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逗你玩呢

簾子落下,腥風血雨的野味居霎時被隔絕在外,寶蓋華車紛紛轉動軲轆,一排排地往山上獵場而去。

花月跪坐在李景允身側,臉側還有些餘熱未消,她抿著唇偷摸打量身邊這人,也不敢細看,餘光閃閃爍爍,心虛得很。

“說吧。”李景允晃著手裏的折扇,眼尾掃過來,意味深長,“哪個廟裏來的大佛啊,竟有膽子對東宮下手。”

眉梢耷拉下去,她揉著袖口低聲道:“公子不也瞧見了,奴婢也差點為人所害,與他並非同夥。”

“可你認識那人。”

“都是宮裏出來的,怎會不認識。”她含糊地說著,仔細回憶了當時常歸的話,睫毛眨了眨,“也就是認識。”

李景允笑了,身子往軟枕上一靠,玉扇在指間打了兩個旋兒:“常歸可不是什麽普通的宮裏人啊,前朝大皇子身邊寵臣,常住東宮的謀客,與他光是認識,就足夠讓爺把你交去東宮領賞錢了。”

心裏一沉,花月微慌。

這人神態慵懶,像是在與她話家常一般,壓根看不出來在想什麽。他在周和朔麵前分明隻說記得臉,可眼下看來,竟是認識常歸的。

“啞巴了?”他挑眉,“要送去殿下跟前,才說得來話?”

“不是。”花月飛快地搖頭,掙紮片刻,一狠心一咬牙,閉眼道,“實不相瞞,奴婢早先伺候過常大人。”

李景允一頓,墨眸半眯:“怎麽個伺候法兒?”

“就是端茶送水。”她道,“奴婢因此經常出入東宮,故而與沈大人也算熟悉,這才有了先前沈大人那幾句話。”

神色微動,李景允捏了扇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手心:“梁朝的人——那觀山一亂之後,你主子都逃了,你怎麽還在宮裏?”

伸手掐了一把自個兒大腿,花月的神情頓時淒楚:“主子遁逃,也不曾帶上奴婢,奴婢一介宮女,也沒別的營生,就繼續在宮裏伺候,後來宮人調度,奴婢就來了將軍府。”

好像也說得通,李景允點頭:“那今日是怎麽回事?”

沉沉地歎了口氣,花月滿眼唏噓,搖頭道:“常大人對大皇子極為忠誠,大皇子死於太子殿下手裏,他自然是要來複仇的。他不知如何得知奴婢也在此處,便來要奴婢協他刺殺東宮,奴婢不肯,便被他追殺。”

“之後的事,公子也就知道了。”

眼下泛了一層淺淚,眉彎也像是被愁苦壓垮,她抬眼看他,無辜又委屈:“奴婢雖是梁朝人,卻沒做任何傷害公子之事,還請公子明鑒。”

車輪在石頭路上碾得吱呀作響,車廂輕晃,將她這弱不禁風的身板晃得更加虛軟,她手撐著座沿,貝齒輕咬,淚光瀲灩,真真是我見猶憐。

如果當日沒在棲鳳樓見過她這副模樣,他定然是要心軟。

李景允輕笑,折扇朝手腕的方向一收,伸出指尖碰了碰她發紅的耳垂。

“殷掌事厲害啊,深知過剛易折、過慧易夭,朝人示起弱來駕輕就熟。”輕歎一口氣,他湊近她些,指腹從耳垂劃到她的下頷,微微往上一挑,“可你是個什麽性子,爺還能不清楚?”

蒙得過一無所知的周和朔,還能騙得了朝夕相處的公子爺?

花月一僵,臉上閃過一瞬的懊惱,接著神態就慢慢恢複了清冷,柳眉回直,嘴角也重新平成一條線。

李景允左右看了看,滿意地點頭:“還是這樣順眼。”

“奴婢沒撒謊。”她淡聲道,“公子若願意去查,宮裏也許還能有奴婢的籍貫和名碟。”

李景允哼笑:“爺查那個做什麽,爺就想知道你是不是個隱患,留在將軍府,會不會禍害爺的家人。”

這回答有些令她意外,花月不由地看他一眼,然後搖頭:“不會,奴婢無論如何也不會做傷害夫人之事。”

李景允無奈地睨她一眼:“就那麽喜歡夫人?”

“是。”回答這個,花月耳垂不紅了,挺直了腰杆道,“夫人是世上最好的人。”

朝著車頂翻了個白眼,李景允悶聲道:“就算你這麽說,爺也還是不放心,與其留個禍害在身邊,不如早些除了,也免夜長夢多。”

臉色一白,花月抬眼看他,想從他臉上看見兩分玩笑之意。可是沒有,他說得很正經,墨色的眼眸裏滿是思量,像是在想如何除她才能不留痕跡。

“……公子。”她皺眉,“留著奴婢,怎麽也比賣了有用。”

“哦?”李景允不以為然,“你除了在爺跟前添堵,還能有什麽用?”

“遇見險境,奴婢願意分您半條命。”她握緊了手,眼神灼灼,“如同今日一般。”

“今日?”食指撫過唇瓣,他哼笑,“你倒是真敢說,不是應了夫人的吩咐,要撮合爺與那韓家小姐的婚事?趁人之危、趁火打劫,殷掌事這算不算監守自盜?”

“回公子,情況緊急、情非得已,不算。”她眼裏毫無愧色,說得正氣凜然。

李景允褪了笑意。

他平靜地看著她,良久,一字一頓地重複:“情非得已。”

麵前這人移開了目光,白皙的脖頸上擰出一根筋來。

他打量片刻,輕聲問:“時至今日,若再有鴛鴦佩讓爺拿去送給韓霜,你還會係在爺腰上?”

“會。”她毫不猶豫地點頭。

眼裏的光驟然黯淡,李景允抬著下巴睨著她,半晌之後,嗤笑出聲:“真是個盡職盡責的好奴才啊。”

“多謝公子誇獎。”花月朝他行禮,雙手交疊在腹前,頭磕下去,幾近膝蓋,“奴婢絕不會背叛主子。”

車廂裏安靜下來,有些發悶,花月盯著自己裙擺上的紋路走了會兒神,然後開口問:“奴婢可以退下了嗎?”

座上的人沒吭聲,她等了片刻,開始不著痕跡地往車外挪,挪了許久,才終於到了門口。

可是,手碰到車簾剛掀開一條縫,花月就突然覺得腰上一緊。

有人伸長了手,倏地將她整個人往後一撈。

“咚——”

車壁一聲悶響,嚇得外頭的馬夫連忙詢問:“公子,您沒事吧?”

“沒事。”肩背抵著車壁,李景允淡淡地應了一聲,然後垂眼去看懷裏這人。

他的袍子寬大,衣袖一抬就能埋住她半個身子,這人顯然是嚇懵了,從他的衣料間伸出腦袋來,薄唇微張、小臉發白,一雙眼睛瞪得溜圓。

“你……”她扭過臉來看他,下意識地去掰他箍著她腰的手。

李景允收攏了手臂,曼聲問:“若是我不喜歡鴛鴦佩,你也會係?”

殷花月皺眉,用一種不可理喻的眼神看著他:“當然會,公子就沒有喜歡的東西,若都不係,那還得了。”

“那要是你不喜歡呢?”

花月怔愣,有一瞬間的失神,不過很快就垂了眼眸,硬著語氣道:“奴婢不會不喜……”

“你會。”

“……”

眼裏劃過一絲狼狽,花月別開臉,惱怒地繼續去掰他的手:“說不會就不會,奴婢會恪守做下人的本分,以後絕不會再發生今日之事。”

“不是說下次遇險,也會分爺半條命?”他將下巴擱在她肩上,唏噓地眯眼,“原來是騙人的。”

“又不是回回都得……”她咬牙,氣得脖頸同臉一起紅了,“公子說這些渾話做什麽。”

撚起她鬢邊碎發打了個卷兒,李景允突然低了眉眼,嗓音暗啞地道:“爺說這麽大半天,就想得你一句偏愛,幾字爾爾,有那麽難嗎。”

心裏一跳,花月呼吸一窒。

她下意識地平視前方,隻能看見晃**的車簾,視線模糊,其餘的感官倒是異常敏銳,身子被他擁著,能感受到他隔著衣料傳來的溫熱,稍稍側頭,還能聞見他身上的檀香氣息。

平時聞慣了的味道,眼下嗅來卻覺得有些發昏。

耳後的聲音不斷傳來,溫熱又低沉:“爺沒讓你賠八駿圖,也沒罰你以下犯上,在一起也這麽久了,你背後每一個疤長什麽樣子爺都記得清楚。”

“親近至此,你卻總不肯說實話。”

他苦惱地歎了口氣:“果然是冷血無情的殷掌事。”

心頭塌下去了一塊,連帶著指尖都抽了抽,殷花月抿緊了唇,倔強地想抵抗這股子不受控的情緒,腦海裏卻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的練兵場。

生花的長矛狠劈於劍鋒之上,火花四濺,金鳴震耳。那人就那麽背光而立,手裏紅纓似火,眼神淩厲攝人,袖袍一卷黃沙,尖銳的矛頭堪堪停在秦生喉前半寸。

漂亮得不像話。

後來殷花月在夢裏見過這個畫麵很多次,可每一次,她都隻敢站在人群裏看著,在他轉過身來的一瞬間,飛快地收斂自己的眼神。

胸前起伏,花月喘了一口氣。

掙紮良久,她終於是伸出手,輕顫著抓住了他的衣袖。

“我……”喉頭發緊,她艱澀地張開嘴,“我有……有情。”

這是她能說的最直白的話了,花掉了她渾身的勇氣,說得額上出了一層細汗。

然而,身後這人聽了,竟是笑出了聲。

“結巴了?”他鬆開她,眼裏盡是得逞之後的燦爛,“誰能想到巧舌如簧的殷掌事,竟也有舌頭捋不直的一天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