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七 交鋒(1)

趙寧這個將門第一氏族的嫡長子,敢大張旗鼓到京兆府來,狀告士人門第劉氏的公子草菅人命,隨從還押著一名劉氏嫡係公子,要說這件事很簡單,龐升絕對不會信。

如果趙寧沒有一些深層次的圖謀,以都尉府和京兆府的關係,對方也不會到京兆府來找不痛快。而趙寧需要達成的目的,不管大小,都是龐升需要破壞的對象。

無論是從個人恩怨,還是從都尉府與京兆府對立的大局,乃至文武相爭的層麵上考慮,龐升都沒有讓趙寧如願、好過的道理。

“劉氏公子劉新城,淩辱族中女仆,在施暴過程中,將女仆之子當場打死,而後又將女仆打成重傷,並讓下人將其母子倆用板車運走,準備棄屍荒野。參與此事的女仆,拋屍的下人,被毆打致死的孩子屍體俱皆在此。”

趙寧指著堂外的劉新誠,“劉新城的兄弟劉新誠,曾試圖當街攔截我等,當時許多人都看見了,眼下也有跟過來的。此案再清楚不過,還望龐大人依律查辦,將罪犯收監治罪!”

仆役雖然是下人,畢竟不是奴隸不是牲口,在律法上並非主家財產,主家不能隨意打殺。否則的話,主家雖然不至於殺人償命,但一個流放之刑是免不了的。

此言一出,在堂外圍觀的百姓們,頓時議論紛紛,有情緒激動者,已經開始指責劉氏慘無人道。

龐升一拍驚堂木,示意外麵的人安靜,他完全沒有要詢問證人,弄清案情的意思,淡淡問趙寧:“發生在劉氏府宅的事,趙公子怎麽會知道的這麽清楚?退一步說,假設事情真如趙公子所言,你又是為何會及時趕到劉氏府宅附近,這麽巧碰上了對方拋屍?”

說到這,他輕笑一聲,看趙寧的眼神變得輕蔑,就像是在看一個根本不知道他厲害的愣頭青,“趙公子,這件案子本官不用查,就知道疑點重重。世人誰不清楚,劉氏乃是書香門第,禮儀之家,僅憑你一麵之詞,就想讓劉氏背負草菅人命的罪名,實在是太過荒唐!這些疑點背後,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恐怕才是本官需要先行查明的!”

說完這些,龐升一臉正色,好像真要查趙寧似的,眼中則滿是似笑非笑的戲謔之色。

剛剛安靜了一會兒的圍觀百姓聽到這裏,又開始交頭接耳,隻不過這回他們談論的焦點轉移到了趙寧身上。

“對啊,趙氏公子是怎麽知道這事的?”

“事情不簡單啊!趙公子絕對有不為人知的隱秘!”

“還以為趙公子是要為苦命人出頭呢,原來也是有自己的陰謀!”

“這些世家貴族果然是一丘之貉,沒一個好的……”

大部分人都被龐升引導了思想,轉移了注意的目標,隻有小部分有識之士,卻在此時變得異常憤慨。

“死屍就在眼前,苦主還跪在堂中,京兆尹不查問命案案情,卻靠自己的想象詰難趙公子,真是不知所謂!”

“公堂之上,頂著明鏡高懸的匾額,不為苦主做主,卻故意將百姓情緒引到岔路上,其心可誅!”

“這些圍觀百姓真是愚不可及,竟然輕易就被帶偏了思想,一點主見都沒有,跟豬一樣!”

眾人的議論雖然混亂,但趙寧已經是禦氣境後期修行者,耳聰目明,眨眼間就將兩派意見聽了個大概,隻不過有識之士的聲音很稀少,想來人數不多。

趙寧並不在意眼前這點議論,他今天敢站在這裏,就有掌控百姓情緒的信心,當下看著龐升不緊不慢道:“龐大人關注的東西真是讓趙某奇怪,難道趙某就不能碰巧遇到命案,就不能懷揣一顆公義之心,為苦難者幫幫忙,給她們討個公道?

“難道在龐大人眼裏,這世上就沒有正義,沒有善良,沒有禮義廉恥?!這世上所有的人做所有的事,都是為了一己之私,都是黑暗肮髒的算計?!龐大人莫不是自己從來不做善舉,從來不為百姓申張正義,也不曾為苦難者主持公道?!若非如此,龐大人為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一番連珠炮般的問題,一句比一句勢重,一問比一問直指內心,聽得圍觀人群停止了議論,也讓龐升麵色泛青。

“趙寧!你休得巧舌如簧!這裏是本官的大堂,本官說什麽自有本官的用意,本官如何查案也不需你來教!本官且問你,你究竟是如何得知發生在劉氏府宅的事情的?!這個問題你若答不上來,本官就不得不懷疑你的用心!你也沒有資格再站在本官的大堂上,更沒有資格再過問此案!”

龐升重重一拍驚堂木,麵色威嚴,聲音嚴厲,一舉一動一字一句,都充滿京兆尹不容挑釁的官威。

他話的意思很明顯,如果趙寧回答不了他的問題,那就得離開京兆府大堂,這件案子他想怎麽查怎麽辦,都是他自己說了算!如果趙寧要回答他的問題——在龐升看來,趙寧根本無法有一個完美的答案。

趙寧心細如發,哪會不明白龐升的用意,冷笑一聲,“看來龐大人的消息不怎麽靈通,那趙某就說說緣由。前段時間,都尉府查辦平康坊飛雪樓的案子,挖出了隱藏在地下的市井黑幫,救出了很多被迫害的女子、孩子,玉娘母子就在其中。”

說著,他轉身麵向堂外的百姓,指著玉娘悲聲道:“這是一個善良的女子,也是一個苦命的女子。她被嗜賭如命的無情丈夫賣到了賭坊還債,當時她腹中尚有胎兒!本官帶著都尉府攻破那家賭坊時,她因為遭受了苦難已經小產,本官雖然及時救下了她,卻無法救下她腹中的胎兒!

“但她還有一個八歲的孩子,當時也被她的丈夫賣作了奴仆,本官傾力尋找,及時救下了他!上蒼垂憐,她們母子得以團聚、回家,好好生活。

“為了感謝救她的都尉府官吏,這個家徒四壁的女人,賣掉了自己最後一件不值錢的首飾,給我們做了糕點,借了鄰居家的食盒送過來。

“本官跟魏都頭見她淒苦又善良,便想幫她一把,讓她八歲的孩子來給我們做個書童,也好讓她不至於擔憂衣食。然而,當我們的人去了她家,才發現她又被她的丈夫賣了,賣到了劉氏!”

說到這,趙寧目光痛苦,深吸一口氣,然後直視著圍觀眾人,就要繼續往下說。龐升聽到這裏,已經覺得不妙,手中驚堂木就要再度拍下,打斷趙寧的話,讓他不要再說下去。

“到了這種時候,你們說,本官和魏都頭該怎麽辦?!”

趙寧聲音陡然加重,搶在了龐升拍下驚堂木之前,“玉娘這樣的人,不應該有個好的生活,不應該有的光明的未來嗎?她應該去做仆役嗎?我相信你們跟我一樣,都覺得我應該幫人幫到底!就是這樣,我跟魏都頭連忙趕去劉氏府宅!”

言及此處,趙寧轉身盯著龐升,手指著堂外的劉氏仆役,紅著眼一字一句道:“龐大人!趙某做錯了什麽?趙某的一舉一動,是不是符合情理?趙某唯一的錯處,是去得晚了,是沒想到劉氏族人是那般喪心病狂!

“趙某怎麽都沒想到,再見到玉娘時,她的八歲孩子,這個被賭鬼丈夫一次次出賣的女人的唯一也是全部人生希望、寄托,已經成了一具屍體!她自己也差點兒沒命!要不是我在街上碰見她們,施手相救,她現在也已是一具屍體!龐大人,這個時候,你還要問趙某為何了解事態,為何幫助她們嗎?!”

龐升怔了怔,他沒想到事情竟然是這個樣子。

就在他心念急轉,快速思考應該如何扳回局麵時,一聲淒厲悲慘的哭嚎在堂中乍然響起,聲音之大,穿耳鑽心,驚得龐升都手抖了一下,定眼去看,就見玉娘趴在自己兒子的屍體上,哭得痛不欲生,快要昏死過去。

她隻是一個沒見過什麽大場麵的平民,過的是辛辛苦苦本本份份的日子,哪怕心裏有滔天委屈與痛苦,到了京兆府大堂,麵對兩邊肅立的威武衙役,高居公堂的京兆尹,仍是發自內心的感到畏懼。

正因如此,她一直低著頭,微微發抖,不敢說話。直到趙寧說到她的孩子再也活不過來,這才控製不住自己。

玉娘悲苦到不忍聽聞的哭聲,點燃了圍觀者的惻隱之心,也激起了他們心中對權貴的仇視,這時,趙寧再度轉身,盯著堂外的百姓們問:“你們說,京兆尹該不該查明玉娘母子在劉氏遭受了什麽?該不該給玉娘死去的八歲孩子一個交代,該不該還她們一個公道?!”

隨著趙寧的連連發問,堂外人群頓時炸了鍋。

“查清案情,還她們母子一個公道!”

“嚴懲劉氏惡賊!”

“大人,你身為父母官,難道要坐視玉娘的冤屈不管不顧嗎?!”

“劉氏的人必須付出代價!”

“必須按照趙公子說的辦,否則我們不答應!”

“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來賣紅薯!”

聲音一個比一個大。

那些之前在龐升的言語引導下,出言質疑趙寧的人,這下也是喊得最大聲的,他們中不少人臉紅脖子根粗,一邊唾沫四濺的大吼,一邊推搡麵前的衙役,有要去毆打劉新誠動人的架勢。

此刻他們就像是維護正義的大俠,與罪惡不死不休,渾然忘了自己剛剛還在說趙寧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而那些之前就要求查明案情的有識之士,眼下雖然也在大聲高喊,但卻舉止克製,還保有理性,並未有過激言論與行為。

群情激憤的架勢,讓龐升臉如鍋底。他感覺事情有些棘手,但更多的卻是憤怒,對一群泥腿子“刁民”敢在公堂前大呼小叫,指揮他這個四品大員該怎麽做的憤怒!

麵前的這種以下犯上的忤逆行為,讓他煞氣大增,迫不及待要維護自己的官威權威,拿起驚堂木,重重往案桌上一拍,就要嗬斥那些忘乎所以的百姓肅靜。

一群刁民而已,以為聚集了些人,一起嚷嚷幾句,就能讓本官忌憚,左右本官言行?真是笑話!京兆尹是我龐升,手握權柄,令行禁止、說話算數的是我,可不是你們這群泥腿子!

肅靜兩個字還未出口,在旁做升堂記錄的主簿,已經起身離座,在堂中對他拱手行禮:“大人,人命關天,民情沸騰,請大人秉公辦案,為玉娘母子主持公道!”

龐升一怔,旋即麵沉如水:“周主簿,你可知自己在幹什麽?!”一個七品小官,竟敢當堂對自己指手畫腳,真是不知所謂,反了天了,就不知道後果嗎?!

“下官知道。下官在請大人為民申冤!”周俊臣俯身下拜,語氣卻更加堅定。

龐升大怒。

“請大人查明案情,為亡者主持公道!”堂外,唐興同樣是躬身行禮。

龐升深吸一口氣。

“請大人查明案情!”又有五六個京兆府官吏,不顧官場秩序、規矩,好像也不顧忤逆上官的後果,相繼出現在堂外,跟唐興站在一起,用請命的方式,威逼龐升。

龐升的心一下子沉到了穀底。

出麵的,都是寒門官員。

他感覺到事情嚴重了。這件案子背後牽扯的東西,遠比他之前想象的要大得多。

這潭水深不見底,充滿危險。

“為何還不審案?京兆尹在等什麽?”

“這麽多官員跟著請命,京兆尹還不下決斷,莫不是收了劉氏的好處,要為劉氏開脫罪名?”

“官官相護!法度何在,天理何在,世間還有公正可言嗎?!”

人群再次吵了起來。

這回的聲勢,數倍於剛才。因為在京兆府外的大街上,也傳來了巨大的議論聲,最後匯聚成要京兆尹必須秉公辦案的呼喊,聲震雲霄,如滾滾夏雷,有掀掉房頂的意味!

龐升隻覺得背後涼颼颼的。

他心中升起一股恐懼,而且隨著百姓聲勢越來越大,而變得越來越濃,額頭也有冷汗冒了出來。

作為朝廷命官,掌握權力的存在,堂堂四品大員,他根本就沒把平民百姓放在眼裏。那隻是他統治的對象罷了,作為統治階級中的實權大人物,在這些被統治的百姓麵前,他掌握著不容置疑的生殺予奪大權!

但是現在,京兆府內部出了問題,還有趙寧、魏無羨這兩個世家子弟出麵,同時百姓的呼聲已經連成一片,頗有排山倒海之勢,他感覺到自己屁股下的位置不穩了,自身也處在了風口浪尖,有被大浪傾覆吞沒的風險。

“劉氏是怎麽回事,出了這麽大狀況,怎麽連個氣都不跟我通一下?眼下我一點兒準備都沒有,麵對聲勢如此浩大的局麵,如何彈壓得住?”龐升對劉氏生出一股深深的怨念。

這時,趙寧冷硬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猶如催命鬼一般,“龐大人,你是要繼續質疑趙某的行為,還是可以把心思用在審案上了?”

龐升眼角微微抽了抽,趙寧的話讓他感覺像是吃了一大碗蒼蠅,又惡心又憤怒。但他這會兒卻沒法再像之前一樣,跟趙寧針鋒相對,冷哼一聲,維持顏麵,色厲內荏的道:“本官要做什麽,自有本官的用意!”

啪的一聲,驚堂木拍在了案桌上,聲音比之前幾次小了不少,因為龐升現在心裏發虛,就難免不敢用力,不過他仍是一副威嚴麵孔,清了清嗓子,用四平八穩的官音道:“本官身為父母官,主持公義乃是本職,命案當前,自然會全力查清。堂中女子,報上身份,說明事情緣由,若有冤屈,細細道來,不得隱瞞,本官定會明察秋毫。”