寧有些疑惑,“父皇,青城老祖既然已是宗師,那他怎麽會放過皇兄和化緣山上的人?”

嘉寧帝把案桌上的信朝安寧扔去,“自己去看,鄭華說你皇兄以前行走江湖時救了一個劍客,那劍客途經化緣山,聽說太子有難,便前來相救,如今那劍客和驍騎營的將士一起在化緣山內搜尋你皇兄。”

能將青城老祖逼退的人,至少也是個準宗師。

隻是皇兄和安樂與宗師交手,又掉下布滿瘴氣的萬丈懸崖,兩人全身是傷,能活下來的希望微乎其微。

安寧神情黯然。若不是她一力主張將安樂遠送化緣山,至少她不會和皇兄同時出事。

但就算再急,安寧也沒失了理智,她朝禦座上沉默的嘉寧帝望去,緩緩開口:“父皇,一個青城派還沒膽子敢算計我大靖的太子,化緣山之事絕不簡單。”

嘉寧帝微征,他召安寧入宮原本是想讓她盡管趕赴化緣山尋找太子,他們兄妹倆自小感情深厚,安寧是最適合也是最穩妥的人選。

見嘉寧帝不語,安寧上前兩步,話語中隱有憤怒,“父皇,皇兄一人之身幹係整個東宮的安穩,朝中定有人與青城派勾結,否則青城老祖也不會折返京城……”

嘉寧帝猛地抬首,聲音威嚴,“安寧,你怎麽知道青城老祖來了京城?”

安寧微一沉默,回:“昨日我在府裏感覺到有高手在城外交手,便出城探個究竟。那兩人的氣息太盛,我不敢靠近,隻遠遠看了片刻,師父曾說過青城老祖吳征一身火陽功獨步天下,罕逢敵手,昨日使那至陽內勁的想必便是他,沒想到他閉關數年已入宗師之列,隻是……”她眼底露出一絲讚歎和驚駭,“吳征有如此功力,竟然不過片息就敗在了另一人手中。想不到雲夏之上除了師父,還有人也跨進了大宗師之境。”

一旁立著的趙福聽著安寧的感慨,小心翼翼瞅了瞅嘉寧帝越來越沉的臉色,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樣,低下了頭。

“夠了,一介武人罷了,無需再提。”嘉寧帝拂袖,眉頭皺起,“安寧,你速帶禦林軍秘密趕赴化緣山,將你皇兄找回來。”

“父皇,我去之前,希望您能答應我一件事。”安寧昂首,靜靜開口。

“何事?”

“皇兄是大靖太子,有人膽敢加害於他,便是挑戰我大靖國威和整個皇室,無論是誰,父皇都必須嚴懲不殆,若安寧帶皇兄平安歸來,請您給他一個交代。”

安寧擲地有聲,定定望著嘉寧帝。皇兄和梓元生死未知,她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嘉寧帝眯起眼,不自覺摩挲手上的扳指,抬首朝案桌下昂首而立的長女望去。

感覺到書閣內陡然沉下來的氣氛,趙福耳朵豎起,愣是沒抬眼。

安寧公主果真是個彪悍的主,能和青城老祖合起來算計太子的,不過就是為了那儲君之位,朝中並後宮合起來數也隻有那麽幾人夠格,陛下到如今對太子失蹤之事密而不宣,便是為了不將此事擴大。

此事一旦大白於天下,太子一派的人自是要借機而起,定會橫生波瀾,若是往常,陛下或許不會姑息,可如今……偏生朝堂經不得一點風浪。

“安寧,不要胡鬧,這件事朕自有分寸。”嘉寧帝淡淡道,揮手讓她出去。

“父皇。”安寧沒有動,突然開口,聲音微有自嘲,“皇兄的命在你眼裏,難道還比不上朝堂一時的動**?”

“安寧!”嘉寧帝頓時臉色鐵青。

安寧兀地抬頭,在嘉寧帝的威壓下毫不退讓,“朝中能做成此事者寥寥無幾,他們要皇兄的命,為的就是東宮太子之位,如今父皇成年之子隻有五皇兄和九弟,五皇兄醉心佛法,從不介入朝堂。父皇,這件事是誰做下的,您當真不知?”

此話落地,趙福倒吸一口涼氣,心底豎起大拇指,終於抬起了頭。

骨肉相殘,皇位相爭本就是天家見不得光的隱秘,帝王之術旨在製衡,如今朝堂左右相分庭抗禮才能皇權穩固,降罪左相,讓東宮勢大,無異於動搖帝位。

陛下即位十六年來,敢如此質問於他的,還隻有麵前這個恐怕活得有些膩味了的安寧公主,一人而已。

嘉寧帝猛地起身,手邊的杯盞被他猛地拂到地上,怒道:“好、好,你拜了淨玄為師,在西北領個幾年軍就無法無天了,混賬東西,給朕跪下。”

安寧神情不變,硬生生跪在碎片上,膝上不一會兒染上斑斑血跡。

安寧不同於一般的皇家公主,她生性傲氣狂放,這麽一跪,就帶了幾分沙場喋血的悍氣來。

她抬頭,看著怒氣滿溢的嘉寧帝,突然開口,“父皇,皇兄他太難了,您別再為難他了。”

“他難什麽!”嘉寧帝向來寵愛安寧,今日被她氣上頭,口不擇言,“朕用盡心力培養他,兢兢業業保住江山,還不是為了他!你還要朕如何?他一個大靖太子,連這點苦都受不得,日後如何執掌天下!”

“父皇,皇後娘娘過世的時候,皇兄他隻有七歲。”

安寧一句話,嘉寧帝神情猛地一僵。

“在帝北城親口頒下賜帝家滿門死罪的聖旨時,皇兄十二歲。”

趙福這次幹脆連呼吸都給停了片刻,不可思議地望著安寧。

“入西北戍守邊疆那年,皇兄十五歲。”

安寧緩緩起身,膝上的鮮血滴落在地,濺出觸目驚心的紋路。

“父皇,您有沒有想過,皇兄今年隻有二十二歲,他甚至沒有為自己活過哪怕一天。如果這次他回不來了,還要這把椅子來幹什麽?兒臣會領兵去化緣山,但不能領君命保證一定能帶回活著的皇兄。”

安寧說完,轉身出了上書閣。

直到安寧的腳步聲完全消失,趙福始終沒有聽到嘉寧帝的嗬斥,上書閣內一片安靜,安靜得有些詭異。

他小心地抬了抬頭,朝禦座上望去,兀地一怔。

嘉寧帝臉上仍是平常的威嚴淩厲,隻是整個人卻仿佛瞬間老了數歲。

半晌,他聽到禦座上蒼老的聲音,極輕極淡。

“他生來便是皇家嫡子,這是他的命。”

這日下午,城門邊,安寧輕兵簡從出城時,看見了候她已久的洛銘西。

“把他們帶回來。”

洛銘西靠在馬車裏,伸出半個頭,輕飄飄吩咐了這麽一句。他自是瞧見了安寧膝上的傷口,神情頓了頓,但最終沒有說旁的話。

以他的眼線,早就知道了安寧和嘉寧帝在上書閣驚天動地的爭吵,雖是因為韓燁重傷不知生死的原因,可是洛銘西知道,安寧想嚴懲左相,也是為了帝梓元。

“嗯,他們兩個福大命大,會活著回來的。”話雖這麽說,爽朗的笑容也壓不住安寧眼底的擔心和自責,“你不和我一起去?”

“我在京城裏等著會更好。”

洛銘西留下這麽一句,縮回了馬車裏,朝他擺擺手。

見馬車走遠,安寧歎了一聲,揮鞭出了皇城。

不管京城裏如何驚濤駭浪,化緣山下的山穀內仍是一片平和,或者說……過於平和了。

韓燁似是要把這二十幾年的悠閑日子都補回來一般,每日以有傷在身為借口光明正大犯懶,除了吃,就是靠在樹下曬太陽,不過幾日就養得圓潤起來,一點不像落難逃生的倒黴蛋,反倒像個十足的紈絝公子。

直到任安樂實在看不過眼把他拖著走了一圈後,他才苦著臉每日陪著她走上半個時辰。

有一次兩人進行每晚例行活動——看星星的時候,任安樂皺著眉問他,“怎麽一到這麽個鬼都見不著的地方,你就成這樣了?剛直堅毅呢?睿智威嚴呢?”

他懶洋洋靠在樹上,是這麽回的,“平日裏你見著的太子,現在湊合著過的是韓燁。”

韓燁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特別亮,裏麵還蘊著溫暖的笑意。

任安樂一時晃神,差點來了一句,我也差不多,平日裏和你君君臣臣忒禮貌的是任安樂,現在恨不得揍你兩拳的是帝梓元。

隻是到最後關頭,她給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知道,有些話,一旦開了口,就再也難收了。

第十日,韓燁的傷口終於拆了布,能入水了,任安樂忍夠了他一身臭氣,哼著小調把他領到穀後一處隱蔽的水源旁,神氣地指了指:“本當家今晚把這泉眼賞賜給你了,好好洗白了再回來。”

說著轉身就走,猛不丁被一雙手拉住。

任安樂回頭,挑眉看向韓燁。

韓燁放開她的挽袖,立在小溪旁,朝水裏指了指,突然開口:“你先洗個臉吧,要不等我洗了水就髒了,這裏是活泉,明日你洗的時候水就幹淨了。”

任安樂怔住,沒動。

韓燁笑得溫潤而善良,“安樂,我又不是要扒了你的衣服,你這麽看著我做什麽?”

話音剛落,任安樂眨了眨眼,差點笑出來。她在強盜窩裏長大,成日裏混在身邊的都是滿嘴跑馬的野蠻漢子,什麽混話沒聽過,倒是韓燁也能說這種話,讓她頗為意外。任安樂想著,朝身旁一人高的石頭上一靠,聲音懶洋洋,對著泉水指了指,模樣說不出的輕佻。

“殿下,臣不嫌棄你,臣就在這看著您洗浴,等您洗得白白淨淨了,臣便用這水來洗臉。殿下是君,能有此殊榮,是臣的福分。”

這句話集客套感恩於一身,說得冠冕堂皇,韓燁被埋汰得連渣子都不剩,他朝任安樂看了一眼,“任卿,果真?”

任安樂老神在在點頭,韓燁挑了挑眉,開始解腰間錦帶。

韓燁的動作“慢條斯理”四字足以形容,他的手修長光潔,骨節分明,這麽一動,便帶了幾分天潢貴胄的優雅來。

任安樂恍若毫不在意,笑吟吟地看著他。

安靜的山洞裏,於是便出現了一幅美男子對泉解衣、英氣豪邁的女子虎視眈眈的詭異畫麵。黃昏至,溫泉的熱氣升騰在洞中,平白染了曖昧氣息,一時間靜得嚇人。

錦帶落在地上,韓燁除去上衣,剛露出**的後背,“喲嗬”一聲清亮的口哨傳來,頓時氣氛全無。韓燁手裏提著衣袍,轉身,和任安樂亮晶晶的眼對視半晌,終於認了輸,“卿……退下吧。”

韓燁光著上半身,努力擺出威嚴的姿態,任安樂彎了彎眼,笑歎:“殿下裝著三千佳人的東宮,看來還真是個擺設。”說完拍拍手轉身出了山洞,留下臉色僵硬的韓燁孤零零立在泉眼旁。

待出了山洞,任安樂輕快的步伐緩了下來,她微微鬆開袖中微微握緊的手,舒了口氣,無意識摸了摸藏在頭發裏的耳朵,一觸,發覺燙得厲害,眼底露出幾分詫異,搖頭晃腦好一會兒,待回過神,匆匆去了竹屋外的溪水旁。

穀裏靜悄悄的,任安樂揭下麵具,露出有些蒼白的臉龐,用水擦淨,看著手中的麵具,眉皺了起來。這麵具是用藥草製成,瞞不了幾日,若苑書還找不到這個山穀,怕是真麵目就藏不住了。

任安樂是個樂天知命的人,想了片刻見尋不到方法,重新帶起麵具晃回了竹屋,她有些疲乏,望了窗外沉下的天色一眼,被子一卷開始睡覺。

待韓燁通體舒暢洗浴完,濕著頭發回竹屋時,便瞧見了她呼呼大睡的模樣。

按理說任安樂在土匪窩長大,又是執掌水軍的統帥,睡覺時應該是警醒的,可這數日在山穀裏,韓燁見得最多的,便是她這忒坦**放鬆的睡姿。

或許是因為功力散盡才會這樣,他心裏有些發堵,放輕手腳走到竹床邊,半蹲下來。

任安樂的眼睛狹長,韓燁想起她平日在京城作威作福的德性,有些樂,杵著下巴瞅著看,看久了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對著這張臉發了半天呆,總算回過了味。這副容貌,配上任安樂囂張到淩厲的眼,有些普通了。

那日在化緣山寺外,連那些混跡江湖大半輩子的掌門都沒瞧出魯文浩臉上的麵具,麵前這人卻不費吹灰之力給看了出來,如若不是一早知情,便隻有一種可能——她必定深諳易容之術。

他從見任安樂第一麵起心底隱約的別扭之感終於得到了解釋。

韓燁手指頭不自覺動了動,有些苦惱,掙紮半天,朝四周望了望,覺得這地兒人鳥絕跡,實在是幹偷偷摸摸之事的好地方,他努力保持著淡定的神情,幾根手指挪著朝任安樂的臉觸過去。

一寸一寸,呼吸不自覺屏住,心跳得比臨陣對敵時還要厲害,隻要動作再快點,他就可以看見心心念念了十來年的人到底長成什麽模樣了。

但……手卻在落到任安樂臉頰的瞬間猛地停住,韓燁蹙起好看的眉。

如果真的揭下來,任安樂便再也不存在,這世上,隻會有一個帝梓元。

十年前帝家宗祠前幼小的女童冰冷的眼突然浮現在眼前,和任安樂爽朗溫暖的眉眼緩緩重合,韓燁以一種近乎殘忍的意誌生生收回了手,盯著熟睡的人半晌,不輕不重歎了口氣,起身走了出去。

片刻後,竹**熟睡的人睜開眼,動了動有些僵硬的手腳,抬頭望向窗外靜立的身影,眼底不見情緒,複又合住。

穀內安靜平和,化緣山底大營內的氣氛卻異常沉重,距離太子失蹤落下懸崖已有二十幾日,嘉寧帝頒下聖旨言太子微服巡遊的日期也漸近,一群人愁眉苦臉,整日裏滿山尋人,大眼瞪小眼,長籲短歎。

這丟在崖底生死不明的可是大靖儲君,若真尋不回來,恐怕滿營將士都得受個株連之罪。

安寧尋了一夜,拖著疲憊的身體回營,正好遇見搜另一座山頭的苑書和歸西,抬手打了個招呼,兩方人馬相對無言入了大帳。

“歸西,你把當日的情景再說一遍。”安寧皺著眉,坐在首位上,神色雖疲憊冷凝,卻別有一番英武大氣。

歸西和苑書坐在下首,他朝苑書看了一眼,緩緩將韓燁和任安樂墜崖之時的情景複述了一遍。當然,不該說的,他一個字都沒多言。

安寧聽完,歎了口氣,“皇兄雖然受了一掌一劍,安樂卻沒有受重傷,她怎麽還沒回來?”

不管韓燁是生是死,任安樂也早該平安回來了。恐怕在場所有人心底都是這麽個想法,隻是沒人敢在安寧麵前提出來,如今連她都如此說,怕是真的對太子不抱希望了。想想也是,受了這麽重的傷,崖底又沒有大夫,如何還能活?將近一月過去,連對任安樂抱有信心的諸人也沮喪起來。畢竟崖底凶險萬分,瘴氣密布,出了任何意外都有可能。

“公主,明日你休息,我和歸西再找找,或許會有消息。”苑書心裏也不好受,見安寧日夜不休地尋人,建議道。

“不用了,我和你們一起。”安寧揉著眉,朝苑書和歸西擺手,“你們也累了,先回帳休息吧。”

待兩人起身,安寧淡淡道,“若是三日後再尋不到,我會稟告父皇,為皇兄和安樂……送喪報入京。”

兩人腳步一頓,沒有反對,隻是低著頭走了出去。

大帳裏沒了聲息,安寧也卸下剛強的麵容,頹然朝木椅上一靠,捂住了有些發澀的眼。

如果帝梓元就這樣悄無聲息的因為她死在這裏,那她的罪,還能找誰去贖?

如果皇兄至死都不知道任安樂就是帝梓元,那他這一生,也太冤枉了。

安寧從未如此時一般真切地感受到,背負帝家冤屈長大的,從來不隻她一個。懸崖下生死不知的皇兄和任安樂,是這世間最有資格活下去的人。

帳外,苑書垂著頭,神情很是沮喪。歸西跟在她身後,小心瞅了她幾眼,輕咳一聲,見她轉頭,才道:“你別急,你家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會出事。”

“太子殿下呢?”

歸西回得極順口,“殿下也是吉人自有天相,會活著的。”

苑書沒好氣翻了個白眼,抬手揮開他,“去去,這麽一句話,我都聽了一個月了,你就不能說點新鮮的!”

苑書說著氣衝衝進了營帳,歸西罕見的有些無措,他摸了摸劍,轉身朝山頂而去。

算了,還是繼續找吧,這大營裏一個兩個都是爆竹做的女人,如果那兩人真回不來了,恐怕這兩丫頭說不準哪天就給燃了,殃及一山池魚。

韓燁和任安樂又在穀裏疲懶了兩日,任安樂實在渾身都不得勁,便拖著韓燁去散步。如今韓燁的身體好了,他們散步的旅程便擴展到整個山穀,慢慢走也能打發大半個時辰。

一路走來,芳草萋萋,楓葉正紅,意境不錯。

見任安樂腳步有些散漫,韓燁道:“回去後我送些人參和靈芝去你府上,好好吃。”

任安樂懶洋洋點頭,擺手,“知道了,你每日都要說上幾遍。”她說著打了個哈欠,隨意道:“咱們被困在這一個月,也不知道外頭是啥模樣了?”

“天下太平。”韓燁神色不急不緩,“父皇把我們遇險的消息瞞一個月也不是難事。至於青城派……若是青城老祖不在人世了,青城派不足為慮。”

任安樂抬抬眉,“哦?”這還是他們入穀以來頭一次說起外麵的事。

“歸西失蹤半年,怕是造化不淺。”韓燁突然來了一句,卻沒有接著說下去。

任安樂也恰到好處避過這個話題,打趣道:“你這麽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回去,也不怕京城裏的新嫁娘擔心。”

韓燁笑笑,聲音有些遠,“回去後就成婚了,先不讓她瞧見了便是。”

這句話一出,陡然沉默下來,兩人間氣氛有些尷尬,半晌才聽到任安樂的笑聲,“也是,回去了便是婚禮,殿下可要……”

話音還未落,隻聽得突兀一聲“哎呀”,便沒了下文。韓燁急急回頭,看見任安樂半蹲在地上,臉扭成了一團,忙回轉身問:“怎麽了?”

任安樂抬眼,幹巴巴道:“沒事,你先走,這兒風景不錯,我先回味回味再跟上。”

“你剛才想說什麽?”韓燁未理她,沉默地站著,問。

“我說新嫁娘是個大美人,殿下婚期在即,可要積蓄精力,龍精虎猛才成。”任安樂沒心沒肺開口,眼裏明晃晃的,像是半點也沒把韓燁放在心裏。

隻是任安樂不知道,她眼底有絲霧氣,看上去竟罕見的有些可憐。

韓燁想,沒了內勁,腳踝‘喀嚓’扭到的聲音並不小,想必是疼到骨頭裏去了。

韓燁看她半晌,終是歎了口氣,半跪下來,拂開她的手,握住她的腳踝運氣揉捏,整個過程一氣嗬成。沒了武功的任安樂成了隻沒牙的老虎,硬是沒阻止成。

腳踝上的力度不輕不重,正好,溫熱的內勁順著肌膚滲入,暖洋洋的感覺。

青年低著頭,任安樂安靜地打量他的眉眼,沒有出聲。

唇有些薄,估計是個無情的,劍眉斜飛,皮相倒還英挺,前兩日看過上身,身材也是罕見的好……任安樂神遊天外,突然發現自己著實想得有些遠了,尷尬地咳嗽了一聲。

韓燁也收了手,問她:“可好些了?”

任安樂動了動腳踝,舒服了不少,見傷勢未愈的韓燁額間沁出薄薄的汗,有些心虛,忙點頭,“好了好了。”她歎了口氣,“看來今日是逛不了了,真可惜。”

這時,韓燁背過身,半蹲在她麵前,“安樂,上來。”

任安樂神情錯愕,一時倒真的手腳無措了,還來不及擺手,韓燁已經從前麵伸出一隻手,準確地抓住她的手腕,輕輕往上一提,任安樂便落在了他背上。

世界有瞬間的安靜,任安樂的手正好搭在韓燁胸前,她觸到隱約的心跳,不急不緩,很是安然。

兩人都沒有說話,韓燁背著她沿著小溪慢慢走。

半晌後,韓燁低低的聲音傳來。

“安樂,你的內力要養多久?”

“半年吧,我留了一點元力在體內,不至於散功,回京後休養半年估計可以恢複一半。”

“隻有一半?”

“嗯。”

“回去後別告訴別人你沒了武功,誰都別說。”

“嗯,知道,你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懶洋洋的聲音不耐煩地響起。

韓燁聽見,輕笑,終於開口。

“安樂,我們再住幾日吧。”

任安樂抬了抬擱在韓燁肩上的下巴,挑著眼朝青年的側臉望了望,眼底有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柔軟。

“好。”回答得遲,卻不含糊。

韓燁的臉上突然有了神采,麵上是滿滿的喜悅。任安樂正好看見,心底竟微微有些酸楚。她打了個哈欠,把頭重重朝他肩上一靠。

“困了?”

“嗯。”含糊的聲音傳來。

“那就睡吧,等到家了我再叫你。”

身後沒了聲息,韓燁卻覺得背著的人整個都壓了下來,想必已然熟睡。他勾了勾嘴角,一步步走著。

安寧、苑書和歸西一身泥汙從洞口躍下,沿著小溪走了半晌、尋到山穀裏時,正好瞧見了這麽一副光景。

三人停得突兀,所有的擔憂憤慨驚喜在這一瞬間,都被生生吞回了肚子裏。

月色下,太子唇角帶笑,神情寵溺地背著身上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在小溪旁。他眼底有著從未見過的平和安然,滿足恬淡,生生隔出了另一個世界。

很多年以後,歸西都記得這個夜晚。

他曾經效忠了七年的太子、威嚴冷漠的大靖儲君。

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背著他心愛的女子,走了整整一晚。

晨曦微露的那一瞬,韓燁立在溪邊,偏過頭,背上的人睡得安詳而愜意,他抬眼朝破曉前最後的夜空看去。

其實世界是黑暗的也沒什麽不好,至少白天不會來臨。

他嘴唇動了動,聲音極輕極緩。

“梓元,時間到了,我們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