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林鹿初醒來的時候,入眼是一片白。是病房的白色,她太熟悉了。

病房裏靜悄悄的,她左右轉動著頭,覺得脖子上有些不適感,伸手摸了一把,觸到紗布才想起來,這個時候她如果沒死,脖子上應該是要纏著紗布的。

沒看到病房裏還有其他人,她也無法得知晏溪行他們有沒有平安回到海城。

她這次的表現很好,就是可惜沒有看到鹿姝爾的反應。

也不知道鹿姝爾會不會因為親眼目睹了這一切,而意識到她身為一個母親,應該怎麽對待自己的孩子。

林鹿初扭頭看向窗外,恰好窗邊停了一隻不知道什麽品種的鳥兒,一步一步地跳來跳去。

窗外的熱風一陣陣吹進來,卻讓她愈發冷靜。

那天她好像看到晏溪行哭了。

眼淚掉在她心口,好燙好燙。

緊緊抱著她,一遍一遍的求她不要死。

真是傻瓜。

她怎麽會死呢。

還沒有看到晏溪行長大,還沒有看到晏溪行成為他想要成為的人。

她怎麽會舍得死呢。

“啪嗒。”門把手被擰開的聲音,林鹿初緩緩將臉轉向門口,看到是晏溪行走進來,微微紅了眼眶,向他露出一個笑容。

比她以往每一次都笑得坦然和燦爛,迎上晏溪行的目光,她輕聲問:“我們安全了,是嗎?”

她能醒過來,晏溪行也要能回到海城。

晏溪行走到床邊坐下,握住了她的手,聲音壓得低低的,但還是能聽到他聲音裏的顫抖,“是的,我們安全了。”

“我們現在在海城了對不對?是修明叔叔把我們帶回來的嗎?”她低頭看他,眼睛裏還閃著若隱若現的光。

“初初,”晏溪行垂下頭,握住她的手更加用力,“你不能再這樣了,你不能這樣,我會受不了的。”

他以為她會死,他覺得自己的心都裂開了。

就算是聽到醫生說她的傷口不深,他也不敢放鬆。

他真的好怕,好怕她會就那樣離開了。

像菁菁一樣。

“晏溪行,我不會死的。”林鹿初隻能輕微的低頭,她勉強的低下頭看向晏溪行,微微彎了彎眼睛,語氣輕鬆的安撫他。

在沒有看到你成為你想要成為的人之前,我是不會死的。

“鹿……我媽媽她,有沒有說什麽?”其實她不是想問鹿姝爾怎麽樣了,她也不可能盼望鹿姝爾會因此崩潰或者是像變了個人似的。

她隻是想知道,鹿姝爾在親眼目睹這樣情況的時候,是不是會擔心自己就這樣失去她這個女兒。

“她那天也嚇壞了,一直守在手術室門口。”

回想起那天的場景,晏溪行仍然覺得後怕心悸。

林鹿初被送入手術室後,他和鹿姝爾滿身是血坐在醫院走廊上。

等待的時間漫長又可怕,鹿姝爾從一開始的無聲呆滯,到後來崩潰大哭。

完全不是剛去找她時的樣子。

她大概也是覺得害怕和難過的吧。他想。

“初初,你和你媽媽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林鹿初愣了幾秒,誤會?她們之間怎麽會有誤會。能有怎樣的誤會。

晏溪行找出她的手機遞給她,“這裏有你媽媽跟你說的話,我想你可能會想聽,我在外麵等你好嗎?”

她怔怔接過手機,沒什麽情緒波動。

晏溪行起身彎了彎腰,將她臉頰上的碎發撥開,手在她頭部停留了幾秒,輕輕順了順,“我就在外麵,有什麽事情叫我。”

林鹿初目送他出去,將門虛掩著,目光回到手機上,她緩慢的打開,然後找到語音備忘錄。

看到長達半小時的錄音,無聲笑了笑,摁下了播放鍵。

鹿姝爾冷靜卻又不那麽高傲的聲音傳出來:“初初,我是媽媽。”

她嗤笑了一聲,媽媽?她真的有媽媽嗎?

“我知道,你不能原諒媽媽做過的很多事情,但是媽媽想說,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女兒,我生命的延續。”

“你今年十六歲了,出現在我的生命裏已經十七年了,我好像仍然沒有適應怎麽去做好一個媽媽的角色,所以在你小的時候,在你長大了以後,對你做過很多不好的事情。”

“那天你跟我說,因為我不愛爸爸,所以爸爸才不愛我。不是的,媽媽這麽多年,唯一愛過的男人就是你爸爸,我真的很愛他,愛到就算知道他不愛我,也要嫁給他,為他生下你。”

“可是我從來沒想過,他不愛我,甚至連自己的孩子都可以不愛。媽媽二十歲的時候就嫁給你爸爸了,二十二的時候有了你。你還小的時候,我們之間的矛盾並沒有那麽深,也不知道是怎麽了,明明我和自己說過無數次要好好和你爸爸說話,可是後來的每一次,我們都爭吵得麵紅耳赤。”

“媽媽用煙頭燙你的那天,是媽媽看到他去了那個女人那裏,那個女人比你大不了幾歲。我看見他們擁抱,親吻,像一對親密無間的夫妻。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好多餘,覺得自己不該嫁給你爸爸,不該和他有了你。”

“可是我心好痛,我那麽愛他,為他舍棄了那麽多,他還是不愛我,他為什麽不愛我呢?”

林鹿初摁下暫停鍵,覺得胸口有塊巨石壓迫著她,讓她無法喘息,又痛又窒息。

是啊,當年的鹿姝爾是B市第一名媛,喜歡上了林氏集團的少爺,強強聯合對兩個家族都有利,隻是如果兩情相悅就是錦上添花,若不是,大概就是鹿姝爾和林誌國的樣子。

一個愛而不得,一個,困在其中卻又無法逃脫。

緩和了很久後,林鹿初再度點開錄音。鹿姝爾的聲音再度響起。

“媽媽後來,是真的有後悔,不應該用煙頭燙你,不應該有想要通過傷害你來獲得林誌國關注的想法,媽媽知道你恨媽媽,可是媽媽不知道該怎麽跟你道歉。”

鹿姝爾哭腔漸濃,話都有些說不出來,深呼吸好幾次才繼續往下說。

“你初三的時候第一次出事,是阿姨發現的,她在把你送到醫院之前給我打了電話,我到醫院的時候你還在做手術,可是媽媽不知道該怎麽麵對,甚至都不敢進病房看你。”

“我想你可能就是因為爸爸媽媽對你的態度不好,覺得爸爸媽媽不愛你。媽媽後悔過的,但是媽媽不知道怎麽跟你開口,哪怕是認一次錯,媽媽都不敢。”

“後來有了第二次,媽媽在病房裏守了你很久,看到了你手上的那些傷疤,太多了,一定很痛吧?我們初初該是有多失望才會傷害自己這麽多次,卻從來沒有說過一次。”

“媽媽都快忘了,上一次我們好好說話是什麽時候,可能是你很小的時候,也可能,從來都沒有過。”

“可我還是不敢麵對你,所以我躲起來了,等我好不容易說服自己的時候,你已經不見了。”

“媽媽找不到你,也不能讓林誌國幫忙找你,你離開的每一天,媽媽都在後悔,後悔曾經的每一個決定,每一句傷害你的語言,每一個傷害你的動作,媽媽都很後悔。”

“那天你那麽決絕的樣子,我真的嚇壞了,我還沒跟你道歉,還沒看到你健康長大,媽媽真的好害怕你會就這樣永遠離開媽媽。”

鹿姝爾吸了吸鼻子,語氣忽然輕鬆下來,“那個叫晏溪行的男孩子,對你很好吧,那天他也嚇壞了,一個看起來已經那麽成熟沉穩的男孩子,竟然哭得像個三歲小孩。”

“媽媽相信他是你的好朋友,也相信你在那邊真的過得很快樂,之前我希望你能留在我身邊,好好彌補你,現在想想,或許有朋友的陪伴你會更開心。”

“你要回海城,那就回海城,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如果不開心了,就回來。我會搬到香山別墅去,和姥爺一起住,如果你不想看見林誌國,就回來香山。”頓了頓,她又接著說:“如果你不想看到我,那你提前告訴姥爺,我也會離開。”

“初初,是媽媽對不起你,媽媽不奢求你原諒媽媽,媽媽隻希望你以後開心快樂的生活,好嗎?”

錄音到這裏結束,林鹿初的眼淚已經掉了一顆又一顆,順著臉頰流過脖子,滲濕了病號服的領口。

病房裏靜悄悄的,隻有她小小的吸鼻子的聲音。

她在臉上擦了又擦,卻怎麽都擦不幹如泉湧的淚。

憑什麽。

憑什麽她一句不知道怎麽做好媽媽,她就可以對自己非打即罵。

憑什麽她說不敢麵對自己,不敢道歉,她就真的可以不用道歉。

那她呢?

難道她不是第一次做女兒嗎?

難道她就是應該遭受那些的嗎?

因為那些傷疤,永遠不能穿漂亮的裙子,再熱的天氣都要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

憑什麽,要是她來遭受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