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說謊的妖精隻在夜裏哭

01

早上六點半,我準時睜開眼睛。

這些天我都是這個點醒來,生物鍾比鍾表還要精確。

刷牙洗臉,然後下樓去吃早餐。一大早媽媽還沒有起來,我換好鞋推開家門。

夏日清晨,陽光還沒有那麽刺眼,一層淺淡的霧氣籠罩著城市的上空。隨著時間的推移,那霧氣最終消散在陽光下。

小區大門外,有一家早餐店,那家的豆漿、油條很好吃。

“早啊,拾雨。”開店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大叔,他很溫和,看到我一臉笑容,“今天要吃點什麽?還是一碗豆漿和兩根油條嗎?”

“嗯,還是一碗豆漿和兩根油條。”

這裏的早餐,我從小吃到大。在我很小的時候,爸爸就去世了,那之後我和媽媽相依為命。媽媽工作忙沒有時間給我準備早餐的時候,我基本都是在這家店解決的早餐問題。

“好的,你先坐一下,馬上就給你端來。”大叔應了一聲,轉身去忙了。

我在幹淨的凳子上坐下,心情說不出的好。

我想將自己的好心情和人分享,我想讓全世界都知道我的心情很好。我拿出手機打開了QQ,給每個人都發去了一份問候。然而時間還早,現在上QQ的人不多,所以我發出問候之後,沒有人回應我。我一點都不介意,這完全不能影響到我的好心情。我接著打開所有的QQ群,和他們一一分享我此時此刻的心情,並且曬出了這家店的招牌名並分享了位置。

“拾雨,你的豆漿、油條。”大叔將早餐端過來放在了我的麵前。

“謝謝陳叔叔!”我衝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他怔了一下。

“拾雨的心情好像很好啊!”他笑著說,“真好啊,雨過天晴了。”

“是啊,陳叔叔生意好,心情也很好啊!”我忽然變得很健談,一邊吃著豆漿、油條,一邊跟陳叔叔聊個不停。

吃完了早餐,我看時間還早,大街上的行人還不多,便沿著人行道一直往前走。

我的心情很輕鬆,渾身輕飄飄的,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一樣,我的大腦也異常活躍。QQ群裏有幾個早起的人偶爾搭一下我的話,不管認識不認識,我都會跟他們一一聊上幾句。

不僅如此,我甚至覺得,假如現在讓我坐下來背一整本《楚辭》,我都能很快背完。

我一邊聊著手機QQ,一邊漫無目的地往前走。遇到的所有岔路口,我都一律選擇朝左拐。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抬起頭的時候,發現自己站在城市的正中央。那裏巨大的噴泉在噴灑著水花,白花花的水珠衝上半空,又往下墜落。

我的四肢忽然產生一陣**,有一種慌亂自心底湧了上來,我大夢初醒般,從亢奮的情緒中清醒過來。

水,很多的水,它們在吞噬我的四肢百骸,一種巨大的恐懼伴隨著那水聲朝我奔湧而來。我要逃跑,我必須逃跑,我要趕緊離開這裏才行……

我的心髒在劇烈地收縮,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慌、這麽害怕。我想找個地方躲起來,那個地方沒有水,沒有洶湧的人潮,沒有各種各樣的眼神。

“宮旭,宮旭,你在哪裏?快走,快離開這裏,這裏有很多的水,好可怕……”我無意識地呢喃著,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快跑,快跑……不快點的話,會死掉的。”

眼前的世界像是曝光過度的照片,光與影的對比那麽強烈,空氣都在扭曲,一切都顯得那麽有敵意。

我踉踉蹌蹌地往前跑,我似乎撞到了人,所有人都用古怪的眼神看著我。他們在偷窺我,他們都想傷害我!

“宮旭,你在哪裏啊?”眼淚不受控製地往下落,我從光怪陸離的光芒中,看到了自己僵硬得如同木刻娃娃一般的表情。

我無法控製自己的表情,我不想哭,可眼淚就是自己往外跑,我阻止不了!

宮旭,溫柔得像三月暖陽一樣的宮旭,你在哪裏啊?

不要到水裏去,不要去,會死掉的……

心中又急又慌,我伸手想要抓住一個路人,可是他們都躲著我。我的心情越來越煩躁,心裏有一團火在燒。如果我此時能看清自己的樣子,我一定會被現在的我嚇到的。

現在的我,雙目通紅,表情僵硬猙獰。

我的大腦忽然一陣空白,什麽聲音也聽不見了。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我聽到有人在說話。我眼前一陣恍惚,當我的視線終於再次有了焦距時,我看到我緊緊地抓著一個女生的手臂。

她滿臉驚恐,嚇得快要哭出來了。

“我不認識什麽宮旭,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裏!”她反複說著這句話。

我觸電般鬆開了手,她近乎落荒而逃。

我周圍很大一個圈裏都沒有人,所有人都繞著我走。

我剛剛做了什麽?

在我恍惚的時間裏,我是怎麽抓住那個女生的,我又問了她什麽啊?

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所有人看著我的目光,都是直直的,帶著窺探的意味。我接著又往後退了一步,然後猛然轉身往外跑!

剛剛無意識間,我竟然跑進了一家大商場。我剛剛引起的混亂,引來了商場的保安,他們朝我走來。

我不能被抓住,我必須跑!

這是大腦唯一能夠想到的事。

我跑了很久。路上行人匆匆來往,所有人的臉上都掛著虛幻的表情。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裏,要跑去哪裏,我隻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來。

然而就在這時,有人用力拽住了我的手臂,攔住了我的去路。

我一頭紮進了那人的懷裏,一股薄荷的清新氣息飄入鼻腔,湧入我明明已經疲憊不堪卻異常興奮的大腦。

我仰起了頭,映入眼簾的,是個皮膚白皙的英俊男生。

“宮旭!”抬起頭的瞬間,我的嘴裏溢出了這兩個字。

然而這個男生不是宮旭。

他的眼眸是琥珀色的,臉上的表情有些凝重。

“你是誰?為什麽要攔著我?”我試著掙紮了一下,卻掙不開他的手。

那個男生聽到我的問題,渾身僵硬了一下,連眼波都顫了顫。他似乎有些難以置信:“你不認識我了嗎?”

“我當然不認識你啊!”我覺得這個人簡直莫名其妙,隨便一個路人甲我都要認識嗎?

“夏拾雨。”他卻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愣了一下,有些不解,為什麽這個人會認識我?

“我是木司南。”男生輕聲說。

木司南?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這個名字有點耳熟,我似乎在什麽地方聽過。可我確定,我不認識眼前這個人。

02

木司南萬萬沒想到,夏拾雨竟然會問他“你是誰”這樣的問題。因為在半個月前,他們才在夏拾雨原來的學校見過麵,甚至還爭吵過。

然而才過了半個月的時間,夏拾雨就完全不記得木司南是誰了,她的眼神沒有說謊,她看向他的目光是完全陌生的,她是真的不記得他了。

“我是木司南。”木司南又重複了一遍,不知道為什麽,她全然不記得他,這讓他有些在意,“我們前些天見過的。”

“對不起。”夏拾雨的表情頓時有些無措,“我不記得了……”

“沒關係,你不用在意的。”木司南忙將話題扯開,“你怎麽會在這裏?你剛剛遇到了什麽人嗎?”

夏拾雨站在原地,稍稍歪著頭看著木司南,那表情異常乖巧。

陽光懶懶地落下,在她身上留下柔軟的吻痕。這一瞬間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木司南仿佛看見了兩年前,站在圖書館的書架前,那個穿著白襯衫、格子裙的少女。

她們站在不一樣的時空,卻詭異地重疊在了一起。

“剛剛……”夏拾雨的目光有一刹那的凝滯,“我看到了噴泉。”

木司南心中咯噔一下,不需要夏拾雨多說什麽,他已經知道她剛剛經曆過什麽了。

那天,從醫院回家之後,木司南簡單地查看了一下這個病症到底是什麽,不過他很快就關掉了網頁,強迫自己不要去管夏拾雨的事。

然而沒過幾天,他就發現了一件很詭異的事情。

那是十天前的晚上,他正在玩遊戲,忽然有個初中同學在QQ上找他,說是看到網上有人用宮旭的身份發帖子,加各種群,發表一些很奇怪的言論。

當時木司南以為是誰在惡作劇,正想把那搞惡作劇的人揪出來好好教訓一下,讓那個人不要拿死者開玩笑。然而讓他措手不及、出乎意料的是,那個用宮旭的身份發帖子的人,竟然是夏拾雨。

任何人都有可能拿宮旭的死來開玩笑,但是夏拾雨絕對不可能。一個因為宮旭的死而自責到心理出現障礙的女孩,她怎麽可能做出那麽殘忍的事?

木司南就將那些帖子全都翻了一遍,越看心裏越涼。那些帖子毫無邏輯,甚至通篇不知所雲。但她幾乎是一有時間就在發帖。他也加入了那些群,好多群的人受不了她的神經質,將她踢除並且拉黑了。但就算是這樣,也無法阻止她,她會加更多的群,用宮旭的身份在裏麵說話。

她的語氣是那麽亢奮,她還會唱宮旭喜歡的歌,她將歌錄下來傳到網上。短短十天的時間,她像個瘋子一樣扮演著宮旭。

木司南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裏,當然也不是什麽巧合。一個小時前,夏拾雨又在群裏說話了,當然還是用宮旭的身份,她說她在吃豆漿、油條,並且曬了店裏的招牌和分享了位置。她還寫了一首優美的小詩,讚歎這夏日美麗的清晨。

木司南幾乎沒有停頓地抓起手機就跑了出來。說不清是為什麽,像是冥冥之中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在牽著他朝這邊走。他找了很久,終於找到了失魂落魄、仿佛被全世界拋棄的夏拾雨。

眼前的夏拾雨,額頭上的繃帶已經拆掉了,細嫩的疤痕訴說著她曾磕破過頭。

“你害怕嗎?”木司南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夏拾雨,你是不是害怕了?”

夏拾雨的後背僵硬了一下,她的心在顫抖,像是自己內心最深處的地方被人看穿了一樣。她本能地搖了搖頭,飛快地否認:“我沒有害怕,我怎麽會害怕啊?不過是個噴泉而已。”

“手機……”木司南朝她攤開一隻手,“可以借我用一下嗎?我的手機沒有電了,我需要打一個很重要的電話。”

“可以啊。”夏拾雨並不是小氣的人,雖然她此時的狀況不太好,但借出手機還是能做到的。她將一直緊緊捏在手裏的手機放到了木司南的手上。

“謝謝。”木司南接過手機,點亮屏幕,上麵還是聊天界麵,夏拾雨的QQ號果然就是冒充宮旭的那一個。他心中發出一聲無聲的歎息,她將自己的人生活成了另一個人啊。

他將聊天界麵隱藏到了後台,然後按下撥號鍵,撥通了一個號碼。

他打了一會兒,沒有人接,於是有些遺憾地將手機還給了夏拾雨:“謝謝,看樣子我的朋友沒帶手機。”

“不用謝。”夏拾雨接過了手機。此時她的臉色已經好多了,似乎已經從剛剛失控的情緒中走出來。

木司南站在原地,目送著夏拾雨走開。過了一會兒,他悄悄跟了上去。這樣的夏拾雨讓他覺得很不放心。他就這麽一路跟著她走到她家所在的小區,看著她上了樓才放心地離開。

木司南沒有回家,他去了醫院。他去醫院是為了找一個人,這個人當然就是張醫生。

夏拾雨的行為真的很奇怪,怪到讓人擔心。

張醫生的辦公室裏正好沒有其他病人。木司南敲了敲門,張醫生抬起頭見到木司南,稍稍有些意外。不過這意外也隻是一瞬間的,他很快又恢複了淡定。就像是木司南來找他,是他意料之外,但也是意料之內的事一樣。

“你是為了拾雨的事來的吧?”張醫生先開了口。

木司南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我覺得你應該會來,進來坐吧。”張醫生也不在意,甚至都沒有再抬頭看他。

木司南走進去,在張醫生對麵坐了下來。

“雙向情感障礙,這種病到底是怎麽回事?”木司南開口問道。

“臨床表現為在病程中兼有躁狂症和抑鬱症發作,也就是說,既有抑鬱症又有躁狂症,這兩者或者前後發作,或者混合發作。之前她主要表現為思維、記憶或夢中反複、不自主地湧現與創傷有關的情境或內容,出現嚴重的觸景生情反應,所以我診斷為創傷性應激障礙裏的創傷性再體驗症。”張醫生說著,眼中閃過一絲歉疚,“但是根據她最近的表現,加上儀器檢測結果,基本可以確診為雙向情感障礙了。”

“那……她發病的時候,會有幻想症嗎?”木司南問道,“把自己幻想成另一個人,這種情況……會有嗎?”

張醫生整理病曆的手頓住了,他終於抬起了頭,眉心皺了起來,確認般問道:“幻想?”

木司南點了點頭:“是,她把自己幻想成宮旭了,就是死的那個。”

說完,木司南將手機拿出來,打開論壇,將夏拾雨在網上發的那些帖子給張醫生看:“你看,她幻想的時候,似乎整個人都很亢奮,情緒很高,以至於總是喋喋不休,但說話前言不搭後語,這很奇怪。”

03

張醫生將那些帖子前前後後都翻了一遍,然後他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

木司南的心情隨著張醫生表情的變化,也越來越沉重。他忽然有些後悔將這些拿給張醫生看了,因為他害怕張醫生又要得出什麽叫人坐立難安的結論。

“她的病情比我預料的要嚴重一些。”張醫生將手機還給了木司南,“這種病,的確有可能會引起精神分裂。”

“精神分裂?”木司南錯愕地看著張醫生,“你是說,她把自己分裂成了宮旭?”

“不是這樣的。”張醫生卻搖了搖頭,“她這種可能隻是一個前兆,有這樣的可能性,並不是說她現在已經精神分裂了。”

木司南這才緩緩鬆了一口氣,不過他很快想起了另一個問題:“她今天見到我,為什麽會完全不認識我?我和她見過一麵,我說了一句過分的話刺激到了她。就算隻是一麵之緣,她對我印象不深,但隻是半個月而已,不至於全然不記得了吧?”

“那是因為她選擇性地遺忘了那段記憶。”張醫生說,“躁鬱症患者,會出現短暫的過繼性症狀,她會遺忘一些事,尤其是那些刺激到她,讓她暴躁、難過、痛苦的事。”

“也就是說……”木司南沒有繼續說下去。他不是笨蛋,張醫生的話說得很明白。

那天是他的話刺激到了夏拾雨,所以她才會暴怒,才會忽然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

“她能好起來的吧?”木司南抬起頭看著張醫生,他的眼神和語氣都非常認真,“總有一天,她可以變回曾經的夏拾雨吧?”

張醫生沒有說話,木司南的心越來越沉。

“會好起來的吧,這種病?”木司南不願意相信夏拾雨永遠也好不起來,或者說,他不想看到她一直這個樣子。

逝者已逝,活著的人應該要更好地活著。而且宮旭那樣喜歡她,他不會願意看到她這樣的。如果他知道因為他的死,使得夏拾雨永遠都好不起來,他一定也無法好好地離開吧?

“要對她有信心。”張醫生看著木司南眼中的悲傷和焦慮,終於緩緩開口,“隻要病人保持好心情,配合治療,病人身邊的人能夠拿出十二分的關心對待她,就一定能改善的。”

木司南沉默了。張醫生並沒有直接說能治愈,而隻是說能改善,而且條件還是要病人保持好心情,身邊的人給她十二分的關心。

“我能做點什麽嗎?”他總覺得,不想這麽看著夏拾雨一個人走在那條黑暗的人生路上。他想將她拉出來,拉到陽光下,告訴她不要這麽難過,告訴她宮旭是喜歡她的,告訴她未來還很遠,過去的已經過去,她應該注視的地方,是五彩繽紛的未來。

“我沒有記錯的話,你說過你是宮旭的朋友吧?”張醫生微微笑了一下,“為什麽想要幫她?你不是應該和所有與宮旭有關的人一樣,討厭她、憎恨她嗎?”

“因為我不覺得她有這麽大的罪。”木司南看著張醫生,認真地說道,“這一年來,她過得這麽痛苦,已經足夠了吧?”

“你真的這麽認為?”張醫生淡淡地問,“如果你真的這麽想,那麽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嗎?”

“什麽?”木司南問。

“保護她。”張醫生很鄭重地說道,“在宮家人傷害她的時候,如果你就在她身邊,請你保護她。你能做到嗎?”

木司南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張醫生的意思。

夏拾雨會變成這樣,與宮家人的態度有很大的關係。他們恨她,用盡全力地在恨她。有多少人能從容麵對這樣的仇恨?

況且夏拾雨本身就為宮旭的死而深深地痛苦和自責。

“你不必急著給我答案,或者你不答應也沒有關係,你有理由、有立場拒絕我的請求。”張醫生看著沉默的木司南,緩緩地說道,“畢竟宮旭對你來說,是相識多年的好朋友、好兄弟,如果你答應站在拾雨身邊保護她,那就意味著你要和宮家人為敵。”

木司南的後背猛地一僵。他不是不明白這些,他隻是不願意去想。

因為他從小和宮旭一起長大,宮旭的家人幾乎就是他的家人。他能做到嗎?站在他們認定的害死宮旭的凶手身邊,和宮旭的家人為敵?他似乎做不到這一點。

“對不起。”他的眼神有些慌亂無措,“對不起,除了這一點,有什麽是我能做的嗎?”

他到底是做不到的。他不能因為自己的不忍心,去傷害宮旭重要的家人。他們已經失去宮旭了啊。他不能和他們同仇敵愾地敵視夏拾雨,但至少不要往他們心口捅刀子,不是嗎?

“那就對她友好一點兒。”張醫生並不覺得木司南的選擇不對,他可以理解,“不傷害她,這就是你唯一能替她做的事情。”

木司南的目光輕輕顫抖了一下,他輕輕點了點頭。

從張醫生的辦公室出來後,木司南的心情很複雜。其實剛剛有那麽一瞬間,他想要對張醫生說“好”,但他忍住了。他怎麽會有那樣的想法呢?

他閉上眼睛,腦海深處那個站在書架前的姑娘,卻漸漸地變得清晰起來。

她那時沒有回頭看過他,始終是側著頭。可是很奇怪,他卻一直記住了那個場景。

安靜的午後,人滿為患的圖書館裏,穿著格子裙的少女,安靜地站著,仿佛身邊的一切都被打上了虛化的效果,唯有她清晰無比,她耳邊垂下的每一根發絲都清晰可辨。

他想他應該要靜一靜,這些天他花了太多的時間在夏拾雨身上了,他太過關注她,他應該做點別的事情來分散一下注意力。

04

日曆上畫的圈越來越多。8月30日,被人用紅色的簽字筆特地圈了出來,上麵寫著“開學的日子”。

距離那個日子,隻剩下兩天。

夏拾雨要去的W大就在本市,那是一所211重點院校。

其實夏媽媽不想讓她去學校的,因為夏拾雨的狀態很不穩定,她這樣根本沒有辦法去學校。然而這幾天夏拾雨開始不吃藥,每到吃藥的點,她都會異常焦躁,她堅稱自己沒有病,堅稱自己是正常的、健康的。

她似乎忘記了很多事,包括那天上午在商場裏引起的混亂,她把那些不愉快的事,全都忘記了。

很多時候夏媽媽都在想,她如果可以忘記宮旭的事,那該有多好。可是她始終不曾忘記。宮旭就像一根刺,深深紮在夏拾雨的心上。那根刺不能碰,一碰就讓人火辣辣地疼。

久而久之,沒有人再去觸碰那根刺,於是那刺就和血肉長在一起,愈發不能被觸碰。

“拾雨,下來吃午飯。”

夏媽媽站在樓下喊了一聲。

“來了!”聲音裏仿佛有著用不完的活力,夏拾雨從電腦前站了起來。電腦上顯示的是文檔界麵,上麵密密麻麻寫了好多字。若是仔細看便會發現,那是一篇小說——夏拾雨寫的小說。

前兩天她忽然對寫小說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於是就把大量揮霍不掉的精力都用在寫小說上。

她的精神總是很亢奮,有時候整夜都不太睡得著,可是她明明又覺得很困,眼皮子睜著都覺得疲憊。她不知道要把醒著的時間用來做什麽好,於是她睡不著的時候,就坐在電腦前寫故事。

她打算寫一個長長的故事,故事裏宮旭還活著。故事裏她和宮旭即將一起踏入W大的校門,在那裏,她交了很多朋友,每一天都過得非常愉快。

她每天寫完都會發到文學網站上去。

她的故事溫馨搞笑,看了叫人心裏暖暖的,時不時捧腹大笑。也因此,她的小說很快就火了起來。很多人都很好奇,筆名叫雨霏的作者,到底是何方神聖。

他們猜測她現實生活裏一定是一個風趣的人,一定每天都充滿歡樂,有很多朋友,過得非常開心。

她從來不回複讀者留言,文學網站的人聯係她簽約,她也不理會。她隻是想寫,隻是想把她過剩的精力、繾綣的願望,全都化成文字,放在某個地方而已。

夏拾雨下了樓。夏媽媽是做服裝設計的,從一年前,夏拾雨生病之後,她就一直在家裏工作,因為她必須照顧夏拾雨,她不能讓她一個人。

“做了你最愛吃的冬瓜排骨湯。”夏媽媽將筷子遞給洗了手走過來的夏拾雨,“快吃吧,下午我帶你去逛街,快開學了,得買幾件新衣服。”

“好啊。”夏拾雨笑得異常燦爛,就像是遇到了很開心的事情一樣。

夏媽媽看著她的笑臉,卻無法開心起來。因為她知道夏拾雨並不如看上去的這般開心,她隻是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也控製不了自己的表情。她會忽然大哭,忽然大笑,會忽然很亢奮,也會一下子變得異常疲憊。

張醫生告訴過夏媽媽,拾雨的病是無法完全根治的,就算暫時好起來,也一定要注意病人的情緒,不能太激動,不能被刺激,否則很容易複發。

夏媽媽做好了照顧夏拾雨一輩子的準備,她隻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這樣就能一直陪在夏拾雨身邊了。

拾雨一直都是個懂事的孩子,從未曾讓她操過什麽心,如果她好起來,一定不會忍心讓自己再次發病的,夏媽媽是這樣的深信不疑。

吃完了午飯,夏拾雨幫著媽媽收拾了碗筷。一切收拾妥當,夏媽媽便開著車帶著夏拾雨出了門。天氣依然很炎熱,陽光熱辣辣地炙烤著大地,夏拾雨的情緒很高亢。

她一直望著窗外,窗外是大朵大朵的白雲。風吹動樹葉,樹葉便輕輕地晃動起來。

車開到了最大的商場,夏媽媽將車停在了停車場。然而才推開車門,夏媽媽又將車門關上了。她將夏拾雨拽回車裏,夏拾雨不解地看著她,問道:“怎麽了?”

“我忽然想起來,隔壁商場在打折,我們去那邊吧。”夏媽媽說著,直接將車子開走了。

她一直強自鎮定,不想讓夏拾雨看出端倪。其實剛剛她推開車門的時候,看到宮媽媽帶著宮雅下了車。

她不能讓夏拾雨和她們見麵,夏拾雨現在根本受不住刺激。

對於宮家人,夏媽媽的心情也很複雜。她知道宮旭的死,夏拾雨肯定有一定的責任,但是將全部過錯都推給夏拾雨,這種做法未免太過分了。

她一麵懷著歉疚,一麵覺得憤怒。這種微妙的情緒,讓她很不想見到宮家的人。

車開出停車場之後,夏媽媽一直在路上兜圈子。

“怎麽了?”夏拾雨覺得媽媽有點不對勁。

“哦,沒怎麽。”夏媽媽很快回過神來,“就是在想後天要交的設計圖紙要怎麽弄。”

“媽媽要是忙的話,我們就回去吧。”夏拾雨很貼心地說,“等媽媽忙完了再來。”

“沒關係的,我已經有了思路,很快就能畫好的。”夏媽媽對著夏拾雨笑了一下,最後決定將車開到遠一點的商場。

停車後,夏媽媽先下車,如同一隻驚弓之鳥似的,先確認周圍沒有什麽危險人物。

夏拾雨從車裏下來,和媽媽一起上了電梯。商場裏冷氣開得很足,在裏麵完全感覺不到外麵的酷熱。

在商場裏悠閑地待了一下午,夏拾雨的狀態似乎好多了,臉上那種僵硬的燦爛笑容漸漸消失了,她異常亢奮的大腦,也開始趨於平靜。

夏媽媽看著安靜地走在身邊夏拾雨,心中泛起一絲心酸的喜悅。

如果能一直保持這樣就好了,如果曾經乖巧懂事的夏拾雨就在眼前,那該有多好啊!

她偷偷地扭頭,假裝撩頭發,擦掉了眼角的淚花。

回去的時候,夏拾雨累得睡著了,她的睡顏安靜又美麗。夏媽媽平穩地停了車,不忍心叫醒她。

她知道的,夏拾雨亢奮的時候,整夜整夜都睡不著覺,下午她終於覺得疲憊了,現在能夠睡得這麽沉,真的很不容易。

她坐在車裏陪著她。

天空已經黑了,漫天星辰閃耀,夏媽媽仰著頭看著夜空,看著看著,眼淚就落了下來。

夏爸爸是在夏拾雨五歲那年去世的,那之後,她和夏拾雨相依為命。十多年了,她過得還算開心,夏拾雨乖巧懂事,她都不需要費心。她覺得人生已經很完美了,哪怕夏爸爸很早就離開了,但她不覺得自己和夏拾雨兩個人生活有什麽不好。

星辰閃耀,雲淡風輕,身邊的少女,呼吸綿長,輾轉夢鄉。

夏媽媽伸手輕輕觸碰夏拾雨的臉,她的臉微微有點涼,一根發絲黏在她的唇邊,夏媽媽小心地替她拂開。

“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

夏媽媽紅著眼眶,輕輕拍著她的手臂,就像是哄一個嬰兒一樣,哄著可憐的女兒沉入夢鄉。

別害怕,媽媽就在這裏,沒有人能傷害你。那些傷心的、難過的、痛苦的、讓你生病的,通通都會消失的,媽媽保護你。

再多睡一會兒吧,睡一會兒,醒來就是撥雲見日,朗朗晴空。

05

8月30日,日曆上的日期,終於到了這一天。

我起了個大早,心情非常好。

今天是開學的日子,從今天開始,我就正式成為一名大學生了。

媽媽已經為我準備好了早餐,是我最愛的皮蛋瘦肉粥。媽媽做的皮蛋瘦肉粥,始終如一的美味,從來不曾變過。

吃過了早餐,我換好鞋子,拎起書包和媽媽說了聲“晚上見”,就走出了家門。

W大離我家並不是很遠,坐地鐵隻有五站路。

還是小時候媽媽帶我來過W大,當時我覺得這所百年老校很莊嚴,望著那恢宏的校名,心中就生出了敬畏。

我從未想到,有一天,我夏拾雨會站在這個校園裏——以W大學生的身份。

站在大門口,我深吸一口氣。心肺之間漲滿空氣,無法再吸進去一丁點空氣時,我才將空氣慢慢呼出去。

心情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濃密的樹蔭擋住了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我抬起手,從指縫裏看著濃密的枝丫間透出來的破碎藍天。

“夏拾雨?”

一個略帶驚訝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耳中。

我下意識地望過去,就見我右手邊,離我四米開外的地方,站著一個男生。

他穿著一件黑色T恤衫,白皙的皮膚在陽光下有一種剔透的美感。他有一頭柔軟的、略帶自然卷的黑發,琥珀色的雙眸裏帶著錯愕、驚訝和難以置信,仿佛他在這裏遇見我,是多麽不可思議的一件事似的。

“你是誰?”我茫然地看著他。我不記得我認識這個人,可是他為什麽看上去好像認識我?

男生怔住了,他停在原地沒有動。不過是幾秒鍾,卻漫長得像過了幾個世紀一樣。

他衝我微微笑了一下:“你可能不認識我,我以前和你是一個學校的。”

“一個學校的?”我微微皺了一下眉,繼續回想,卻仍然想不起來什麽時候有他這樣一個同學。

“是啊,不過我們不是一個班的。你的成績很好,所以我就關注了一下。”他抬腳朝我走來,“覺得應該是你,所以喊住了你。”

“原來是這樣。”曾經是一個學校的,如今是一個大學的,這麽一說,我的確覺得他有點親切。

“我是木司南。”他朝我遞過一隻手來,“見到你挺高興的。”

“嗯,我也是,見到你很高興。”我笑著將手伸過去和他握了握,“我在經貿係,你呢?”

他眸光一亮,笑道:“你該不會是學的工商管理吧?”

“是啊。”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你怎麽知道?”

“我猜的。”他說,“我是你隔壁對外貿易班的。”

“真巧啊。”在這裏遇到一個以前的校友,竟然還在同一個科係,這真的是太巧了。

“是啊,巧得我都嚇了一跳。”他調侃道,“走吧,應該都是九點鍾經貿係大教室集合吧。”

“的確是讓去經貿係集合。”我點了點頭,昨天收到的短信通知,今天九點在經貿係集合。

我和木司南一起走到經貿係大教室的時候,教室裏已經有了不少人,像我和木司南這種本市的學生並不多,W大的錄取分數線還是挺高的。

走進階梯大教室的時候,我感覺得到周圍似乎有一秒鍾的安靜,就像是誰不小心切斷了時間一樣,然後又很快地連貫起來。

“那邊有空位。”木司南側身走在我前麵。

很多人在看著我和木司南,我覺得這些人應該主要是看木司南,因為他可是個大帥哥。

心髒驀地痛了一下,就像是被一根細小的針刺了一下。

如果宮旭還活著的話,他今天應該也會來這裏吧?那麽優秀的宮旭,一定也會像木司南一樣,吸引所有人的視線。

“這邊。”

手臂忽然被人拉了一下,我剛剛沉入回憶之中,就被人一把拽了出來。拽我出來的人當然是木司南,他找到了兩個空位。他將我推進裏麵的那個位子,然後在我的左手邊坐下。

階梯教室裏亂糟糟、鬧哄哄的,大家都在忙著結識新的朋友,忙著感受終於到來的大學時光。

“夏拾雨,你是住宿還是每天回家?”木司南側過頭來同我說話。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注視著我,琥珀色的眼睛裏映著我稍稍愣神的臉。

“我?我當然每天回家啊,我家離得不遠。”

“你是在哪一站下?”他又問我。

“三元街。”我答道,“我在三元街那一站下。”

“真巧啊。”他眸光發亮,好像非常高興,“我也是那一站下。一會兒結束了,我們一起走啊。”

“可是我不知道幾點結束啊。”我總覺得這個叫木司南的,有點熱情過頭了。怎麽說我們都是剛認識,就算以前是同學,可是那時候我們並不認識。

“咦?”就在我覺得有點兒尷尬不知所措的時候,我的右手邊傳來了小小的驚疑聲。

我偏過頭去看了一眼,坐在我右邊的,是個長發女生,她的眼神有些困惑、有些遲疑。她見我回頭看她,便開口問我:“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啊?”

“見過我?”我不確定地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是啊。”她回想了一下,眼神忽地一顫,“我想起來了,那天在商場,你忽然拉住我,問我……”

“這位同學。”然而沒等那個女生說完,木司南就插了話,“她沒有見過你,是你認錯人了。”

“啊?”那個女生怔住了,“可是……”

“是你認錯人了。”木司南無比肯定地說。

“好吧,可能我真的認錯人了。”女生說,“我是阮子晴,很高興認識你們。你們是什麽班的?”

“我是工商管理班的。”說著,我稍稍側身,讓她能夠看到木司南,“他是對外貿易班的。”

“我是夏拾雨,這位是木司南。”這麽巧遇到了同班的女生,我還是非常意外的。

“木司南?”阮子晴愣了一下,表情有些恍然,“你就是木司南?我……”

“我不認識你。”木司南打斷了她的話,表情異常認真,“你這個人怎麽回事,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套近乎?”

“我不是這個意思。”阮子晴頓時就有些慌了,“我就是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是我弄錯了,很抱歉。”

“你不用抱歉啊。”我總覺得木司南的反應很奇怪,他一直都在打斷阮子晴的話。明明我和他們都是剛剛認識,可總覺得眼前的局麵有些微妙。

“認錯人而已,木司南,你幹嗎這麽嚴肅?”我不太明白木司南,他的表情和語氣,都未免太過嚴厲了一些。

“沒什麽,總有人把我認成另一個人。抱歉,我反應過激了。”木司南對阮子晴露出了一個歉疚的笑容。

阮子晴的表情挺奇怪的,她輕輕搖了搖頭,然後轉過頭去,不再看我和木司南。

這個時候,係主任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